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聽到了,吾剛纔似乎是拒絕了一襲黃袍。”陳德目送韓德讓特使的背影,若有憾焉地對上前的蕭九和張仲曜二將說道。
“大人高義,末將等敢不效死。”張仲曜當先躬身行禮,到如今,他對追隨陳德再無疑慮。皇權的誘惑,不是什麼人都能抵擋得住的,只有未曾經歷的人,纔會大言不慚的譏笑石敬瑭,不知道在他所出的那個內外交困的年代,即便後世鄙夷如石敬瑭者,亦是一世梟雄之屬。
對身爲漢人的蕭九和張仲曜心中所思所想,陳德十分清楚,他微微一笑,沉聲道:“非是吾敵視胡人,彼輩虎狼之性,與之合作,定要堅持一條原則,那就是以我爲主。不然,必然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說到這裡突發感慨道:“漢人喜安居,耕織樂業,胡人遊牧遷徙,涉獵劫掠已成習慣,不以強盜爲恥,國中多有漢人,勤勉耐勞,方能積財富饒,若是耽於逸樂,不免被胡人所覬覦,所以漢人治國定要尚武尚軍,否則,到頭來還是一場空。”說完,頗爲意味深長地看了蕭九和張仲曜一眼,沉聲道:“這些道理,你二人可記住了?”
陳德這些感悟並單單來自書本,在前世,他曾有幸隨扈一名日耳曼國政要攀登長城,當導遊向外國友人介紹說,中國長城是古代中國人爲了抵抗北方蠻人南下劫掠而修築的。那興致勃勃的日耳曼首腦對陳德道,在歐洲的中部也有一條長牆,是羅馬人修築的,他們要抵擋的,就是我們日耳曼人的祖先。話語間充滿了驕傲之情。現在想來,後世日本、東南亞、中國等國度屢次遭受的金融劫掠,不也是以戰爭爲收割機的遊牧民族對勤懇積累財富的農耕民族劫掠的一種嬗變嗎。別人是鑑古而知今,陳德卻是相反,對胡族的本性,他說不上厭惡和憎恨,卻比這世代任何人瞭解的更深。
“屬下明白。”張仲曜與蕭九齊聲答道,相互看了一眼,彼此在眼中都看道感動之意。陳德相待部屬,並無故意做出聖心叵測的姿態,反而極其願意與部下研討自己的想法,似辛古、李斯、蕭九等輩,原本並無太多超出常人的見識,但跟隨陳德日久,耳濡目染,看問題的方式便有不同,而隨扈陳德的數百牙軍,也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在軍政方略兩面都有不少收益。
“這段時間宋人攻城甚急,城內傷亡可大?”陳德先問蕭九道,遇到事故先問人員傷亡乃是華夏的美德,上位者若是弄錯了順序,不免爲人所輕。陳德滿心裡雖然裝着許多其他事情要向蕭九詢問和交代,卻仍然要先問城中傷情。
蕭九恭敬答道:“軍士尚好,死傷了一百多個,但登城助守的民戶因爲沒有鎧甲防護,而且訓練不精,死傷了三千多人。”他這話其實有些折扣,爲了避免軍士的死傷,蕭九不但以軍士爲十夫長統領民戶登城射箭助守,而且還將更多的軍士放在第二線,以避免受到宋人攻城弩的殺傷。
此節陳德也未深究,臉色有些黯然,道:“好在我嵐州民戶大都是光身,也沒有家小拖累。這樣,如有家小的,便按照軍士標準給予的撫卹吧,受傷的都由匠作營養起來。”蕭九唯唯稱是,陳德又道:“此番我帶夫人赴汴梁住上一段日子,不久以後,白羽軍和驃騎軍將接應嵐州軍民撤往河西,每一批撤走大約三千人左右,除了軍士眷屬,匠作營之外,城內民戶如果願意跟隨我們到河西開墾的,也可一同帶走。我軍走時可帶走大部羊馬牲畜,將所有地契發給民戶。府庫裡面留一些資財犒賞前來接管城池的宋軍,免得他們大索民間。”他嘆了一口氣,“嵐州子民跟着我們受了苦,既然要走,也該盡力給他們個好安排。”
蕭九本來以爲陳德要將嵐州刮地三尺再走,未曾向他還要蓄意給接管的宋軍留下一些浮財來免得他們劫掠民間,正感慨間,忽聽陳德又補充道:“留下來的資財要偷偷送到宋軍各營,上下都要打點好,就說是我安西軍代嵐州士民聊表心意。不要光交給統兵軍官,否則底下軍兵沒有好處,一樣要到處搶的。”
蕭九在蜀國做過禁軍統領,當年也是收錢收到手軟的主,當下凜然答應,又問道:“不知大人對匠作營有何安排?”他心中裝着一事要請陳德定奪,卻要先聽聽陳德對匠作營有何安排,免得與大人的想法不符。
