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軍襲擊靈州的消息公佈下去,不出指揮使李朗所料,因爲被留在後方待機而滿腹牢騷的虎翼軍從上到下,都是一片興奮慶幸之意,彷彿那數萬遼軍是來送腦袋的一般。
“行軍司看不起我們,哈哈,人算不如天算,”虎翼軍百夫長尉遲崇明頗爲得意地嚷道,“可算撈着打硬仗的機會。”說着還拍了拍自己的寶刀。
“戰場上殺了這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可就發財了。”身旁的百夫長吳元慶有些擔心這人用力過猛,把鑲嵌在刀鞘上大大小小百十顆寶石給震下來。“老子真是倒黴,卻要和這幫少爺兵一起並肩作戰。”吳元慶暗道,皺着眉頭看着周圍的同袍。
校尉康恪闐是夏王國舅,康居國世子,百夫長尉遲崇明是高昌國世子,十夫長尉遲僧迦乃是于闐國王世子,百夫長安重孝出身河中將門,捨棄了哈里發封給的布哈拉安家的世職前來效忠夏國,十夫長石昌是大宛最大馬場的繼承人、百夫長曹懷德的父親是布哈拉西面沙漠遊牧民的首領、軍士何伯周的家族是撒馬爾罕珠寶行會的領袖、軍士霍天成家裡有河中最大的葡萄園,每年釀的酒匯流成河、軍士毋博雅、米迭部、史文遠是各自世家的繼承人。
校尉康恪闐頗爲擔憂地看着這些精力旺盛,唯恐天下不亂的手下們,他雖然也號稱是康居國世子,但從小便出門經商,遼國也去過好多次,頗曉得南北院軍精銳的厲害,“敵軍來勢洶洶,留守靈州的一營驃騎已經前去掩護賀蘭山南麓屯墾的邊民。將軍大人有令,我等需在遼人進抵靈州之前,將附近數百里的草場全部燒燬,牲畜殺死,水源下毒,將附近百姓撤入城內。”
隨着驃騎四出,遼人就要來襲的消息傳遍了賀蘭山南北,一時間,到處皆是雞飛狗跳,家家放火,村村冒煙。
蔭戶王慶手持着火把,臉上滿是捨不得的神色,他的老婆王於氏忙着在屋子裡收拾細軟,稍爲值錢點的物事,比如鐵鍋,糧食,陶碗,價格不菲的鐵製農具,都被仔細地打好包袱,家裡養的雞鴨都全殺了烤成肉脯,五頭綿羊用繩子拴在馬車後面跟着帶走。
王慶終於咬了咬牙,將秋天堆積得彷彿小山一樣高的草垛點燃了,火焰熏天,映出在他的眼睛裡,滿是心痛,接着又按照軍士大人的指示,將茅草屋頂灑上了牲畜一吃就要拉稀倒斃的草藥粉。王於氏抱着小孩頗爲留戀的回首看着家園,王慶將一柄長矛和弓箭平放在身側,暴喝一聲“駕!”揮了一個響鞭,兩匹馬艱難地邁動腳步,大車載着高高的都是沉重的細軟,往南而去,蔭戶們將在驃騎軍指定的地點會合,然後在軍士的帶領下一起往南撤入靈州。
“小心!小心!”靈州官道旁的孫掌櫃看着夥計們拿着白瓷的餐具在磕磕碰碰地放在木箱內,頗爲肉痛,他恨不得自己生出幾十隻手,親自打包。“掌櫃的,”樑德上前請示道。“後院還有幾十頭羊怎麼料理?”“帶走!”孫掌櫃毫不客氣地訓斥道,“還有那些倉庫裡的葡萄美酒、燻肉、上好的白麪、稻米,全部要打包帶走!,也要帶走!”“是!”樑德苦着臉退了下去,足足折騰了整日,這原本儲備豐實的客棧幾乎比被亂兵洗過十遍還要乾淨,孫掌櫃才帶着他的夥計們,趕着五輛大車和着幾十頭羊,匆匆向南撤退。孫苟智臉上淌着汗珠,看着被點燃的客棧,恨不得跳下車去救火,軍士覺得這座建築修得太過堅固,有可能被遼軍作爲指揮所,就讓他自己燒了。
撤退的命令從靈州一直向北傳遞,而還未來得及接到堅壁清野和撤退命令的草原蔭戶,已經開始了他們的抵抗。
北院樞密使耶律斜軫臉色頗爲難看地看着被焚燒成一片黑地的冬窩子草場,很少有遊牧部落做的這麼絕的,可以想見,沒有了這些牲畜越冬的草,這個冬天,部落的牲畜全都要死光。
自從踏入夏國在漠北的勢力範圍以來,雖然遼軍兵力龐大,當地蒙古人幾十人,數百人一羣的騷擾幾乎從未停止過,遼軍的目標是奔襲靈州,也不可能專門停下來拍死這些討厭的蒼蠅。
一個被欄子馬抓獲的蒙古俘虜被押到耶律斜軫地馬前,蒙古人揚起頭,毫不客氣地盯着遼兵簇擁的貴人,若不是被牢牢反剪着雙手,他肯定會撲上去咬開他的喉嚨。
“附近還有沒有燒燬的冬窩子草場麼?你們爲什麼要襲擊我們?”耶律斜軫讓胡裡室問道。
那蒙古俘虜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一言不發。
胡裡室大怒,當即扒下他髒兮兮的皮襖,按在地上抽鞭子,只將他脊背打得血肉模糊,再問道:“附近還有沒有燒燬的冬窩子草場麼?”
