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見李煜負手向壁而立,不欲與己再談論擁立之事,不由面色尷尬,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還有一事須得告知國主,昔日國主北狩,吾恐汴梁趙炅欲不利於周後,便尋友人在途中將她救下。”剛剛說到這裡,李煜後背已然忍不住抖動起來,雙拳緊握,喝道:“住口!”他轉過身來,全然失卻了平日裡溫文儒雅的模樣,面上青筋暴起,怒視着陳德,直看得陳德不知所措,方纔長嘆了一口氣,道:“罷了,罷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她二人跟隨了你,未嘗不是好去處。”頹然坐到在地,垂頭從懷中摸出一張字條,遞給陳德,然後閉上雙目,面色沉痛,低聲喃喃道:“真乃冤孽。娥皇,娥皇,可還恨吾負情麼?”
陳德聽不清他說些什麼,張開紙條一看,頓時大驚失色,只見白紙黑字寫道:“所謂伉儷情深,共同牀枕於寢間,死同棺槨於墳下。孰料社稷變亂,以致勞燕分飛。今日破鏡難圓,想是三生緣盡。願周薇、黃雯兩位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更掃娥眉,另擇佳婿。解怨釋結,便莫相憎。伏願兩位娘子千秋萬歲。於時年月日李煜謹立放妻書一道。”
陳德拿着這字條,嘴張大得說不出話來,他想把這休書還給李煜,但裡面明明白白還寫着黃雯的名字,想要分辨,卻不知從何說起,正在這時,張仲曜在外面大聲敲門道:“主公,蕭九李斯兩位將軍求見,有重要軍情稟報。”外間敲門甚急,陳德無奈,只得高聲道:“知道了。”躬身道:“國主,臣與國後實無苟且之事,願陛下察之!”李煜卻背對着他,一語不發。
陳德陰沉着臉推門而出,見蕭九、李斯、張仲曜三將已立在外面,沉聲問道:“何事?”蕭九躬身秉道:“此處不是說話地方,還請主公移步回節度使府再說。”陳德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李斯張仲曜二人,點了點頭,走出房門翻身上馬。
回到節度使府,蕭九方纔躬身秉道:“主公,伊州將陳在禮欲以前朝安西四鎮單立一軍,吾早已秉過,剛纔陳在禮又派人來催促,說是希望早日得到主公欽賜軍號,以免士卒寒心。”李斯道:“陳在禮也告知吾,若是主公不早些欽賜軍號,只怕有些西面的軍屯就要被高昌回鶻給拉過去了。”陳德臉色一凜,沉聲道:“他敢!”李斯道:“高昌回鶻原本被吾兩軍壓制,近日得了西面黑汗國之助,更由大食招募來了一批悍不畏死的兇徒,號稱要與于闐國與吾安西軍來場聖戰,這回鶻人又囂張起來,陳在禮欲主公早定名分,也是情有可原。”陳德點點頭,沉聲道:“黑汗國終究是吾軍西面大敵。那便告知陳在禮,前朝安西餘脈可以單立一軍,但必須同吾安西各軍一樣奉行推舉制,還有,十夫長以上軍官,必須輪流到吾龍牙軍來接受教習。”蕭九一愣,遲疑道:“主公,如此來,會不會使陳在禮心生忌憚。”
陳德剛剛在李煜那兒憋了一肚子火氣,聞言沉聲道:“他若是誠心歸順,便不須提防,否則,便如蜀營那般處置,對這些安西餘脈又有什麼好處?”蕭九與錦城營的關係頗深,聽陳德語中隱隱有斥責之意,便住口不言,陳德亦覺失言,頗爲懊悔,拍拍他的肩頭以示歉意,沉聲道:“蕭將軍無怪吾亂髮脾氣,勞煩告知陳在禮將軍,這些西域漢兵餘脈合成一軍,軍號便號稱胡楊,胡楊能活三千年,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胡楊軍之名,正堪這些前朝漢軍苦撐西域的功勳。”
蕭九與李斯都連連稱好,三將從指揮使府告辭出來,並不各自回營,卻一同到了蕭九日常署理公事的州衙之內,面色嚴峻地坐定之後,張仲曜方纔嘆道:“吾本知主公英雄蓋世,氣量恢弘,器宇博大,未料想主公竟然直追三代先賢,居然有讓國之節,真乃聖人。”李斯則道:“即便江南宗廟不保,主公尤以臣下之禮事之,其忠義節操,比之趙氏,何似天壤之別。昔日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猶恭謹事商,其賢亦不過如此。吾等侍奉主公如此賢明的人物,真乃三生有幸!”
