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萬萬不可行此無道之策!”李斯罕有如此面紅耳赤地對陳德說話,就差拔出刀來兵諫了。
陳德抵達嵐州數日後,史恭達也護送夏州党項交付的漢民四千口安然返回,兩廂合計贖回漢民一萬五千五百口,其中男丁一萬一千多口,健婦四千多口。嵐州城中原本軍多民少,李斯身爲牙軍校尉,平日裡陳德常常讓他兼管民政,他也勤勉。這日陳德升帳商議安置民戶,李斯正興沖沖想回報回報安置漢民的一些對策。陳德卻先宣佈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方案,將這一萬五千多口丁口盡數分給軍士,等若是軍士們的萌戶,萌戶不管是耕地還是放牧,都要把出產的三成上交給軍士,軍士又將物資上交三成給十夫長,十夫長交三成給百夫長,最後各營校尉將所收物資的三成交給蕭九的輜重營統管。而嵐州城中原有居民,則單設商民籍,由州府負責管轄,上坐商稅或行商稅,不必託庇于軍士。
“將來嵐州勢力大張,民戶增多,普通軍戶所領之萌戶可以增加到二十戶,再往上就不行了,軍士們沒那個本事打理。”陳德若無其事地對李斯解釋道。
“大人,民戶們得大人恩典,脫出被異族奴役之慘境,大人何忍,又將他們變爲軍士的奴僕!”李斯高聲道。
“不是奴僕,是萌戶。”陳德輕聲糾正道,要和他解釋清楚真不太容易,“吾會設立十位護民使,若是有軍戶持強欺壓民戶,民戶可向護民使申訴。對了,今年就從你這牙軍營中挑選護民使吧,你回去後給我推薦十個頭腦清楚的,要軍官。”
李斯不情願拱拱手,又繼續道:“即便設立十位護民官,怎能糾察得住衆多軍卒,大人,你這是自陷不義之境。”他還待繼續爭辯,陳德打斷他的話頭,道:“依你之見,又當如何?”
“自當依照朝廷制度,編制民戶戶籍,由州府管理民戶,上交賦稅養軍。”李斯理直氣壯的說。
陳德卻搖搖頭道:“此乃成法,然則當此非常之時,卻未必見效。吾來問你,若是以正朔自居的大宋前來討伐,民戶們是否會全力支持我嵐州軍作戰?”
李斯堅定地點點頭,道:“大人解民倒懸,稍有天良之人皆知恩圖報,民戶們怎會爲了那正朔之虛名而背棄大人。”
陳德搖搖頭,人心皆樂安逸,惡勞碌,若是戰事纏綿,民戶們可會怨聲載道,巴不得大宋天子帶給他們太平盛世,他不與李斯在此爭辯,道:“你也是明白人,賦稅一經州府,胥吏上下其手,損耗甚多,地方官勾結鄉里,魚肉百姓之事並不少見。若是由軍士們直接領有民戶,一則軍政一體,嵐州可少養不少衙門閒人,二則軍戶們得了實利,自當奮起報效之心,三則全體民戶與我嵐州軍成爲一體,將來戰事緊急時,嵐州的每一個勞力都能爲抗敵發出最大的效用。”
這般軍國一體的制度,無論從雅典、斯巴達的城邦,西歐的封建領主,還是後金的八旗,最是能夠將全部社會力量動員出來,每一滴血,每一粒米,每一塊鐵的用處都可以壓榨到極致,這種制度不把社會上的大部分男丁和健婦都消耗光就有源源不絕的人力去支持戰爭。未來嵐州將面對的敵人委實太強大,迫使它不得不採取這種制度。歷史上國家富強,卻就是無法動員出龐大的國力而亡國的事例不少,嵐州當前便有宋遼党項三個強敵在側,因爲蝴蝶效應,強悍的蒙古人崛起的時間不知道會不會提前,所以不得不矯枉過正,華夏之殤不可再現。不過這番考慮,卻不便爲李斯等道明。
