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正待率親兵退入林中,忽然一騎從宋軍大隊中奔出,跑到近前高聲喊道:“前方可是神衛軍陳都虞侯領軍,江北故人相約軍前一會。”
陳德正遲疑未決間,卻看見又有兩騎越衆而出,跟當先拿騎兵吩咐一句後,那騎兵便打馬奔回本陣。後來那兩騎一騎立在兩軍之間,另一騎則繼續前行到陳德這三十騎兵之前,正是大宋南面行營馬步軍戰棹右軍王侁。
王侁身穿盔甲,外罩一領剪裁得體的青色錦袍,一幅儒將作派,呵呵笑着抱拳道:“日前不告而別,還望陳兄見諒。今日碰巧,我與行營都部署曹彬大將軍前來遊玩,偶遇陳兄,曹將軍久聞陳兄大名,請小弟特來邀陳兄在軍前一晤。”
陳德一見是他,心中就加倍警惕,口中冷冷回道:“請轉告曹將軍,你我分數敵對,各爲其主,若有話說,不妨留待將來貴軍班師江北,兩國重歸於好之日。”說完回馬便待離開。
王侁卻笑着的伸手攔道:“眼下雖然你棋高一着,燒缺了大軍浮橋,可南北強弱懸殊你也是知道的。我等雖爲敵對,但公心不廢私誼,陳兄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再者,現在大軍諸將攻城受挫,欲在城破之後屠城之聲甚高,我一再向曹將軍進言卻未必能勸阻。還需陳兄能對曹將軍曉以利害。萬一將來城池不守,將軍一念之仁,卻可挽救金陵滿城數十萬百姓的性命。”說完將手收回,微笑着看着陳德。
陳德聽王侁如此說,心下明白他所言非虛,沉吟片刻後慨然道:“曹將軍亦是天下有數的名將,我也久仰,今日便在軍前一晤,也是幸事。”回頭跟親兵們吩咐幾句,便撥馬向兩軍之間而去。
曹彬見王侁帶着一個英氣勃勃的年輕將領來到跟前,知他便是連續讓宋軍吃了兩次大虧的唐軍神衛都虞侯陳德,心中還是對此人居然如此年輕暗自吃驚。想到自己半生沙場拼殺,雖然眼下大軍在手,隱然已是大宋武將之首,卻也是四十許人,不由生出一種後生可畏之感。
他正自感慨,王侁便將二人做了個介紹,然後笑道:“曹將軍,侁寓居金陵之時,陳兄與金陵父老招待甚周,陳兄聽聞我南征軍中多有屠城之議,特來向將軍陳說利害。”
曹彬這纔回過神來,沉聲道:“陳將軍剛剛燒卻我大軍浮橋,行營將士死傷累累,若打下金陵而不屠城,如何震懾江南士民?”他看着陳德又道:“陳將軍如有心棄暗投明,彬保證向陛下舉薦於你。”
陳德哈哈笑道:“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曹將軍如喜歡這江南風物,不放棄宋歸唐,德亦可以有幸與曹將軍爲同僚。”他轉頭對王侁道:“至於屠城之說,德只覺得甚是可笑,特來向曹兄分說一二。”
“哦?”曹彬眼看着他侃侃而談,氣勢上比他這半生戎馬、統軍十萬之人亦不落下風,心中暗暗稱道。
“王兄,你說着江南一方國土,現今是誰人所有?”陳德笑着問王侁道。
“江南早已向我朝稱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然是我朝陛下所有。”王侁不知他是何用意,說出一個標準答案。
“你錯了。”陳德正色道,“前朝大唐正朔尚在,江南尚可稱爲中原之附屬,近世亂離,梟雄並起,李氏經營已歷三世,自成道統,一日李氏不降,江南一日便非趙氏所有。”
“這個好辦,打下金陵後,把李煜解送汴梁即可。”曹彬面無表情的接道。
“然而到了那時,金陵之土地乃趙氏之土地,金陵之百姓乃趙氏之臣民。”陳德微笑道,“貴軍上下若是爲了泄憤而屠戮金陵,貴國陛下目前雖然可以姑且容忍,總有一天會計較此事,曹將軍乃是全軍主帥,到的那時,恐怕難有一個好的收場。”
曹彬臉色一變,他離開汴梁之前,趙匡胤曾經親自告訴他“城陷之日,慎無殺戮。”他不過以爲是陛下仁慈而已,經陳德這麼一說,聯繫許多事情來想,才發覺趙匡胤的確是將天下當作了自己的私產。若是真的在金陵屠城,與屠戮任何一座大宋的城池一樣是在破壞趙氏的江山。而這些人的子孫將來是大宋子民,世世代代要將自己這罵名流傳,當下心中警惕。
旁邊王侁趁機道:“陳兄此言甚是,還請曹將軍三思。”
曹彬沉吟半晌,傲然道:“陳將軍話雖然有理,但有道是慈不掌兵,若我爲了震懾江南士民,在金陵鎮壓潰軍亂民也還說得過去。要我強令諸將秋毫無犯,須得應我一事。城破之日,解甲歸降,我將你與李煜一起押送汴梁後當舉薦於你,陛下若有問起,你便道願到我軍前聽用。”
陳德心道城破之後闔城大小還不任你處置,到時候連李煜都會降,不過若是答應此事未免失卻銳氣,王侁這小人搞不好要拿去大做文章,便道:“金陵城固若金湯,我朝君臣上下一心,其實將軍可以輕易攻破,將軍以此爲條件未免太過吃虧。德到另有一個提議。”
見曹彬和王侁都沒有反對,陳德便接道:“將來德與曹將軍對陣,若僥倖贏了,則放曹將軍一條生路,決不窮追猛打。”
他這話說得甚是平和,曹彬聽在耳中卻有如巨大的諷刺,他怒極反笑,哈哈哈大笑數聲之後喝道:“吾二十歲總髮從軍,經歷大小百餘戰,戎馬半生,從普通軍卒一直做到大將,卻從沒有人敢對我這麼狂妄的。小子,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沒有本事放我一條生路。”說完舉起手掌聽在半空。
陳德臉色不變,沉聲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曹將軍可要小心了。”也伸出右掌與曹彬在空中響亮的擊掌三次,方纔撥馬轉身,帶着三十騎兵望金陵南門而去。
望着陳德的背影,曹彬沉吟道:“秘權,你覺得此人如何?”
