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曜未敢妄自揣測聖意,只着力整理此番進貢的西域物產,因爲沙洲勢力日漸窘迫,這次貢品較爲寒酸,有上好玉石三千斤,玉帶十副,白玉璧二十對,龍腦香藥五百斤,夜明珠二十個,河西健馬三百匹。張美、劉延讓在汴京城內外有多處府邸,這二人在驛館駐留一夜,次日便各自回府。沒過幾日,都亭西驛的官員便來安排沙洲歸義軍使節隊伍到汴京城中驛館住下,順便將貢品登記造。只是,因爲皇帝忙於朝政,暫時還未安排會見,這張仲曜又在汴梁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天下繁華聚汴京,張仲曜時常四處走動遊玩,倒也不覺日子難熬。
汴京外城是顯德二年世宗柴榮下令營建的,距今不過二十餘年,有着簇新夯土城牆的汴京,與與久經戰亂和滄桑長安、洛陽相比,年輕而充滿活力,彷彿如日方升的大宋。發達的水系,暢通的漕運,越來越多的官員和禁軍,都使得汴京的商業異常繁榮,五代的戰亂和朝廷制度的崩壞,反而使商販們突破街坊的限制,汴京的街市一改長安和洛陽的肅穆莊嚴,從早至晚,小商小販沿街叫賣不絕。
蹴鞠是汴京城中最受歡迎的運動,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市井閒漢,頗有樂此不疲的,不過張仲曜喜歡地還是更劇烈的馬球,只好奇地駐足旁觀半晌便帶着安思道離開。他日日便帶着安思道在這汴京城中徜徉,若不是他每日還堅持不懈地舞劍開弓騎馬,安思道簡直就要以爲久居河西的張仲曜已被繁華的汴京所迷醉。
這日清晨,風和日麗,張仲曜帶着安思道從郊外騎馬,看汴河兩岸楊柳依依,綠草茵茵,只見芳樹之下,園囿之間,遊子仕女徜徉來去,羅列杯盤,互相勸酬,歌兒舞女,遍滿園亭,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張仲曜樂而忘返,縱馬馳騁,直至黃昏時分方纔回城,等閒人等在城中不得乘馬,張仲曜便和安思道都牽馬而行。
行至一處酒樓之前,張仲曜“咦”了一聲,停在一個路旁的漢子跟前。
此時不光朝廷爲官民都規定了嚴格的服色,就連各行各業穿着打扮各有規矩,比如香鋪裡的裹香人,一定是頂帽披背,而質庫(當鋪)掌事,則是着皁(黑)衫角帶,不戴帽子。這漢子形貌潦倒不堪,一看那穿着卻是軍漢,他面前攤了一塊破布,一把刀抽出了鞘來,和刀鞘一起整整齊齊地擺在破布之上,一看便是個賣刀的架勢。
吸引了張仲曜駐足觀看的,卻是這把刀。刀身佈滿脈絡猶如絲綢織紋,光澤奪目,更暗暗隱現出一層血光。張仲曜久居敦煌,見識過四方兵器,識得這刀上花紋,此刀乃是出自波斯,雖不是經名匠之手雕琢的寶刀,卻也是難得的利刃,與寶刀的差異也只在沒有鑲金嵌玉而已。張仲曜俯身拿起刀仔細觀看,那漢子也不阻止,只見刀上血光隱然,可見雖然刀的主人細心擦拭,但此刀時常飲血,日積月累,便留下血紋。屈指一彈,刀身微彎挺直,竟如長劍一般發出“嗡”的一聲鳴叫。
“好刀!”張仲曜心中暗贊,再看這漢子身上破舊的軍袍,問道:“壯士,你這刀賣多少錢?”
那漢子擡起頭來,張仲曜纔看清他面目粗豪,額上有銅錢大小一塊箭疤,鬍子拉茬,滿是風塵之色,顯然日子過得頗爲窘迫。見張仲曜手上牽着一匹河西健馬,馬鞍上掛着弓箭,那漢子臉色一喜,有牽強地笑道:“公子若看得上眼,五十貫拿去吧。”
“五十貫?”張仲曜眉頭皺了起來,以他眼力,這刀至少要值一百貫。四方紛亂,沒有一柄利刃防身,錢財再多,也是爲別人保管而已。這漢子看樣子出身軍旅,當是識貨之人,怎捨得將這好刀如此賤賣?
