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陳德方纔將所有的事情交待清楚,他頗爲歉疚地走進黃雯的閨房。只見燭光昏暗,女兒已經在小牀上睡熟,那俏麗的身影正依靠在嬰孩的牀邊,螓首埋在雙臂之中,似乎是看着孩子的時候而不知不覺睡熟了。
陳德躡手躡腳走到她身後,一股淡淡的發脂清香沁入鼻息,他輕輕將那嬌軟的身軀擁到懷裡,正要親熱,那嬌軀忽然僵硬起來,隨後驚呼一聲從他懷裡掙脫開去,周後一邊向後退,一邊用手梳理着有些散亂的發綹,滿臉通紅,驚怒交集地看着陳德。
陳德有口難言,手足無措地立在當地,期期艾艾地說道:“你怎麼...,我以爲...”他原本打算相機將對自己有提攜之恩的李煜從金陵救出,極爲注意要勿要與周後有什麼瓜葛,誰知還是出了岔子。萬一被這個周後誤會自己寡人之疾,那就是天大的冤枉了。
倒是周後迅速平靜下來,低聲解釋道:“黃女史去巡視傷患還未回來,我便代她看管一下女公子。”她心情慌亂之下,脫口而出竟是往日稱呼。眼前的陳德,卻已是手握數萬雄兵,威服四夷,要挾天子的一方諸侯,不復是當年以兩首好詞打動後主的年青臣子了。
陳德見她也不欲追究,便躬身賠禮道:“下臣舉止失措,請夫人見諒。”自從周後被接到嵐州以後,爲避人耳目,陳德對她也尊稱夫人,原本是隴西郡公夫人之意,但此刻聽來,卻又似有歧義,周後原先通紅的臉頰更甚,只得低聲道:“既然大人親自來看管女公子,妾身這便回去歇息。”自稱妾身時,臉頰又是一陣滾燙,不由按住胸口看責罵自己,爲何如此不經事。
恰在此時黃雯推門而入,見到二人在房中四目相對的尷尬模樣,頗爲歉然地對陳德解釋道:“這些日子以來城中傷患頗多,府中人跡混雜,妾身要安排救治受傷的軍士,便讓姐姐搬來一通居住,也看管一下女兒。”黃雯說道妾身,姐姐的時候,周後又是一陣心悸,俏臉緋紅。
陳德正心虛着,忙道:“無妨,你做得很好。”二人送走似逃走一般匆匆離去的周後,陳德方纔踏踏實實地將自己的老婆擁在懷裡,二人分別日久,這番溫柔纏綿,恣意憐愛,實不足爲外人所道。直到雲開雨散,陳德猶饒有興味地看懷中佳人瞼頰姣紅的醉人模樣,黃雯羞道:“不許看。”一邊用手去掩他的眼睛。陳德笑道:“總算聊解我相思之苦。”黃雯卻啐道:“也不知你相思的是誰人,那回鶻公主是如何我見猶憐的模樣?”
見這溫婉可人的娘子也有吃醋的時候,陳德不禁大樂,不由調笑道:“主母大人要不要拿着刀去看上一看。”黃雯一聽便大羞,不依道:“妾身有那麼善妒麼?”
小別勝新婚,燕爾溫存過後,黃雯依偎在陳德懷裡,輕聲央求道:“姐姐想念陛下,要與我們一同進京,可以嗎?”佳人臉若桃花,吐氣如蘭,這枕頭風可真是難以抵擋的,陳德勉強鼓起所有的定力,壓住剛剛偃旗息鼓不久,卻又洶涌澎湃的衝動,低聲道:“這個不成,汴梁城中有許多南唐舊臣,往來走動,一旦被人認出來,便是極大的麻煩,可能會誤了大事。”
黃文也唯有爲周後黯然,忽然轉念,又道:“妾身在江南時也曾見過許多朝臣,萬一被人認出,豈不是要連累夫君?”陳德聽來不憂反笑,沉聲道:“如此正好,好色負義的名聲傳出去,好叫趙炅輕視於吾,正好方便行事。”到汴梁後的種種安排他不便與黃雯解說太多,只與她軟語溫存,不知不覺,紅燭燃盡,夜深人靜,只偶爾有幾聲嬰兒的哭鬧,也未曾驚醒一路鞍馬勞頓的陳德,對他來說,這數月來,從未像今夜睡得這般踏實,連個夢都未做。
第二天一早出發,在得知消息的周後悽婉哀怨的目光之下,陳德頗爲羞愧地騎上白馬,帶着黃雯的馬車和三百牙軍,出城與董遵誨會合。得了蕭九許諾大筆好處的禁軍統帥田欽祚也親自相送。
大軍沿着黃河東岸行軍,黃河在河西時尚有些許清澈,到了河東卻已經是浩浩湯湯地洶涌濁流,一路上都是波濤怒吼,讓那些長大以來少見大河的沙州兵大開眼睛,抵達河中府後,換乘官船前往汴梁,陳德不論行舟乘馬均無妨,三百牙兵倒有一多半人在船上暈得幾乎連膽汁都吐了出來。張仲曜身爲牙軍營兼承影營校尉,對外的身份是安西節度使判官,每每獨立舟頭,思及當年自己代表歸義軍入朝求援,路遇兩鎮節度使回京,上朝慷慨陳詞卻遭冷遇的往事。此番入京,身後卻有數萬袍澤兄弟支撐,放眼西域,大有橫掃八荒的氣魄,就算是中原朝廷和遼國,也都要花下本錢來拉攏安撫。對比今夕,張仲曜不覺感慨萬千。
