此番得了在宋遼數十萬大軍盤旋邀擊的戰場上接應陳德迴歸河西的重任,乃是白羽軍少有揚眉吐氣的機會,是以自指揮使於伏仁軌以下,無不十分重視。
按照李斯執掌的軍情司預判,趙炅與樞密使曹彬的慣常做法是以禁軍爲主力,而廂軍及各藩鎮投效的軍隊或者作爲運輸輜重的護衛,或者在側面戰場牽制敵軍的注意力。因此,跟隨夏州党項兵馬渡過黃河的白羽騎需要按照道路司和承影營的指示,爭取靠近陳德所在的宋軍大營方位。此番宋軍主力必定最終爲遼人所敗,當戰場一片混亂,禁軍衆將擁立趙德昭,趙炅自顧不暇之際,陳德便可趁亂脫身,在三百牙兵保護下與白羽軍回合,然後迅速脫離戰場,一路飛馳趕回河西。
來年就要大舉北伐的消息並沒有刻意保密,汴梁城內的這個新年,在辭舊迎新地熱鬧氣氛中,隱隱透出一股緊張。不管是朝廷勳貴還是軍兵百姓,大多興奮中帶着一絲期盼和激動。天下一統的最後一仗啊,悍將盼着抓住這個機會立功,拔擢節度使,士卒盤算着打開了太原城池,多多少少能撈些油水,營中都流傳着封樁庫中金銀如山,綢帛似海,打完這一仗,也該拿出來給大夥兒分上一分了。至於平民百姓,則寄希望於四海太平,經歷了胡人不時南下洗掠的晚唐五代,誰人都明白寧爲太平犬,不爲亂世人的古訓。
這已是隴西郡公李煜在汴梁度過的第三個新年了。逢年過節,往日裡還不時上門打秋風的南唐臣子們都絕足不敢登門,唯有幾個歌姬舞女顧念舊主,不避嫌疑,來到府中探望,更襯托得府上氣氛淒涼無比。所幸的是,自從安西節度使陳德進京以來,不時派手下軍士送來錢帛使用,本來已囊中羞澀的隴西郡公的生活也稍見起色。
這三年來,每逢新年,汴梁都是大雪紛飛,借酒澆愁間,僕傭來報安西節度使府上攜帶新年賀禮拜訪,李煜有些渾濁的眼神中方顯出一抹亮色,放下酒杯,整理衣冠,方纔開聲讓帶安西府中人過來相見。陳德每次派人過訪,雖然並不再執君臣之禮,但言辭間都極其恭謹,而李煜亦有自重,不欲再讓外人見到頹唐模樣。
少時,安西府上人帶了上來,此子一身紅色軍袍,袍子上尤有風雪痕跡,頭上戴着一襲方巾,濃眉,大耳,他的樣子看上去頗爲老實,一雙眼睛卻極其機警,見到李煜便拱手道:“安西節度使陳大人麾下小吏巴根,參見隴西郡公。”
李煜擡擡手,笑道:“總是這般拘謹客氣,陳將軍近日可好?”
巴根起身秉道:“謝過隴西郡公掛懷,陳大人很好,託小人向隴西郡公代話,身在汴梁,形勢所迫,無法親自前來探望隴西郡公,還請公爺見諒。陳大人還說,他不久以後便要隨扈陛下北伐,汴梁府中一切都有小吏安排,隴西郡公如有所需,只管捎個口信,小吏無不從命。”
他言語恭謹,令李煜頗生好感,想要賞賜他一件東西,躊躇了片刻,卻實在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寶物了,而看着巴根,乃是一個粗人,自己的墨寶若是給文人雅士那是奉若至寶,可是給了這巴根,卻未免是明珠暗投,最後只得微微點頭,笑道:“陳將軍也有心了,吾這裡尚好,兵戰兇危,這有一幅文殊菩薩像,乃是前輩高僧大德所贈,你便帶回給你家將軍。文殊菩薩乃是菩薩之首,前朝大曆年間,有法照禪師,因緣際會,踏入了文殊菩薩的道場‘大聖竹林寺。親見文殊菩薩據獅子高座,宣妙法音,左右圍繞聞法菩薩聖衆約萬餘,歸來畫了這幅文殊菩薩畫像。願菩薩保佑陳將軍,助他平安歸來。”
巴根謝過,取了畫像,起身告辭時,低聲道:“陳大人言道,兵荒馬亂,城中若是治安不靖,便着落在小吏身上,定要護衛隴西郡公脫離險境。”這大半年來,陳德每回向李煜送各種錢帛物事都是由他經手,正是爲了讓李煜對他產生某種信任,好待機方便行事。
他說這話時,原本伺候在旁邊的僕傭見巴根要走,已經先行出去安排。李煜微微一愣,若有所思,還未從震驚中回過味來,那僕傭已然迴轉,帶巴根出去,巴根也不再耽擱,拜別而去。
回到安西節度使府上,陳德仔細問過巴根情況後,沉吟片刻,囑咐他道:“軍情司會以最快的速度將前方兵敗的消息傳回,那時候你等保護隴西郡公脫險一定要快。一旦兵敗消息傳揚開來,京城必定戒嚴,到時候脫身就難了。最好的時機,便是在兵敗消息尚未傳開的那一刻離開,此後京城上下只顧着接應陛下,防備謀反作亂,旬日內皆不會有餘力追捕你等。”
見牙軍營百夫長巴根拱手遵令而去,陳德轉頭對張仲曜道:“這個巴根倒是可造之材,此番若是順利,便到你的承影營中歷練一番如何?”