“大人體貼軍士,真如再生父母一般,吾等代吐渾軍三千兄弟,同感大德。”吐渾軍校尉史恭達、於伏仁軌等聽陳德講了將民戶分配給軍士的辦法後,當真心花怒放,按照舊制軍士除了朝廷給付軍餉之外,就只有打仗的犒賞,與其它普通百姓相比,雖然日子過得痛快,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漂泊無依之感,此刻領有民戶,心思敏銳的吐渾軍校尉當即想到,此後軍士們就等若鄉間的地主豪紳一般。陳德所說的不單是收三成租稅,而是民戶變成軍卒的萌戶,那麼軍人相應的有一定的治理之權,雖然尚有州縣衙門掣肘,各級軍官也可說是上馬治軍,下馬治民,權勢之重,比之以前真有天淵之別。是以見李斯反對,吐渾軍衆校尉可把他恨了個十足,趕緊表態全力支持陳德的提議。
“你等且莫高興的太早了,”陳德撇了撇嘴,看這幾個校尉臉都要笑得開了花,知道他們心中所思,個個都想當節度使麼?他清了清嗓子,又道:“軍卒對下屬的萌戶,除收取三成租稅的賦稅權外,還有負責判斷治下民戶之間糾紛的權力,民戶相爭涉及金額三十貫以下,涉及刑罰鞭笞十五下以下的,同一軍士治下民戶紛爭,該軍士可自作裁判,不同軍士治下民戶糾紛,由管得到兩邊軍士的軍官裁判,但是,其中有涉及朝廷律例者,”講到此處陳德話音一頓,變得更爲凌厲,“倘若軍戶們不依律例,枉法斷案,民戶們告到護民官哪裡,查出屬實的話,那可是要受懲處的。
除此之外,民戶對軍士沒有任何義務,不用爲軍士服徭役,其它事也不用聽命于于軍士,若是軍士持強欺壓民戶,自有護民官料理。第一年吾讓李斯從牙軍營中典選出十位護民官,第二年便由各營所屬的民戶自行推選,民戶一旦被推舉爲護民官,便成爲本將親自管治的萌戶,有關護民官的一應事務,其它人均不得過問。”
衆校尉聽他如此說,心道既然有了裁判之權,那民戶面上沒有什麼服從義務,還不是要時時看軍士臉色做人?只是這護民官由你親領,專管軍戶欺壓民戶之事,那便如同大人豢養的鷹犬一般。而且,護民官將來由民戶自行推舉,必然是民戶中深孚衆望之人,在民戶間根基甚深,又得指揮使撐腰,說不得還當真成了制衡軍戶的一股力量。再往深衆人不敢多想,只是看向陳德的眼光多出幾分敬畏。
“還有,民戶不是賣身給軍士的,眼下民戶少,一個軍士最多可以領有兩戶民戶,以十日爲限,聽憑軍民之間自行說和,兩廂簽訂契約,十日之後,若還有未投軍士的白身民戶,便由護民官監督之下抽籤配給還沒有民戶投奔的軍士。三年之後,再拿出十天時間,聽憑民戶轉投軍士,當然了,如果軍戶與所轄的民戶關係和順,那就繼續續約。”
陳德這番話講的纏七纏八,但關乎切身利益,各校尉都豎直了耳朵細聽,暗暗計較回去後當趕快讓手下人在民戶中間走動走動,挑選身體健壯,老實肯幹的民戶,說動他們來投奔,否則分到些弱不堪用,又或是狡猾刁鑽之徒,可是三年的麻煩。
“軍士們既然收了民戶的好處,此後若是遇到馬賊、強人、流氓之流騷擾民戶,自當有民戶所屬軍戶出面保護,軍戶料理不了的,上報百夫長出面,百夫長還解決不了的,上報校尉,校尉都管不了的,上報給我解決。這個要條款要寫到軍士和民戶簽訂的契據中去,這個保護之責,算是我等收取民戶賦稅的憑據。”陳德眼神一凜,掃視在坐衆位校尉,咬牙切齒道:“與吾嵐州百姓爲難者,吾嵐州軍上下誓死與之周旋到底!”
