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一說完,辛古、蕭九和校尉們也牽過自己的座馬,毫不留情的用匕首殺了,自己背上行囊,默默地走入士卒的方陣中,全軍上下,連同掩護在陣中的陝口軍子女都懷了必死之心,只等城門大開的那一刻。
見城頭把守的都頭探出身來張望,陳德便跟他打了一個開門的手勢,隨着吱吱啞啞的聲音,鐵索將城門一緩緩打開,正在攻城的宋軍不虞有它,全都朝着城門涌了過來,卻被一陣密集的弩箭攢射倒地,然後錦帆軍便如籠中的猛獸一般撲了出去。
攻城姿態的宋軍幾乎毫無抵抗之力,紛紛四下潰散,連搶攻城門的機會都放棄了。待錦帆軍全軍殺出之後,城門又在身後緩緩關閉。
辛古右手持盾左手持矛,率領牙軍營衝在全軍的最前面,攔路的宋軍幾乎沒有一合之將,一口氣衝到了宋軍的南面大營之前,按照白天觀察好的一個薄弱之處打了進去,後隊的錦帆軍士卒一邊緊緊跟隨,一邊將火把四處丟出,燒得尚且留在營中的宋軍哀嚎連連。
潘美本來在陝口寨北門外指揮精銳連夜攻城,剛剛聽聞城中軍隊從南門殺出時,初始只以爲守軍衝出來破壞攻城器具,片刻過後,負責南門攻城的副將來報,唐軍已經攻破營壘,潘美這才急帶一千鐵騎軍前往堵截,這支鐵騎乃是他北疆調過來的精銳,這幾日早在船艙中憋得不耐煩,騎兵們立刻翻身上馬,用馬鞭刀鞘將攔在面前亂哄哄的步卒趕開,催馬便跑。
宋軍被錦帆軍殺了一個措手不及,但此時的宋軍不似後世那般容易炸營,雖然營盤片刻間便被攻破,但原本在營內休整的軍卒都在全力攻擊殺進來的敵軍,讓突圍的錦帆軍承受了極大的壓力。
衝在最前面的辛古滿臉都濺滿了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血,肩頭胸口還扎着好幾只箭,蕭九帶領的後軍負責斷後,好幾次差點被中間衝殺過來的宋軍截斷掉隊,前軍營校尉柏勝在反身接應後軍的時候被一個宋軍幾乎射成了刺蝟,然後就不見了,就連陳德也手拿一柄陌刀,一旦哪裡被宋軍軍卒糾纏廝殺,就帶領一隊牙軍精銳過去將敵人殺散。唯一沒有參加戰鬥的就是被前軍緊緊保護在陣中的陝口軍子弟,這些年齡不滿十四的少年子女雖然生於亂世長於軍中,卻也從來沒有見過這般慘烈的突圍廝殺,知道一個不好就是全部殉難的下場,所以一個個臉色煞白,全都緊緊靠在一起,跟着周圍軍漢的腳步艱難的向前移動。雖然周圍聚攏的宋軍從來就不曾被殺散過,但是突圍的錦帆軍還是一點點堅定的朝着南方衝殺。
突然,辛古發現拼命堵住去路的敵軍開始變得稀稀拉拉。就要衝出宋軍大營了,辛古心中涌出一陣狂喜,大聲叫道:“牙軍營,有進無退!”他身邊的幾個緊緊跟隨的牙軍營隊長也發現了這一點,一起同聲大叫:“有進無退!”本來早已疲憊的身軀似乎瞬間恢復了精力,紛紛加快了腳步。而宋軍似乎也喪失了阻攔他們的信心,有氣無力的抵抗幾下之後紛紛讓開了去路。
終於衝出宋軍大營的辛古還來不及高興,大隊騎兵早已在前面一字排開,長矛全都指着剛剛突出重圍的錦帆軍,敵軍的統領在辛古錯愕的同時發出了號令,一千鐵騎開始有條不紊的跑動加速,直到滿天遍野都回響着馬兒奔跑的聲音。
“發現敵軍騎兵,結空心方陣!結陣!”辛古聲嘶力竭的大喊,一邊伸手拉過幾個幾乎失去鬥志的隊長,讓他們緊握長矛在自己身邊站好,平素嚴格的訓練發揮了成效,繞是在極度的疲勞和沮喪下,牙軍營還是迅速的形成兩個空心方陣,而陸續衝出的前軍營士卒則要麼進入這些方陣,要麼結成弩兵的小三列陣靠在長矛兵方陣的周圍,後軍營則在蕭九的指揮下,依靠宋軍大營南面的柵欄,勉強建立起一條脆弱的防線,抵禦着從大營中不斷涌過來的宋軍對己方後背的突襲。
就當南唐軍的陣型未穩之際,千餘騎兵已經衝到眼前,前三排騎兵提動馬繮,重達數百斤的戰馬馱着騎兵騰空而起,然後重重的摔在前三排長矛兵的身上,幾乎在一瞬間就讓南唐軍的方陣崩裂出了無數個缺口。