那蒙古人擡起頭來,吐了口帶血的唾沫,盯着胡裡室,仍舊一言不發。
耶律斜軫親自開口,用蒙古語問道:“夏國給了你們的好處我都可以雙倍給你?爲什麼要襲擊我們?”
那蒙古人仍舊一言不發,只用蔑視的眼神看着耶律斜軫,耶律斜軫盯着那彷彿宋國讀書人一樣的眼神,這樣的人,他在南面殺過不少,揮揮手,喝道:“砍了!”胡裡室早已按捺不住,聞言抽出腰刀,照着那蒙古人的脖頸斬下去。
耶律斜軫看着那身首異處的屍體,心頭涌起一陣不祥的預感,是什麼東西,使卑賤的蒙古人,居然以爲自己能夠勝過強大的遼國。“草原上已經沒有什麼留下來了,全軍加速前進,過了賀蘭山有許多漢人的農莊,在那裡可以打草谷!”耶律斜軫看着南面,目光彷彿越過羣山,此時夏國的軍隊的主力,應該還和宋人糾纏在一起吧。
函谷穀道中,曹翰都督的禁軍攻打一日緊過一日,而夏軍一改初時逐次後退,打便宜仗的作風,開始強硬地寸土不讓,雙方的戰鬥顯得更加慘烈。
曹翰派出後繼的龍捷軍沿着黃河東岸試探渡河進入關中的可能性,遭到了於伏仁軌率領的白羽、同仇兩軍的迎頭痛擊,曹翰又派人請折家軍南下關中平亂,但折御卿卻以在賀蘭山、陰山一帶發現大隊契丹騎兵,折家要防禦遼兵入寇爲由拒絕發兵。無奈之下,曹翰唯有一邊督促前沿各軍輪番攻打,一邊向趙德昭上書,請求加派禁軍增援,強攻函谷關。
禁軍已經佔領了兩防線,在短暫的戰鬥間歇,程常安滿臉血污,頗爲氣惱地指着一名都頭大罵:“讓你到後面取弩箭,怎麼領上來這些耍把戲用的物事!”賈六頗爲心虛地辯解道:“曹將軍將洛陽武庫儲存的器械都調撥了過來,後面堆積如山,都裝在木頭箱子裡,末將分辨不清,便錯搬了這幾十箱火器。”他頓了一度,接道,“要不,末將再帶人將它們搬回去?”
“蠢才!”程常安又罵道,搬回去還要再浪費一趟腳力,指着壕溝對面夏軍的營壘,喝道:“全部射到對面夏國人那邊去。”賈六領來的這批洛陽武庫中庫藏火器花樣繁多,有火箭、火毬、火聤、火蒺藜等等,他忙不迭地將這些亂七八糟地玩意兒送上前沿,板起臉,對麾下禁軍喝道:“程將軍有令,將剛剛領來的火器全部投射過去。”
這種火器無論對夏軍還是宋軍都不是新鮮物事了,眼看着宋軍竟然突然釋放火器,石元光立刻命令前陣檢查是否有發射剩下的火油陶彈,這玩意兒如果在本方陣地上被點燃,麻煩倒比宋人那些火器更大。
宋軍的火器有的無法點燃,有的乾脆飛到一半就燃盡了,但大多數都帶着火花不斷落到夏國的防線後面,發出濃濃地黃黑色毒煙,嗆得的前面的軍士眼睛流淚,但夏國軍士將浸溼的布條綁在口鼻外面,也就能在陣地上呆得住了,火器不過是嗆人而已,比見血要命的弩箭還要好應付些。
在宋軍後陣土壘的高臺上,西京留守曹翰看皺着眉頭,面鋪滿宋軍屍體的穀道和夏國軍隊的營壘都漸漸籠罩在濃煙之中,這函谷關兩側皆是陡峭山巒,煙霧不容易散去,反而隨着賈六滿心希望將自己的失誤報銷在夏國的陣地上,火器發出的濃煙越來越濃,曹翰幾乎完全看不清前面的戰況了,忽然他神一亮,叫過親兵,喝令道:“趁着濃煙蔽目,夏國弓弩無法取準,前陣牌子手、刀斧手趕緊強攻函谷關!”這兩天來,宋軍所受的傷亡倒有多半是夏國的弓弩造成的,夏軍弓箭手都是精選苦練又極富實戰經驗的悍卒,若是瞄準擊發,幾乎可以做到箭箭咬肉,眼下濃煙幾乎遮蔽了整個穀道,正適合兵力佔有優勢的宋軍貼上和夏軍肉搏奪關。
“他奶奶的,跟我上!”眼見火器居然取得了意外的效果,指揮使程常安也格外興奮,取下膀子上面兩片鎧甲,免得妨礙揮刀,帶着五百多名虎捷軍精銳衝入濃煙之中,這條狹窄的穀道雙方已經爭奪過多次,就算是宋軍閉着眼睛也能找着夏軍的營壘,而夏軍則看不清楚濃煙中的宋軍到底攻打到了哪裡。在一陣弩箭攢射之後,濃煙中看不清戰果,直到揮舞着刀斧的宋軍衝到近前,“拔刀!”“拔刀!”前面的弓弩營校尉、百夫長們下令,剛剛拔出護身兵刃的夏國弓弩手和虎捷軍殺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