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已無酒。
三隻酒杯俱變成了三隻空杯。
可他剛纔出去時,杯裡的酒還是滿的。
酒當然不會自己從杯中消失,更不會自己跑到人的肚子裡。
卓超羣立刻想到一定是有人趁他剛纔出去的時候進到了屋內。
而進這間屋子的路現在只有一條,翻窗。
這個人既然能通過翻窗入到室內,就代表屋子裡所有的機關陷阱都已失效。
卓超羣忽然覺得很冷,說不出的冷,就好像被自己的至交好友從背後捅了一刀般的冷。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會有被心腹好友背叛的一天。
但他已來不及想,眼前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他非解決不可。
這個人既然來過,爲什麼只喝了三杯淡酒,不將鎮魂盒也一起帶走?
既然這個人沒有帶走鎮魂盒,那就說明他還沒有走。
想到此處,卓超羣猛然擡頭。
房樑上果然站着一人,可這個人忽然紙鳶般的落了下來,剛好落在了卓超羣的對面。
卓超羣對面就是他之前所坐的那張太師椅。
這個人從房樑上跳下,沒有選擇落到地上,也沒有選擇落到桌上,更沒有選擇落到卓超羣的頭上,竟是直接落到了整個屋子裡最安全的那張太師椅上。
所以就不是碰巧剛好,而是有意爲之。
卓超羣當然能看得出,更知道這個人已對屋內的一切瞭如指掌。
只見這個人已穩穩地坐在了太師椅上。
可誰知卓超羣站立更穩,就連臉色都沒有變一下,面對世間這最令人憤恨、痛心和悲哀的事,站在原地動都沒有動。
因爲動的是心,不穩的也是心。
他心中已然一凜,滿腦子都是這人好厲害的身法,好高明的輕功,從佈滿灰塵的房樑上跳下竟沒有帶下一片塵埃。
江湖上能有如此厲害身法的人雖然不少,但無一不是一幫之主,一派掌門。
這人會是哪一派的掌門,哪一幫的幫主?
但無論哪派掌門哪幫幫主,都不會像他這樣穿件緊身的夜行衣,整個頭就像是套在了黑布袋中,只露出了一雙眼。
一雙如出鞘之劍那般冷的眼。
出鞘的劍又怎會冷?
劍若出鞘,要做的第一件事豈非就是殺人。
殺人的劍一向都很冷。
所以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凌厲的殺氣就如劍刃上的鋒芒那樣令人窒息,也如劍上鋒芒那般的自然。
可他爲何會有如此之重的殺氣?
難道他本就是來殺卓超羣的?
難道他與卓超羣本就相識?
難道他們兩人之間有着血海深仇?
難道他們兩人中只能活下一人?
卓超羣不知道。
卓超羣只知道這種殺氣只有殺過很多人的殺手纔會有,是養尊處優的一幫之主和一派掌門絕對不能有的。
也許這個人在未當上掌門幫主之前,乾的就是殺手這個古老的職業。
江湖上有哪些幫派的掌門幫主在未當上掌門幫主之前,做過黑道上的殺手?
卓超羣還是想不出,他也根本不認識這個黑衣人,但他臉上的表情卻彷彿是早就知道此人一定會來。
他如何能知道此人一定會來,他只是知道今夜一定會來各種各樣的人用盡各種各樣的方法去搶無縫天衣。
而既來之,則安之。
既然來了,就是來了。
來者是客,卓超羣一向很懂待客之道。
喝茶的人就用茶招待,喝酒的人就用酒招待。
所以這一次卓超羣只能選擇用槍來招待這個特別的客人。
槍自然就是游龍銀槍。
游龍銀槍當然還在桌面下的夾層裡放着,槍尖對準的位置也當然就是黑衣人的腹部。
現在也當然就是出手的最佳時機。
沒有人知道他把游龍銀槍藏在了桌面下,也就沒有人能想到他會以這種方式出手。
而沒有想到,也就根本不會分出一部分精力和注意力放在腹部。
卓超羣攻的就是對方的腹部。
攻其不防往往在任何時候都是最有效的出手時機。
卓超羣對這種時機向來很有把握。
沒有聲音,只有光芒。
沒有出槍時的任何聲音,只有槍刺後的一閃銀光。
銀光匹練般自桌下衝出,將黑衣人臉上的黑布照得比鬼還要恐怖。
你可曾見過飛龍?