舟行甚速,不多時便到汴梁。依着接待節度使的舊例,陳德與三百牙軍都在碼頭旁邊的驛館歇息一晚,張仲曜便將往日在這裡遇見張美劉延讓的往事說與陳德來聽。陳德撫掌笑道:“朝廷有宿將猛士而不能用之,仲曜與承影營袍澤爲我所得,豈不快哉,當浮一大白!”拉着張仲曜飲酒直到深夜,他似乎對朝廷召見全不上心。也不出所料,趙炅爲了挫折陳德的驕狂之氣,故意將他在府邸中晾了一月之久,方纔傳召覲見。
前來傳召的除了宦官以外,便是故人王侁,他先將嵐州城中虛實透露給朝廷,後來又企圖發動祆教教徒叛亂,險些釀成大禍,幸好被宗教裁判所與蕭九挫敗。是以陳德接待宮使之後,見他留在府中不去,對他的態度也極是冷淡,暗示了幾次此公仍然厚顏不走,陳德便起身欲回內院。
剛剛站起來,王侁卻道:“不知周後在嵐州尚且安好否?”陳德虎軀一震,不得已又坐了下來,將那杯已經喝得沒味兒了的茶盅又端起來呷了一口,板起面孔,沉聲道:“秘權兄說的什麼,在下一點聽不懂。”
王侁見計得售,也不驕狂,起身恭恭敬敬向陳德深施一禮,方道:“陳兄,王侁前番做事對不住你,這裡向你賠罪。”陳德鼻子裡“哼”了一聲道:“若是你的妻兒老小被吾賣於仇人,你可願與吾干休?”
王侁語噎,苦笑道:“在下實在有不得意的苦衷,不過,陳兄並未因爲此時而遷怒於祆教,在河西並未禁止祆教傳播,與諸多正教一視同仁,就更讓王侁汗顏,雖覺無顏來見陳兄,但陛下命我來宣召,卻是躲不過去,既然見了,這便向陳兄陪個罪,陳兄大量,坦然受之,已讓我心安不少。告辭。”說完竟然不待陳德說話便轉身而去,只留陳德在座位上沉思,這個王侁到底是心懷坦蕩的君子,還是擅長琢磨人心理的小人,總之,今後便敬鬼神而遠之則好。他既然以爲周後這事情可以要挾自己,便自然不會輕易說出去,退一萬步來講,就算他張揚出去,周後人也不在汴梁,空口白牙,誰能信他?滿朝文武,誰又有能耐到河西去尋人去。想來別無破綻,這才施施然轉身回到後堂。
次日早朝,崇政殿上羣賢畢集。大宋的文武精英在此商議從表彰貞潔烈女到準備討伐太原等鉅細國家大事。陳德有幸加入了張美劉延讓等高級武將的行列,恭恭敬敬地站了整整一上午,直到快要散朝,纔在禮部官員的安排下完成了封疆大吏來朝的奏對,本來以爲這一天撞鐘便告結束,陳德剛想退回朝班鬆動鬆動腳踝,忽聽趙炅問道:“陳卿戎馬生涯,驟然在汴梁安居下來,可住得習慣?”
陳德正色答道:“人皆好逸樂,惡勞苦,汴梁繁華,令人眷戀忘返,德安有不慣之理?”話音剛落,突然有個青色朝服的文官出班大聲喝道:“陛下,臣右諫議大夫張佖彈劾安西節度使陳德覬覦都闕富饒,有窺視中原神器之心!”
兩世爲人的陳德雖然幾乎練就了傳說中的金鐘罩鐵臉皮神功,還是給氣得差點噴出一口血來!這種莫須有的彈劾叫人無從辯駁,根本就是瞧出了趙炅有意敲打陳德而蓄意栽贓。
“陛下,臣冤枉!張佖他分明是不忿臣在金陵時搶了他看上的歌姬,挾嫌報復微臣。”陳德滿懷悲憤地大聲呼道。站在他身旁的左驍衛上將軍張美原本一副諸事不煩的淡然摸樣,聽了陳德這喊冤的言語,差點樂得笑出聲來,爲了不失朝儀唯有勉力忍住,但頷下的鬍鬚仍是抽搐不已。向拱、劉延讓這幾個老兵痞也是如此,鬍鬚抽抽,看向陳德的目光也多了一絲暖意。
注:《世說新語.賢媛》"桓宣武平蜀,以李勢妹爲妾"劉孝標註引南朝宋虞通之《妒記》:"溫平蜀,以李勢女爲妾。郡主兇妒,不即知之,後知,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見李在窗梳頭,姿貌端麗,徐徐結髮,斂手向主,神色閒正,辭甚悽惋。主於是擲刀,前抱之:'阿子﹐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遂善之。"後因以"我見猶憐"爲形容美婦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