見他臉色猶疑,那漢子心裡便有些着慌,他若不是窮困潦倒,也捨不得來賣刀,可他這把刀雖好,可願意拿出一大筆錢來買的人着實不多。“吾看公子也是習武之人,寶刀配英雄,四十貫。”見張仲曜仍然沉吟未決,這漢子愁眉苦臉地,都賣了三天刀了,除了幾個市井閒漢前來打趣之外,竟是乏人問津。太平年月,如要解決麻煩,刀還不如銀子好使。
“三十貫,不能再低了,公子給小的留點還鄉的路費吧。”那漢子都要哭了,不停地搓着雙手,一臉期冀地望着張仲曜。
“這刀是你所有麼?”聽他報出如此低價,張仲曜疑心更起,擰緊眉頭,厲聲逼問道。他出身高貴,久在軍旅,這一問自有一番凌人的氣勢。可那漢子適才苦苦央求,吃他這質疑,忙道:“公子可是疑心這刀來路不正?”見張仲曜不置可否,便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小人乃是關南巡檢李漢超將軍帳下牙兵,名喚朱導,上月故主離世,吾等將軍生前爪牙之士護送靈柩回京,誰知將軍府上說太平年月不便收留勇士,只給了些盤纏打發吾等兄弟回鄉。小人一不會耕田,二不會經商,回鄉也只是坐吃山空而已,原想憑着這身武藝,另找主家投奔,誰想道流落汴京已有半月,卻四處碰壁,李將軍府上贈送的盤纏也所剩無幾,無奈之下,只等將這柄傍身數載的寶刀變賣。”
見朱導越說臉色越是黯然,張仲曜暗歎,朝廷忌憚元勳重臣之心昭然若揭,正是風聲鶴唳之時,京中誰家還敢招來勇士?此人能蒙關南巡檢李漢超賞識,選爲牙兵,乃是我漢人中的壯士,卻落得如此潦倒,當真可悲。
須知這關南巡檢中的關,是瓦橋關、益津關、淤口關,乃是宋遼接壤的要衝之地,每年每月,圍繞着三關大大小小衝突不計其數,只因過了這關南之地,便是無險可守的冀北平原,遼國騎兵可以通行無阻。而關南巡檢李漢超麾下兵不過三千,卻能剋制契丹人不能南下劫掠漢民,可見其精銳。這朱導若當真如他所言,是李漢超的牙兵話,便是一等一的勇士。
張仲曜沉吟片刻,將那柄刀還給朱導,沉聲道:“我乃河西沙洲歸義軍判官張仲曜,歸義軍地處羣胡之中,日日礪兵,月月有戰,你如無他出去,可願意隨我西歸敦煌?吾必不薄待了壯士!”他不待朱導回答,從懷中取出一塊五兩左右的銀錠交給朱導,又道:“些許銀錢,聊表對關南壯士的敬意。”此時中原尚通行錢帛,民間不大使用銀兩,但敦煌商旅繁盛,西方好用金銀爲貨幣的習俗,卻也傳入了漢人之中,張仲曜一路跋涉奔波,深感錢帛攜帶不便,隨身就帶了一些輕便的銀錠,以備不時之需。
張仲曜當街直接招攬,豪爽贈銀,朱導倒是一愣,他低頭沉思,就算拿了這幾兩銀子,回到鄉里,自己無地無家,難不成吃光了之後做個乞丐?他下定決心,便躬身道:“謝張判官擡愛,朱導願投歸義軍。”他既然拿定主意,無處着落的頹唐氣息一掃而空,百戰悍卒的氣概顯現出來。
張仲曜不易今日竟然收了一個得力手下,心下大爲高興,拍着朱導的肩膀道:“今後便是一家人,不必客氣,這位是我家將,安思道都頭。”朱導當過節度使的牙兵,也上過些場面,見安思道緊隨張仲曜身後,衣飾不比普通軍漢,便知是張仲曜的心腹,恭敬地抱拳道:“安都頭。”
安思道見他腿腳粗壯,右手掌心和指頭都有厚厚的胼胝,顯是常習弓馬所致,也含笑抱拳道:“朱兄弟請了。”又對張仲曜道:“恭喜公子募得勇士。”
張仲曜哈哈大笑,伸手指着旁邊一座酒樓道:“今日有緣法,不如上這酒樓一醉方休。”朱導和安思道擡頭一看,只見酒樓匾額上書三個大字“魁星樓”,都驚吸了一口氣,這魁星樓乃是東京城中酒菜最貴的一處所在,現時還好,若是趕考的時節,爲圖個好口彩,士子們大都要來坐上一坐,簡直要把門框擠開五分,門檻卻踩下三寸。