“是!”衆校尉同聲發喊,彷彿光用聲音就要將未來那侵犯嵐州軍財產的敵人轟到九霄雲外,不是麼?侵犯嵐州軍的民戶,等若是侵犯嵐州軍的財產,軍士保護不了屬下的民戶,不光財產受損,得力的民戶還會轉投他人,口袋中白花花的銀錢飛走,怎不叫人切齒痛恨,誓死周旋!
陳德將軍士與民戶之間的複雜關係解說清楚之後,就連李斯也不再反對,聽上去,可以自由選擇軍士庇護的百姓,又有護民官可以伸冤,境況似乎還要比從前承受家族、胥吏層層敲骨吸髓的盤剝要好。不過說是這麼說,當真實行起來,情況就複雜了,看樣子十個護民官的人選還真要好生挑選。李斯暗自沉吟,未留意其它校尉都急匆匆走出軍中議事堂,再擡頭看時,只見陳德正端坐堂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李斯一愣,方纔醒起其他校尉必定是曉諭手下士卒快快挑選好用的民戶簽約去了,自己牙軍營的兄弟可還不知道這回事呢,李斯咬牙跺腳,顧不得向陳德告辭,便匆匆去找營中百夫長叮囑此事,牙軍營駐屯離大營近,些許耽擱,還來得及補救。
衆校尉離去後,軍士領有民戶的消息這天便不徑而走,不光各校尉用最快的速度傳諭衆軍,陳德還派出嵐州衙門裡面說話最明白的官吏帶着告示到民戶中去宣講,務必使所有民戶都清楚,給軍士做萌戶,和在塞北時爲奴爲婢截然不同,也和往常在鄉間當佃戶給地主豪紳種地有所區別。
“當家的,這萌戶,似乎和咱家在清河時租種崔大善人的地沒什麼不同,”徐曹氏語氣很輕快地跟她丈夫嘮叨,“可清河崔家那是多少代的名門望族,崔家出了多少官兒不不說,連崔大善人一個白身,縣太老爺見者他都恭恭敬敬的,你說這些軍漢,怎麼就能和崔大人一個樣兒了呢?”
“就你話多多,咱們趕緊找個心好面善的軍爺投靠是個正經!”徐發罵道,心中回想這幾日所見軍卒,到底那幾個看上去是比較容易打交道的,彷彿步軍營頭裡的那些南方人和氣一些,比馬軍營的胡人好相與,不過胡人咱也是知道的,心思簡單好糊弄,到時候地裡的莊稼隨便做點手腳,咱也能多留一點。徐發麪色凝重的思考着這個關係着自身命運前途的重大問題,忽然跺腳罵道:“世道變了,早知道當軍漢這麼能耐,老子也投軍去。”嚇得徐曹氏趕緊捂住他的嘴巴,天老爺,千萬別讓當官的聽到,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可千萬別把家裡這口子給拉了夫。
注1: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如果主角一開始便依靠一個金手指般的制度成了事,這書也沒看頭了,因爲制度有不少漏洞缺陷,後面的纔會有合理的矛盾衝突,元吉請各位讀者耐心觀看,相信本書會越來越精彩。先看看看看歷史上的封建領主制度。
領主對自己的封地(采邑)以及上面生活的百姓有絕對統治權(包括徵稅,徵兵等各項“主權”(就像春秋戰國時的諸侯一樣)而地主只對土地有所有權,沒有稅務,軍事等“主權”。
領主能在領地裡擁有行政權,統治所轄的人民,有自己的軍隊,只向君主納貢。地主有土地的所有權,但他們只是把土地出租給農民,剝削農民的勞動所得。
·封建領主實際上其所在地區的統治者,也就是土皇帝,他只對他的領主負責,也就隔級之間互不隸屬,所以“領主的領主不是我的領主”。所以西方的封建制是以領主爲基礎的。他們對上有貢賦和帶兵隨其領主打戰,而國王就是最大的領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