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說這兩個字不會費多大的力,甚至比費吹灰之力還要少。
不過可要決定說這兩個字,所費之力卻是說不出的巨大,僅僅在心頭所下的力都夠你背動一座大山了。
所以若無被大山壓身的準備,最好還是莫要說。
卓飛雲心頭上是不是也壓着一座山?
看他走路的樣子,卻根本不像是心頭上壓着一座山的人。
他的頭擡得很直,胸挺得很直,背也挺得很直,走得更直,直如傲然挺立的竹子,給人一種堅定、頑強、不屈的感覺。
而當他擡的很直的頭、挺的很直的胸和挺的很直的腰同時一起出現在他身上,反而會給人一種走在泥地裡卻不拖泥、走在水地裡卻不帶水的瀟灑從容之感。
不拖泥,不帶水……不拖泥一樣的紅塵,不帶水一樣的眷戀。
很輕,很鬆,很輕鬆。
他身心輕鬆,壓在他心頭上的山已如雲霧般消散了。
一直壓在他心頭上的山就是卓超羣……從他小時候開始記事情時起,他母親就在他耳邊日夜哭訴卓超羣給她帶來的種種不幸,以及卓超羣做的那些有違俠義的無恥行徑。
於是他的人生就徹底改變了。
他天生是一個左撇子,卻永遠不能在人前顯露。他從左手變成了右手,本來是該握筆的手變成了握劍的手。他的人也從人變成了一個工具,復仇的工具。
爲了復仇,便只有復仇。
沒有童年,只有復仇。沒有快樂,只有復仇。沒有自由,只有復仇。沒有光明,只有復仇。
沒有光明,他整天就生活在復仇的陰影下,人生沒有一點色彩。
可當他親眼看着自己的左手把劍送進卓超羣的喉嚨裡,卻連看一眼都不敢看卓超羣的死狀。
還是看不到一點色彩,還是隻有黑暗,還是沒有光明,還是沒有自由,還是沒有快樂。
他覺得人生更黑更暗了。
黑如萬丈深淵不見天日,暗如無光日月不見明天。
卓超羣是壓在他心頭上的山,卓超羣一死,山沒有消散,反而像生了根發了芽有了生命一般,長在了他心頭之上。
這讓他萬萬沒有想到,更想不到是何原因。
現在他才終於知道了,從他決定要償還卓超羣的那一刻起,他就忽然明白,原來他和卓超羣兩個人活着只有痛苦,唯有死才能解脫。
解脫的辦法也只有死。
他還沒有死,可現在已解脫了。
他心已解,他人已經是個死人。
所以他的腳步很輕,輕飄飄的就彷彿是踩在雲霧上。
心中有事的人腳步一向都很重,可心中無事的人腳步豈非一向都很輕。
他無事一身輕。
在他眼裡,赴死根本算不上一件事了。
畢竟連死都不怕的人,眼裡已沒有什麼事是事了。
畢竟他已經是個死人。
走過去,打開門,走出去,去送死,已不是什麼事了。
他現在只害怕,害怕自己送死不成,那樣自己就永遠無法償還在少年身上所欠下的債了。
可他心中卻一點也不害怕,反而甚是一安……安寧的、安詳的、安定的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樣。
還有什麼能比回到家更能使人心安?
沒有了。
卓飛雲從未有過如此心安,一顆心也從未像現在這樣安靜過,沒有嘈雜名利之聲,沒有紛亂紅塵之事,什麼也不愛,什麼也不恨,什麼也不想。
不愛什麼過去,不恨什麼過去,不想什麼過去。
不愛了,不恨了,不想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這樣也好,這樣就好。
自己心安竟勝過過去的一切。
爲人助人原來比爲己助己更能使自己快樂。
遇見少年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
他既沒有哭,也沒有笑,只有快樂。
快樂中有哭,快樂中也有笑。
門沒有鎖,輕輕一推便可推開。
雙手分別放在左右兩門的左右兩側上,可他卻沒有輕輕一推,更沒有推開,只是張開雙手平放在門上,就像是在烤火。
但他不是在烤火,而是在感受,用手感受最後的餘溫。
感受着也享受着,臉上一副很滿足的表情。
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是如此容易滿足的,也是最後一次知道原來人的滿足是如此的簡單。
沒有轉身,沒有轉頭,沒有看少年最後一眼,只對少年說了最後一句話,“現在你該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吧,我想你也不想我一個人在路上太孤單吧。”
“沈沉。”
沈家山莊的沈?沈家山莊的沈沉?
卓飛雲不想再想下去了,只道:“你是沈沉,我是卓飛雲。沈沉是卓飛雲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最後一個朋友。”
說着,用力一推,砰的一下開了。
門沒有鎖,也不算太重,他本來可以不用這麼大力的,只需輕輕一推便可推開,但他還是用了很大的力去推開。
因爲推的不是門……是過去,是現在,是未來。
門開了,朝陽和晨曦也像秋風送爽那樣送到了他面前。
更是送到了他眼中和他心裡。
朝陽不奪目,晨曦也不耀眼,可他卻覺得分外的奪目,分外的耀眼,似針一般刺得他眼疼。
不過,並沒有刺痛他的心。
所以他的眼睜得很大,比平常睜得還要大。
他在看什麼?還有什麼值得他看的?
他看到了滿天豔陽,豔陽下的卓超羣威嚴無比,耳邊又想起卓超羣經常對他說的:“無論你以前過着什麼樣的生活,都不要害怕,你沒有做錯,因爲你還有未來,未來還遠。”
然後他仰天大笑出門去。
門又關上,被門外的卓飛雲反手關上。
只聽門外的卓飛雲還在笑,只聽門外的卓飛雲道:“以我血肉之軀觸發機關陷阱,爲你開路,但若失
敗,無縫天衣便是最後的機會……”
後面的話聽不見了,聲音太小了。
不是聲音太小,而是已沒有聲音了。
門外已沒有了任何聲音,甚至連卓飛雲的腳步聲都消失了,只剩下安靜。
安靜。
安靜的令人窒息。
你有沒有身處過令你窒息的安靜中?
少年有過,就是現在。
但現在他已不再是那個默默無名的奇怪少年,他有名字。
原來他有名字,原來他叫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