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飄飄,又是一年隆冬時節,嵐州城中卻不復去年那般窘迫局面。今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牲畜繁衍,交足三成租子之後,嵐州民戶仍然可以過一個肥年。
去年此時,喝的是稀粥就野菜,現在家家都吃上白饅頭,去年只有每逢節氣才能分到一點點下水肥油之類的肉食,都是軍士們宰殺羊口剩下來的零碎,今年入冬前各家都製備了大量的醃肉,三天兩頭打牙祭,個別講究的民戶又開始懷念吃野菜的日子,紛紛打算明年入冬前一定要多醃點鹹菜,沒辦法,誰叫咱上半輩子養成了習慣,就好這一口。
去年衣衫襤褸,今年則大都有了嶄新的衣服鞋帽,有些收成好,羊口肥的民戶還花大價錢買了匠戶營出產的毛衣套在身上。不過這樣做的人絕對是少數,而且大都是軍屬,嵐州的毛衣出場價賣十貫錢一件,毛褲也是十貫,物以稀爲貴,運到南北各州府,草原部落,被達官貴人和富商地主搶購而空。嵐州產品的質量和那些遊牧部落做出來的毛織品差距太大,幾乎是陶罐和瓷器的差別。在嵐州工場中,粗短毛一概只紡成地毯,只有精選的細長羊毛才製成毛衣所需的毛線。隨着嵐州工場不斷總結針法,熟練織工十天便能織好一件上好毛衣,一月即可織三件,可賣30貫錢,即使攤上收購羊毛的錢和前道選毛捻線的人工,人均創造的價值也大大超過種田的民戶產出,委實讓嵐州官府大賺了一筆。
軍士們除了自己有配發的毛衣之外,往往用年底領到的軍餉給老婆孩子都買上一套。穿在身上暖洋洋的,省了不少柴火錢。根據嵐州商隊的說辭,在帳幕、屋舍內穿毛衣取暖,省下十年的柴火錢,足可以再買上兩套毛衣。
嵐州的軍戶日子又比民戶好上兩成,除了民戶上繳的孝敬租子之外,軍餉還比別鎮更高。別看軍士們在營伍裡不起眼,出來可就是個人物,手上錢財多了,底下還管着幾個人,不免有些不適應。虧得嵐州官府及時開設各種講習班,比如“實用記賬法”,“如何管理萌戶”,“如何做一個合格的老爺”,“如何讓別人由衷敬仰你”之內的成功學在這些軍士暴發戶當中大受歡迎。嵐州軍士可不比那些塞外蠻族,只知道打打殺殺,搶錢搶女人,三代出一個貴族的道理他們都懂,有個口號叫做“百年大計,從我做起”。反過來,軍士們在營伍中也更加配合軍令,現在都是老爺了嘛,再不開眼,上了軍法那就惹人笑話。有句話叫什麼來着,敵人可以奪取你的生命,但奪取你最珍貴的榮譽的,只能是你自己。
百夫長以上軍官的日子就更不得閒了,逢年過節人來客往免不了,雖然陳德嚴禁送禮,貪贓一文者亦以損害軍人榮譽論處,革除軍籍,但各十夫長小隊的吃請是免不了的,百夫長都是底下十夫長推舉的,現在眼高於頂不鞏固樁腳,到了三年重新推舉的時候,說不定就換了別人。再說,能在嵐州軍中混到十夫長,哪個不是憑勇力一路打上來的,個個都是桀驁不馴之輩,平日裡軍令森嚴沒得情面可講,這逢年過節的,正好聯絡聯絡感情。說實話,若不是嵐州嚴禁送禮,百夫長們幾乎要給十夫長好處了。
就是百夫長之間的走動也是不免的,漠北驃騎營現在已經有七八百人,進駐地斤澤的白羽營現在聽說已經上千人了,現在嵐州勢力蒸蒸日上,各營擴充勢在必行,按照校尉由百夫長推舉的規矩,擴軍時候老校尉升遷,校尉的位子還不是這些百夫長中間推舉產生,到時候,人脈和能力,兩者都很重要啊。
到了校尉這一層就要好很多,十幾個校尉都是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過年的時候也就禮節性走訪一下而已。從辛古、蕭九、於伏仁軌到顧檀、鄭賓,都屬於陳德親自拔擢的,各自營頭平時都掌握得很牢,過年也就是隨心犒勞麾下將士而已,像辛古這等喜歡熱鬧的,便大開宴席全營同樂,蕭九這等喜歡清靜的,便閉門謝客,反正底下軍官都知曉他的習性。