蕭九雖然也久歷宦海,畢竟不似張仲曜李斯兩個飽讀詩書的,眼也不眨便講這等令人作嘔的吹捧言語,沉吟道:“雖然興亡續絕乃是千古美談,但衆軍兄弟自江南起兵,其中多歷艱辛,其中功勳勞苦,江南國主未必知曉,他又喜好文士,若是當真做了皇帝,只怕令兄弟們心寒。”張仲曜和李斯齊齊點頭,道:“正是如此,吾等須得聯絡衆將,趁大夥兒齊在敦煌時,勸進主公,趙氏欺負孤兒寡母猶能覥顏自稱正朔,主公全憑十個手指取得天下,最是名正言順不過。”蕭九亦道:“這亦是吾安西數萬將士,數百萬百姓所願。只是主公大賢,眼下竟有讓國之舉,吾等做臣子的,亦不好勸諫主公不行仁義,該當如何?”
李斯道:“莫不如仿照趙匡胤黃橋之變,衆軍邀約主公宴飲,席間大家都向主公敬酒,醉後黃袍加身如何?”蕭九思忖一會兒,沉聲道:“主公律己甚嚴,不好酒,席間難得一醉,如何是好?”
張仲曜笑道:“主公最喜勇士,來日把軍中勞苦功高的將領校尉都找來,大夥兒誇耀這一年來的功勳苦勞,便叫那功勞最低地先說,然後吾等攛掇主公以酒相敬,這一開了頭兒,後面功勞大受傷多的兄弟上來敬酒,主公便不能推脫,定要飲得酩酊大醉,然後吾等便以黃袍加身,伏地三呼萬歲,這個皇帝,主公便只得做了。”其它兩人俱都稱好,於是三人計議已定,便分頭聯絡各軍指揮使,計劃趁日後諸將一同拜見主公。
從蕭九那裡出來,張仲曜與李斯卻仍然面帶憂色,兩人沉默着並騎而行,李斯忽然開口道:“張兄,到寒舍小酌如何?”張仲曜眼神一亮,拱手道:“恭敬不如從命。”
二人來到李斯府上,李斯自己取出黃酒燙了,凝視着跳動的火苗,忽然嘆道:“主公這個人,真是高深莫測。”張仲曜看着他晦暗不定的臉色,並未接口,李斯又道:“若是衆軍爲主公黃袍加身,主公仍執意讓國於李煜,便又如何?”張仲曜盯着那偶爾撲向火焰的翠綠色小蟲,忽然燒得噼啪一聲爆響,冷冷道:“若是如此,吾等擁立諸將與主公,皆死無葬身之地。”李斯嘆了一口氣,點頭道:“正是如此。”伸手從炭爐上取下酒壺,滿了兩杯,一杯端給仲曜,一杯自己舉起,沉聲道:“須得想個法子,令主公斷了讓國之思,”他頓了一頓,看着張仲曜。
“哦?”張仲曜將酒杯與李斯一碰,仰頭滿飲,“李兄只管說來,只要無損於主公與安西利益的,仲曜當相助李兄成此擁立大業。”李斯放下杯子,盯着那閃爍不定地火焰,緩緩道:“仲曜可知前唐高祖初時念着與隋煬帝乃是姑表之親,不願起兵,後來是如何痛下決心的?”張仲曜手中酒杯晃了一晃,訝然盯着李斯道:“你是說,周後?”李斯望着張仲曜,點點頭,沉聲道:“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你我皆是知道的,周後雖然寓居主公府上,主公卻是個摯誠君子,對她是秋毫無犯。而主母大人雖然曾爲宮中女史,後來又進位保儀,但從主公毫無愧疚來看,主母與李煜應當沒有什麼瓜葛。要主公斷了讓國的念頭,除了殺李煜,便是讓尋個機會,以周後與主公成其好事,如此一來,主公只怕終身都羞見李煜了,讓國更從何從談起!”火苗閃爍照着李斯的臉龐陰晴不定,似乎有些咬牙切齒,張仲曜甚至覺得,如果不是擔心陳德怪罪,李斯很有可能會下手殺了李煜,教戎軍久鎮敦煌,若是他不顧一切起了殺心,後果還真是莫測。
張仲曜轉動着杯中酒,看着那圈圈漣漪,片刻後方道:“如此一來,恐怕於主公英名大大有損!”李斯見他猶疑不決,將酒杯往在桌上一放,沉聲道:“吾等做得此事,自然吾等擔當,試看青史之上,裴寂忠奸如何?”張仲曜見他語氣慷慨激昂,不由得也意氣起來,將桌上酒杯斟滿,端與李斯,沉聲道:“既然李兄找吾商量此事,吾怎敢居於人後。不過涉及周後與主公,茲事體大,吾恐主公就算不再有讓國之思,亦隨之有雷霆之怒,此事須再拉上蕭九、辛古、於伏仁軌三人,出事後主公要責亦無從責起。”李斯思量片刻,點頭稱是。二人便又細細計議瞭如何灌醉陳德,如何使周後昏沉,如何令婢僕將兩人放置到同牀共枕,事後如何向陳德解釋,如何聯絡其餘三名陳德的心腹將領一起甘冒風險等等。
作者:週末雙更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