張仲曜點頭道:“這個使得。”他緩緩展開書案上一幅地圖,指着上面描畫好的宋遼雙方兵力分佈的態勢,和軍情司預計宋軍預計進攻的線路,沉聲道:“禁軍數十萬咄咄逼人,就算是汴梁的商販都知道朝廷不日即將北伐,大敵當前,可幽州居然只有不足兩萬漢軍,韓德讓身爲南京留守,居然無法調遣幽雲十六州的契丹部族勇士助戰,真乃拿軍國大事當做兒戲一般?”言語間對遼國應對北伐的輕忽的頗爲感嘆,作爲河西藩鎮,他是自然是希望朝廷禁軍在河朔碰一個大釘子的,這樣數年之內也沒有餘力討伐河西。
張仲曜並不關心李煜的死活,但是,陳德平安迴歸河西的計劃,確實建立在大宋禁軍北伐兵敗的基礎上的,不但要敗,而且要大敗,集天下精銳而成的禁軍傷筋動骨,河西才能得到休養生息的時間,進取西域時纔沒有後顧之憂。可是現在,從軍情司掌握的情況看,宋軍戰敗的可能性相當的小,就連張仲曜特不明白,陳德爲什麼肯定北伐會大敗。
陳德笑道:“攘外必先安內,可不是趙普的獨樹一幟之論。遼國皇帝耶律賢體弱,隨時將死,遼國親貴們自然要把兵權牢牢抓在手上,蝟集上京正是爲了隨時奪位,韓德讓雖然得了遼皇和蕭後的信重,畢竟還只是一個漢人,契丹部族又怎會聽他的號令。”他頓了一頓,用手點點地圖上看似洶洶的禁軍各部,用一種玩味的口氣道:“遼國現在的佈置再怎麼差,畢竟有騎兵快速移動戰場位置的優勢,隨時可以馳援幽州。反觀朝廷禁軍,各部爲趙炅遙制,應變不靈,一挫於太原,再挫於幽州,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以此疲敝之軍,能當十萬鐵騎拼死一擊否?”
似這樣的推演和討論,陳德與張仲曜已進行了多次,事關重大,張仲曜總不能膺服,他疑道:“以數十萬大軍圍攻太原,有必克之勢,然後轉而北上,幽州不過兩萬漢兵而已,難道不能在遼國騎兵到來之前攻克嗎?一旦禁軍攻下幽州,倚城而戰,遼人騎兵急速來援,必定不能攜帶大量糧草輜重,也無法持久攻城,必定無功而返。朝廷北伐仍是大獲全勝。”
“幽州雄城,韓德讓當世名將,在幽燕漢人中間根基人望都極深厚,禁軍想在倉促之間攻下幽州,難矣。”陳德搖搖頭,嘆道:“城池堅固相比,太原與幽州不相上下,守禦兵馬相比,幽燕漢軍比河東兵亦差不到哪兒去,遼國總有幾個明白人,知道幽州乃是本國興旺發達的根基之地,必定不惜一切全力救援,與之前救援太原時的猶豫不定全然不同。從周世宗到太祖皇帝,攻打太原已經有三次,都不能攻克,不得已才定下了焚寨遷民,徐徐疲敝之策,十數年積累下來,方有如今的必勝之勢。既然打太原如此艱難,有什麼理由認爲打幽州會一舉成功,而且是在遼軍來援前極短的時間內成功?”
說動後來,陳德用手指着那圖上幽州與上京的距離,彷彿看到未來幽州之戰似地,帶着有些惋惜的語調道:“幽州與上京之間,輕騎數日可至,禁軍爲了在遼人援軍趕到之前攻克幽州,取得必勝之勢,必定不惜一切代價,四面蟻附攻城,這樣的打法最是折損軍力,如果攻打幽州得手便罷,若是不得手,恐怕着這三十萬禁軍就要交代在幽州了。”
聽他說得極有道理,張仲曜也不禁有些疑惑,低聲嘆道:“強弩之極,矢不能穿魯縞;衝風之末,力不能漂鴻毛。既然如此,朝廷多有宿將,潘美、曹翰,都不是浪得虛名之輩,怎地看不出來這等情勢?朝廷憑什麼如此有把握,幽州旦夕可下?”雖然朝廷禁軍實力受損對安西軍經營西域有利,但張仲曜與陳德都是漢人,眼看着數十萬大好男兒喪身胡塵,自己卻無能爲力,心中隱隱有些難過。
作者:再次爲4月20至5月1日不能更新向書友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