陳德則更是容易對付,底下軍官上門道賀的他笑臉相迎,不來的也記不住。這時代還沒有領導每逢過年就下去送溫暖的習慣,陳德自己也覺得這個年過得還湊和。別人都說陳德乃是天命所歸,掌管嵐州僅僅一年便百廢俱興,眼下單單嵐州軍民的生活水準,恐怕抵得上開元天寶年間。陳德卻知道一方面是農牧並舉,工商兼營的產業結構讓每一個勞力都發揮了最大得作用。
嵐州的農耕並不是中原那樣精耕細作到令人髮指的農業模式,陳德認爲那簡直是對勞力的巨大浪費,民戶們若不肯得閒,可以從事一些匠作營工場的外圍工序。新到的民戶也並不攤薄已經分給原有民戶的大片田土,土地資源要素投入的比重上去以後,農業勞動力的邊際效率比中原州府大大提高,嵐州每個農業勞動力的生產率大大高出中原。有些人暗暗可惜地產不高,陳德卻不以爲意,平均地產值還是平均人產值哪個重要?對已經偏重工商業的嵐州來說,當然是後者,嵐州的農業已經是人均產出最低的產業部門了。
另一方面則是因爲嵐州目前民戶當中幾乎沒有老人和小孩,全是成年的壯男健婦。這就是人口紅利效應了,後世國朝初期三十年鼓勵生育,其後三十年限制生育,結果在計劃生育的頭幾十年內,整個社會中壯勞力比例極大,這人口紅利便創造了全世界第一的高增長。只是福兮禍之所伏罷了。所以爲長治久安計,嵐州現下倒是要鼓勵生育的。
爲了解決嵐州人口比例失調的問題,商隊也兼職拐帶人口。此時各地久經戰亂,到處都是女多男少,這買賣倒也容易做。從西域諸國到內地州府,大姑娘小媳婦流水般的往城裡送,都掛在匠作營毛紡工場底下。爲防止她們遠道吃虧,第一年算是州府的工奴,一年之後轉成萌戶,任憑軍士和民戶與其自相說和成親。這一年的時間,足夠這些聰明伶俐或愚笨老實的女人摸清嵐州的規矩,決定終身大事的時候不至於再被兩塊白麪饃饃給騙走。
党項三州先後送來了贖回鐵鷂子貴族的民戶和相應的糧草被褥,再加上外地買進的女工,嵐州現在已經有四萬民戶。人口一多,城池和地勢就顯得侷促。新來的民戶一小半放入了匠作營的毛紡工場和瓷器工場裡面。剩下的只靠在嵐州外圍建立定居點,開墾拋荒的田地,飼養牛羊。每個定居點由一個小隊的嵐州軍士駐紮守護。好在今年接連對党項和漠北部落打了兩場大勝仗,夏秋兩季都沒有任何部落敢到嵐州的近郊打草谷,正因如此,新到的民戶還收成了一茬夏麥。只是城外過冬,日子比城裡更爲艱難罷了。
不過,此刻嵐州府衙後堂之中,陳德現在正坐立不安,不只是因爲炭爐燒得太熱還是焦急緊張,屋外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他的額頭卻隱現汗珠。一個新來的僕婦匆匆進房來,問道:“夫人叫我來看看老爺有甚麼需要伺候的?”
陳德將茶盞往桌上一頓,喝道:“我好好的要什麼伺候,你趕緊去將夫人伺候好要緊!”將那僕婦趕回去過後,陳德不耐煩地灌了一口茶,忽然醒到:“她現在生孩子的時候,如何還有閒心叫人來伺候我?奇怪。”
後院一間潔淨的室內,已經圍繞着十好幾個僕婦丫鬟,嵐州主母黃雯十月懷胎,正在痛苦地分娩。周薇陪在她旁邊,細心爲她擦去額上細密的汗珠,低聲安慰道:“不要着急,就快出來了。你現在感覺如何?”她微微皺眉,這分娩之事自己也從未經歷過,卻要按捺住同樣焦急的心情來安撫黃雯。
黃雯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大概屋內太熱,有些頭暈,便忍着疼痛答道:“我還好,有些氣悶而已。”周後柔聲安慰,又親自拿汗巾爲她擦汗,她轉頭看見那個新來的僕婦怯生生地從屋外探過頭來,擠在外圍的一圈人羣當中,卻隻手足無措的站着。輕輕按了按黃雯的手腕,示意產婆注意照料,便起身走到那僕婦面前,低聲問道:“十娘,你又回來做什麼,我不是讓你去前廳呆着嗎?”