在第二波宋軍騎兵還未攻到之際,分別在兩個軍陣中坐鎮的陳德和辛古立即帶領牙軍堵住了那些被悍不畏死宋軍騎兵衝出來的缺口。軍陣中的弩兵也開始緩過神來,也不間斷的往外射箭。後續宋軍騎兵在衝近之前遭受到了比第一排騎兵密集得多的持續箭雨,當他們發現前三排騎兵的決死衝鋒似乎並沒有讓敵軍的陣型崩潰之後,愛惜戰馬的騎軍統領命令手下開始遠遠的圍着錦帆軍的方陣轉圈,同時不住地往方陣中射箭。而這時從陝口寨外圍各處趕來的宋軍步軍也越來越多,由於倉促調防的緣故,他們並沒有嚴整的陣型,各個指揮都在一邊整理自己的卒伍,一邊尋找本營的旗幟。騎兵是珍貴的兵種,既然阻截敵軍的任務已經完成,潘美打算靠步軍完成最後的攻擊。
“晉大哥,怎麼辦?”前軍百夫長晉咎的頭盔已經不知在哪裡掉了,散亂的髮髻披散在臉上,血液和汗水凝結在一起,卻絲毫不影響他在兄弟們心中的地位。二十歲出頭已是兩淮一帶創出名號的水賊,數年前楚州之屠,兩淮一帶百姓流離失所,連山賊做不下去,索性受了招安。以他的武藝,比武奪官拿下校尉本非難事,他卻安於做一個百夫長,將大部分一同受招安的兄弟都攏在手下。
“先頂住,”見身旁的幾個都是跟隨自己許久的老兄弟,晉咎仍然十分謹慎的左右看看才低聲道:“待會兒如果宋軍破陣,他們一定會去搶指揮使的人頭,到那時宋軍的包圍一定會出現空隙,我等緊緊靠在一起便有機會突出去。”又看了看外面密密麻麻的宋軍,晉咎嘆了口氣,又道:“若是實在沒有機會走脫,你等跪地投降便是。”
“那大哥你呢?”一個諢號肥膽子的兄弟問道。
晉咎斜着眼睛看了看遠處正親指揮親兵奮力拚殺的陳德,笑了笑道:“某家自從十七歲殺官造反,就沒想過再下跪討饒。”他輕輕嘆了口氣,用力握緊了刀柄。
陳德渾然不知有多少手下打着或腳底抹油,或拿他的人頭邀功請賞的主意,他只覺得時運不濟,非常的不濟。宋軍有一支非常強的騎兵,就是說在平地上,自己無論如何是逃不掉了,要麼投降,要麼一直打到死。他倒是願意投降,可是別人未必給他談條件的機會。
事已至此,又何必婆婆媽媽,瞻前顧後,既然來到了混戰的五代,戰死大概是一個男人概率最大的一種死法吧。陳德笑了笑,將一綹散落下來的頭髮咬在嘴裡,用力撥開兩個擋在自己身前的親兵,當頭朝一個宋軍藤牌手劈過去,沉重的陌刀將對方的藤牌一劈兩半,那宋軍一楞神功夫便被由下往上撩起的刀刃砍斷了脖子,鮮血噴得周圍的人滿身都是,幾個旁邊的宋軍也被這威勢所攝,閃開幾步。
“喝!”陳德得勢不讓人的大吼一聲,疾步往前,雙手陌刀橫掃,沾着的宋軍非死即傷,見指揮使如此勇猛,他身邊的士兵士氣大振,一起聚在他周圍併力廝殺,居然將宋軍殺的連連後退,但圍在外面的宋軍也越來越多。
“辛某縱橫草原,今日把命送在此處,也算是報了衛大人的救命之恩,陳大郎,你怎麼打算?”辛古領着十個親兵也一陣衝殺過來和陳德會合,牙軍營五百精銳如今僅存一百多人環繞在他們二人身後,更遠處還有一些前後軍的士卒還在校尉、百夫長的率領下拚死抵抗,但顯然已經無法突圍。
陳德不滿的看了看這個滿臉濺滿鮮血的契丹人,高聲喝道:“如今還有什麼打算,多殺一個便賺了一個,這幾日殺死這麼多宋兵,難道他們還會給我們養老送終?”聲音穿得遠遠的,不少周圍的錦帆軍士卒全都聽得清清楚楚,一些有心棄刀投降的人也不禁心中惴惴,不得不拼死抵抗。
辛古聞言,哈哈大笑道:“痛快!”揮舞着一柄不知從哪個宋軍那兒奪過來的利斧朝宋軍最密集之處衝殺了過去。
宋軍此刻將錦帆軍已經團團圍住,卻也不願再付出更多的傷亡,而錦帆軍士卒在絕望之下拼命抵抗,俗話說一夫拼命萬夫莫當,一時間戰場上的態勢居然僵持起來。
高踞戰馬上觀戰的潘美見敵陣中的將領居然如此勇猛,直有潰圍之勢,不緊皺眉道:“王都監,敵將悍勇,久戰下去恐怕我軍士卒折損太多,我帶騎兵且去先斬此人,其餘自當投降。你且在此爲我壓陣。”