王侁感嘆道:“此人倒是一個將種,可惜太過婦人之仁。”曹彬點點頭,又道:“也狂得可以。”兩人相視一笑,撥馬往本陣而去。
---------------------------------------------------------------------------------------
杭州城垣上旌旗獵獵,吳越王錢俶面無表情的看着宋將丁德裕帶領着一千雲騎軍,四千雄捷步卒從城門魚貫而出,這幫江北的驕兵悍將總算離開杭州了。他們名義上雖然是來相助自己攻打唐國,可這支人馬停留在杭州一天,錢俶就覺得如芒刺在背。
大宋的禁軍都是各節鎮選拔的精銳,體格高大粗壯,衣甲鮮明,騎兵胯下都是北地良馬。平常這些禁軍在杭州城中走動,本地的軍卒絕不敢上前招惹。在信奉“天下唯兵強馬壯者得之”的年代裡,這些精選的士卒也別有一種優越感,特別在吳越這等屬國,舉手投足間一幅趾高氣揚的作派,卻令吳越的君臣別有一種屈辱感。
跟在他們後面的,是吳越本地的鎮國、鎮武諸軍共計三萬餘人,杭州本地自春秋始便以兵甲犀利著稱,這些杭州兵雖然不像北地勁卒那般高大威猛,卻別有一種彪悍執拗的神色寫在臉上。另有一萬水師大軍由吳興出太湖向南唐進軍。
與水師大軍相伴的,是大隊吳越民夫運送的軍糧輜重,宋國大將曹彬早有軍書過來,着吳越國速將軍糧三十萬石送至金陵城下。這些年吳越國爲了進貢大宋幾乎是刮地三尺,倉促之間要湊出三十萬石糧食來實在不易,無奈之下只好又向民間徵發,惹得怨聲四起。那宋將丁德裕更是無理,居然藉口自備軍糧,縱容士卒抄掠鄉間,其間不乏藉機作奸犯科者。
錢俶微微嘆了一口氣,“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四十洲”,這樣的威風,這樣的豪情,業已不再屬於吳越了,現在的自己,只不過是趙匡胤手中的一個棋子,甚至還不如一個嫡系的將領。
“陛下,現在是否可以起駕出征。”前來詢問的是鎮國都指揮使王諤、鎮武都指揮使金彥滔。這二人都是跟隨錢俶多年的愛將,。
錢俶默然點點頭,一甩硃紅的披風,隨着二將走下城樓。
御營親兵就等在城樓之下,待國主翻鞍上馬之後,大軍逶迤向唐國的常州開去。
---------------------------------------------------------------------------------
與此同時的千里之外,黑雲都指揮使咼彥也高高的立在馬上,面色不定。
他的身後身後是隊形嚴整卻因爲長途行軍而疲憊不堪的大隊騎兵。騎兵們和戰馬的鎧甲都已卸下來卷在一起由身旁的牲畜馱着。若不是李煜聖旨催促,陳德又來函反覆陳說利害,咼彥才捨不得讓他的騎兵以強行軍的方式趕往金陵。五千騎的隊伍本應是氣勢非凡,但此時的黑雲都卻是一幅人銜枚,馬裹足的作派,不但沒有打出旌旗,更一路繞開集鎮,除了派一些小隊以官府的名義向經過的村莊徵發一些必要的補給之外,全軍沿途都不許私自離隊。
“指揮使大人,我們不過五千,今番去金陵便能打退宋軍嗎?”手下的心腹愛將馬承彥問道。
“但我們是江南僅有的騎兵。”咼彥看了馬承彥一眼,平靜地說道:“大軍決戰,捨我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