那名喚十孃的僕婦頗有些委屈地道:“大人又讓我回來照顧夫人。”
周薇便心頭火起。這男人什麼也不懂,接生的事情,兩個產婆,幾個丫鬟幫忙足夠,派這麼多人來堵在這裡有用嗎?低聲喝道:“除了產婆和接生的丫鬟,其餘的人全部都在屋外候着,把窗戶打開一條縫透點氣。”她常年都住在後院,與黃雯姐妹相稱,又有久居上位者的鳳儀,管束其衆僕婦丫鬟來,到比黃雯本人還要厲害。衆僕婦都不敢與她強項,唯唯諾諾地退了出去,有一人專門把窗戶打開一條縫,偷眼去看周薇神情。
周薇卻無暇再與這些人囉嗦,徑自回到黃雯榻前,待屋內氣息清新不少之後,方纔輕聲道:“我叫不相干的人都在外面候着,打開窗戶透氣,妹妹感覺好些了嗎?”
黃雯微微點頭道:“嗯,辛苦姐姐了。”忽然臉色一變,臨產陣痛不已。
陳德在前廳早等得不耐煩,親自跑到黃雯的產房之外等候,見衆僕婦都等在外面,勃然作色道:“你等都候在門外做什麼,還不進去幫忙?”衆人面面相覷,陳德雖然貴爲一州至尊,但平時卻不管他們的,真正能讓這些人難受的乃是後院的兩位夫人,特別是那個周夫人。唯有新來的僕婦怯生生答道:“夫人說人多氣悶,便讓我等在房外等候召喚。”
聞聽是夫人說言,陳德果然不再追究,只來回不停地在房門之外踱步等候。
這時代女子生產和後世大有不同,大概是因爲害羞的緣故,再疼痛難忍都只是緊緊咬牙,並不會聲嘶力竭地呼痛。所以產房之內靜靜無聲,更加屋外的人憂心如焚。
忽然,一聲嬰兒響亮的啼哭從房內傳來,陳德心中大喜過望,剛剛推門進去,正在和丫鬟一起照料產婦的周薇便回過頭來,斥道:“不是說沒有召喚不要入內嗎?外面的寒風吹到了孩子怎麼辦?”她連進來的人是誰也沒看清楚,這話說得極快,隨即又轉身去照顧黃雯。見產婆已經把孩子擦拭乾淨,用錦緞包裹得嚴實,方纔小心的抱到幾乎虛脫的黃雯跟前讓她看。
小孩子適才哭過幾聲之後,便安靜地躺在襁褓之中,母親掛滿汗珠的臉上露出微笑,小心的逗了幾下,小孩也不理她,自顧自地睡着了,黃雯方纔醒起,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是男孩,還是女孩?”
這時代重男輕女,她在嵐州日久,眼見陳德麾下兵強將勇,勢力日益擴張,莫說是他,就是底下那些大將,也都不是甘居人下的豪傑。若是陳德一直沒有兒子繼承基業,只怕這些部將們也要陳德再納夫人,儒生們也要編排後宮專寵,非國家之幸的言語。
“是個千金,和妹妹一樣秀美。”周薇答道,言語中帶着喜意。她曾是一國之後,黃雯的心思如何不知,只是對此並不看重,若是深情之人,後宮粉黛三千,亦只專注一人。若是無情之輩,你爲他生下再多兒女,也只能以淚洗面度日。君不見阿嬌長門賦,道盡宮中妃嬪的悲哀,就連爲皇帝生下的兒子,也被生生冤殺了。
“讓我再看看,乖女兒,媽媽疼你哦。”黃雯心裡雖有些微微失望,但轉瞬間又被得到女兒的幸福感充滿,“爸爸也一定會疼你的。”陳德的聲音在周薇身後響起,簡直將她嚇了一跳。周薇轉過神來,見陳德好似一直站在她身後,不禁尋思,這人走路不帶動靜,也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
注1:開封軍隊將領的隨從士兵,僅一頂青紗帽就值1貫,全套豪華軍裝約10貫。但廣大普通士兵的軍裝不可能如此精美,而是比較簡單,一般數百文就夠了。
毛衣這種新生事物,又極其實用,第一年賣大概相當於1千多塊人民幣一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