黑衣人見到了。
這根本不是槍,是飛龍。
飛龍般的迅捷靈敏,飛龍般的神威之勢。
黑衣人這才發現自己面前的這張長桌居然如此之長,竟能夠放下一根一丈三尺長的游龍銀槍。
只可惜現在發現已太晚。
根本已來不及躲避,化成銀光的游龍銀槍就已刺中了黑衣人的腹部。
他變得驚恐、悽慘,像是見到了世間最可怕最不可思議的事。
但他的聲音更驚恐,更悽慘。
“游龍銀槍,一刺奪魂。”
沒有人能形容出聲音中的可怕。
也沒有人能形容出卓超羣這一槍的可怕。
這本就是可怕的一槍。
但最可怕的卻是卓超羣竟只刺了這一槍。
沒有第二槍。
卓超羣殺人從來不用第二槍。
因爲一槍就足夠了,足夠要任何人的命。
所以他殺人只用一槍。所以這一槍就叫做一刺奪魂。
雖是隻有一刺,槍上卻蘊含了九種厲害無比的招式,俱都是致命的招式。而每一種招式中又有無窮變化,變化之多,實是勝過旁人九槍齊出。
一刺奪魂。殺人還要奪魂。
殺人已是不易,奪魂比之更難。
可想而知,這一槍既然敢稱作一刺奪魂,就是有絕對的信心和把握。
而這些信心和把握只能是從無數戰鬥中得來的,這一招也只能是從無數人的命裡提取的。
卓超羣的確要過很多人的命,也的確幾乎沒有失過一次手。只不過成爲他槍下之鬼的那些人,無一不是背信棄義、離經叛道之徒,每一個都是該死之人。
他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反覆無常的小人。
可是這一次卻失手了,此生第一次失手。
黑衣人已連人帶椅退到牆角。
漆黑色的夜行衣上果然破了九個窟窿,觸目驚心。
這九個窟窿中任何一個都足以能要了三個成年壯漢的性命。
但是九個窟窿加身,偏偏未能要了黑衣人一條命。
黑衣人仍是如之前那般安穩地坐在椅子上,並未倒下。
沒有倒下就是沒有死,沒有死就是還活着。
不過他雖然還活着沒有死,可眼如死灰,眼睛裡看不到絲毫的神采和任何的光芒。
只有經歷過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後,纔會出現這樣一雙眼。
他剛剛的確是經歷了比死亡還要可怕的事。
卓超羣那一槍簡直就是死亡的化身。
他不敢相信世上竟還有比死亡還要可怕的槍。
可卻不得不信。
他親眼見到卓超羣的游龍銀槍只刺出了一槍,可槍尖卻在頃刻間靈蛇吐信般連抖了九下,俱是刺在了自己的要害部位上。
他此生從未見過一槍化九槍的招式。
今日雖見到了,偏偏未能看清。
那一槍實在太快,比閃電還要快,自己根本不能看清。
他相信只要是凡胎肉眼,就必然無法看清那一槍。
因爲那一槍已超凡入聖,不是凡人所能懂的。
天下間當真能有人化腐朽爲神奇?
他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然而最不該令人相信的事難道不是他在被卓超羣一槍刺中後竟然沒有死?
他似是已忘了這一點。
所以他只能把眼瞪得和嘴一樣大,嘴大到能塞進去一個拳頭。
嘴裡若是塞進了一個拳頭,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話來的。
雖是有些誇張,但他現在的確是已說不出任何話。
卓超羣也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坐下,坐在了身旁的那張太師椅上。
那本是一張設有無數厲害機關的太師椅,可現在卻只是一張太師椅,誰都能做,卓超羣又爲何不能坐。
卓超羣也只是在冷冷地看着那個黑衣人。
黑衣人當然知道卓超羣在看他,而別人在看他的時候,若是看的很仔細,他就會比那人看的更仔細。別人若是看的很認真,他就會比那人看的更認真。別人若是看很冷,他就會比那人看的更冷。
他從不願也從不會吃虧,無論什麼事都是如此。
可是這一次他卻閉上了眼。
因爲面對的是卓超羣。
卓超羣是大俠。
誰又能從大俠身上佔到便宜?
不過他的眼睛閉上了,可嘴沒有閉上。
“卓大俠實在不該收槍的。”
他的聲音像針,又尖又細。
卓超羣的聲音渾厚沉穩,如一座大山,“因爲你實在是一個該死之人?”
黑衣人的聲音更尖更細了,“世上沒有該不該死的人,只有該不該活的人。”
“像閣下這樣的人,到底算是該活還是不該活?”
卓超羣的聲音也更沉更重。
黑衣人冷笑一聲,黑布蒙面下只露出的一雙豆子般小的眼睛裡忽然像是藏了一柄刀,並冷笑道:“至少現在我應該活。”
他不讓卓超羣說話,又搶着道:“因爲我現在若是死了,卓大俠就永遠無法知道是誰背叛了卓大俠。”
果然是有人出賣了卓超羣。
卓超羣卻不信,臉上全是不信的表情,“哦?”
“既然卓大俠不信有人背叛了卓大俠,那卓大俠剛纔爲何不趁熱打鐵,趁我退後而無法還手時出槍?”
黑衣人還在冷笑,又道:“卓大俠若趁那時出槍,我非但無還手之力,更無招架之功,我也非死不可。”
卓超羣也順着黑衣人的話道:“而現在我們兩人由旁人看來也就像是在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