張仲曜混不在意這些,敦煌地處沙漠之中,卻是東西商旅繁盛之處,許多汴京日常所用之物都奇貴無比,這魁星樓中酒飯的花費在他看來,還算是便宜的。
舉步登樓,打賞了小二,十文大錢,便揀了最高處的一個雅閣,推窗望遠,只見汴京城,車水馬龍日夜川流不息,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羣,高門顯第混雜而居,遙遙只見門庭若市,分不清哪是高官顯貴,哪是富商巨賈,夕陽的金光照着鱗次櫛比的屋檐,映照着奪目的光芒。坐在這高閣之中,把酒臨風,一派盛世太平景象,酒未入喉,人已醉了。
小二殷勤地端上冷盤果腹,替三人添上茶湯,正待報出本店的招牌好菜之時,旁邊雅間卻有人朗聲道:“諸位同年,此地魁星樓,正合吾等新科進士相聚,傳將出去,又是一番佳話。”
“今科取士一百零九人,乃是前所未有之盛舉,正是陛下求賢若渴,勵精圖治之兆,吾等同年及第,當守望相助,不負官家之期望。”
“馬兄,臧兄說得甚是,可嘆一幫饒舌的小人,竟說陛下居然是爲了取張齊賢,才一股腦兒將我等排名在齊賢之前的都取了,當真可惱!不說其他,呂兄,你是金榜魁首,才高八斗,難道還沾了張齊賢的光不成?”
原來隔壁是一羣新科進士正在宴飲。
以唐朝文華之盛,進士科每年應舉者少則八九百人,多則一二千人,而其中能及第者寥寥,從不滿十人到三十人左右。當朝太祖年間,乾德六年只六人中進士,中進士最多的開寶八年也不過區區三十一人。誰知太宗太平興國二年,一科進士竟然取了一百零九人,難怪民間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也令這些得意揚揚的天子驕子心中有一些異樣的味道,明明是十年寒窗苦讀贏回來的進士,卻似加了錫的劣質銅錢似地。
聽着旁間的進士們議論紛紛,張仲曜微微一笑,手腕一翻,將大碗黃酒像水似地喝將下去,胸中豪氣干雲,耳畔呱噪之聲漸隱,迴響起一首敦煌流傳的曲子:
攻書學劍能幾何?爭如沙場騁僂囉。手持綠沉槍似鐵明月,龍泉三尺斬新磨。堪羨昔時軍伍,謾誇儒士徳能多。四塞忽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
注1:曹翰《退將詩》曰:曾因國難披金甲,恥爲家貧賣寶刀。
注2:太平興國二年,“癸卯,關南巡檢、應州觀察使李漢超卒。上甚悼之,特廢朝,贈太尉、忠武節度使,遣中使護其喪歸葬。”
注3:太祖時,以李漢超爲關南巡檢使捍北虜,與兵三千而已,然其齊州賦稅最多,乃以爲齊州防禦使,悉與一州之賦,俾之養士。而漢超武人,所爲多不法。久之,關南百姓詣闕訟漢超貸民錢不還及掠其女以爲妾。太祖召百姓入見便殿,賜以酒食慰勞之,徐問曰:“自漢超在關南,契丹入寇者幾?”百姓曰:“無也。”太祖曰:“往時契丹入寇,邊將不能御,河北之民,歲遭劫虜,汝於此時能保全其貲財婦女乎?今漢超所取,孰與契丹之多?”又問訟女者曰:“汝家幾女,所嫁何人?”百姓具以對。太祖曰:“然則所嫁皆村夫也。若漢超者,吾之貴臣也,以愛汝女則取之,得之必不使失所,與其嫁村夫,孰若處漢超家富貴!”於是百姓皆感悅而去。太祖使人語漢超曰:“汝須錢何不告我,而取於民乎!”乃賜以銀數百兩,曰:“汝自還之,使其感汝也。”漢超感泣,誓以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