陳德滿意地看他一眼,緩聲道:“到了河西,匠作營的規模還要擴充,不宜在積聚在一地了。毛紡作坊放在靈州,那裡離草原最近,辛古管理草原上擄掠來的奴隸也有一套,不易成亂。軍械作坊放在涼州,河西諸軍,當前以錦帆、馳獵兩軍對吐蕃的作戰任務最爲兇險繁重,軍械補給一定要跟得上才行。其他的便安置在敦煌吧,那裡是商旅雲集之所在,東西方的最先進的工藝都能得到。”眼下陳德部下勢力逐漸龐大,慢慢地已經要將一些事情分出去給部屬負責方面了,此番蕭九帶領輜重、匠作、錦帆三營苦守嵐州,也確立了他在三營中的威望,陳德便有心讓他分管一下匠作營的日常事情。自己則是主要關注一些比較重要的項目進展。管理層級的增多必然會影響信息的採集和執行效率,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是。”蕭九拱手道,他知道匠作營在陳德心目中的地位絲毫不下於任何一個軍,因此絲毫沒有因爲自己權力擴大而沾沾自喜,只是盤算着日後如何與匠作營校尉李簡共事,看樣子,匠作營擴充勢在必行,李簡的官職,也不會一直停留在校尉這一級上。
三人就這麼邊走邊談,轉眼已來到嵐州城邊,宋國禁軍雖然已經停止了攻城,也不阻止小股的嵐州軍民出城辦事,卻仍然緊守營壘,不和嵐州來往,雙方攻戰數月,死傷均不在少數,這仇怨豈是朝廷一紙停戰的公文化解得了的。陳德見田欽祚絲毫沒有化敵爲友的意圖,不免暗暗爲嵐州百姓將來的日子擔心,但哪一支宋軍進駐嵐州,卻又不是自己能干涉得了的問題。
爲了避免麻煩,陳德並未打出旗號,三百牙軍簇擁着他從城門進入,孰料一入城便被看門的軍士和百姓給認了出來。“狗子,你看是不是陳大人?”倚着槍桿靠在城牆上的李鐵將眯縫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孫狗子搖醒,這鐵匠常年累月憋在小黑屋子裡打鐵,一身板都是力氣,但眼神卻是差了些。孫狗子擦擦眼睛,仔細一看,那裹在紅色大氅當中,被一團肅穆的騎兵簇擁在中間,正徐徐朝着城門洞馳來的可不正是嵐州城的主人麼?再往後一瞧,那主母大人專用乘坐的馬車再熟悉不過。“不錯,陳大人回來了!”“我們得救了!”城牆上一點點微微的漣漪開始不斷擴散,相互激盪,從憋悶在胸中的歡喜一直到開始互相竊竊私語,最後生髮出陣陣喜悅的歡呼,“陳大人回來了!”
待行進至離指揮使府邸還有數百步之遙時,街道兩側已經擠滿了密密麻麻前的百姓,嵐州以軍治民,所以圍攏過來的民戶並無一般中原城鎮百姓那樣亂擠亂竄的情況,反而是整齊有序地站在街道的兩邊,只有聲音是亂糟糟地,有的人呼喊:“大人”“大人!”,有的人大聲說:“我們得救了!”有的則衝着黃雯的馬車高喊:“主母”,“主母!”,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熱切的喜悅。
這幾個月來,嵐州死傷的百姓,實在太多了。圍城的宋軍雖然只有五千,但畢竟是這是連契丹人也爲之忌憚的禁軍,蕭九匆匆忙忙羅致訓練的民戶登城助守,傷亡又怎會不重。若不是嵐州規矩嚴密,民戶們平日裡也慣於聽軍士的指使,只怕城中人心早已崩潰了。
隨從陳德入京的牙軍士卒,胡漢皆有,有不少都是河西新選拔的,從未見過百姓如此擁堵熱烈的場景,不免既緊張,又激動,張仲曜看着兩邊的百姓,頗爲感慨地對蕭九道:“自古以來,得民心若此者,鮮有不能成事者。”蕭九卻是沉默,他記起當年蜀後主被迫入朝時,蜀地送行的百姓,同樣是人山人海,只不過氣氛卻是極度悲涼罷了。“說到底,大人帶給百姓的,不只是富足逸樂,更有穩如泰山的安全吧,也許,這就是我輩武人存在的意義。”蕭九心中默默唸道。
董遵誨所部不能入城,只得依靠着田欽祚的大營自結一營,他和田欽祚都是心胸不廣之人,卻是舊交,此刻兩人正在吃酒,忽然聽到城裡嘈雜呼喊之聲,董遵誨厭煩道:“這個陳德,到哪裡都讓人不得安生。”田欽祚卻鄙夷笑道:“大概是城中軍兵見要捲鋪蓋走人,將要放手洗掠,所以滿城搞得雞飛狗跳的,嵐州城向來稱爲富足,給他這麼一搞,恐怕是刮不出什麼油水了。”他沒有告訴董遵誨的是,傍晚時分,蕭九差人送來了一份大大的禮單,估計這時嵐州軍正在拼命搜刮因爲送禮而損失的財富吧。看來嵐州確實是沒什麼油水了。等到交接完防務,還是趕緊回汴梁享福吧。田欽祚頗有些遺憾地撇撇單薄的嘴脣。
注:見《論語》: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