王侁冷笑道:“此人雖然悍勇,我看他已是強弩之末,我就在爲潘將軍助威。”
潘美也不跟他再客氣,命令前面的步軍讓開道路,一催馬,帶領騎兵又向陣中衝去。
陳德雖然一直在和宋軍步卒浴血酣戰,眼睛卻留意到宋軍騎兵再次整隊殺來,而身邊幾乎所有的士卒都投入和宋軍的肉搏中,再也不能組成抵禦騎兵的陣勢,心中一陣大恨,下手更是不留情,陌刀過處,殺得當面的宋軍步卒到處血肉橫飛,嚇得宋軍步卒更遠遠的避開了他,隱隱約約留出一條通道,只等騎兵衝過來將這些殺神踏爲肉泥。
正在陳德心中也微微生出一絲絕望的時候,地面突然起了微微的顫動,前面的宋軍都以爲是己方的騎兵開始衝鋒,無不停止了對包圍之內南唐軍的攻殺,但這時正在小跑着的宋軍騎兵也停下馬來,原地打轉。地面的震動還在繼續,如同翻滾的雷聲從遠方一直打到近前。忽然之間四下殺聲震天,數支黑甲的騎兵從各個方向衝殺過來,黑暗中不清楚有多少人馬。
此刻戰場上的宋軍無論是步兵還是騎兵,經歷了一天的戰鬥無不疲憊已極,更由於當面的宋軍完全沒有時間和空間列成抵禦騎兵突襲的陣勢,因此宋軍步卒被這支騎兵一衝,當即便潰散了下來,許多低層的校尉和都頭聲嘶力竭的大喊着:“敵襲!敵襲!”卻完全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就算有一兩個出色的低層軍官組織起數百人的步兵集團,就會被襲來的精銳騎兵作爲重點衝擊的目標,最後,大部分的宋軍步卒都像沒頭的蒼蠅一樣開始逃命,他們甚至不知道該往哪裡逃。四面八方殺出來的騎兵就像驅趕羊羣一般驅趕着潰兵,甚至讓身處在戰場中心的錦帆軍感受到了比剛纔更大的壓力。
“我方援軍來了,是黑雲都。”陳德實在無法保持上位者那處變不驚的風度,幾乎是狂喜朝着辛古大喊,而辛古則是憤憤地推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恨聲道:“現在纔來,這幫孫子。”,錦帆軍士卒本來大部分都做了最壞的打算,此刻士氣大振,一邊大聲喊:“援軍,援軍來了!”一邊在校尉和百夫長的統領下四下截殺只顧潰逃的宋軍。
因爲害怕被黑雲都的騎兵當作宋軍給一鍋端了,陳德大聲地提醒他所能看到的所有錦帆軍軍官:“打出大旗,保持陣型,陣型!”雖然他的聲音未必被大多數軍官聽到,但特別着力強調的反騎兵訓練發揮了作用,雖然目前是己方騎兵主導着戰場,但大部分成建制的錦帆軍士卒自覺的保持着完整的圓形或方形的空心陣型,弓弩和長矛衝外不斷的殺傷從軍陣旁邊逃過的宋軍步騎,而黑雲都騎兵也會避開這些像刺蝟一樣擠作一團的己方步軍,從他們留出的空隙中通過,然後繼續追殺潰逃的宋軍。
潘美所率領的一千多宋軍騎兵精銳周圍都是大量混亂的宋軍,完全沒有發起反衝鋒的空間,看到不遠處王侁的旗號已經放倒,保護王侁的士兵已經開始砍殺己方的步軍,拼命向外突圍,他手下的兩名心腹校尉溫鎮保和曲偉也不顧潘美的反對,開始擁着他向外突圍。
“混賬,敵我勝負未分,我身爲大將怎可先行撤退。你二人快去督促士卒列陣抵禦。”潘美對溫鎮保大罵道,溫鎮保低頭不語,只管往潘美座馬的屁股上抽鞭子,和親信的騎兵擁着他往外衝,而旁邊的曲偉則哭道:“大帥,敵方步軍與我方混戰在一起,實在無法列陣啊。”他見潘美不再說話,又道:“王侁那小人已經先逃了,大帥若不回去陳說厲害,此次兵敗的責任,那小人也定會全部推倒大帥的頭上。”
潘美聞言雙眉緊鎖,不再說話,任由這二人將他擁着往外奔逃。他這一支上千的騎兵併力往外衝,南唐騎兵也不刻意阻止,只分出數百騎尾隨在後追殺掉隊的騎兵。
主帥既然逃走,戰場上的宋軍軍心更加渙散,在南唐軍“降者免死”的號令聲中,無法逃出戰場的潰軍紛紛放下兵刃,跪得滿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