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三十四年,桓康王愈發龍體不豫,一場咳嗽從凜冬綿延至開春,溫暖的陽光也無法驅散他周身散發出的老朽的氣息。白月城內外風起雲涌,新年熱鬧的氛圍中,人羣裡隱隱透露着莫名的興奮。
桓康王原本還想隱瞞病情,日常靠魏杞開的藥茶調理着,只讓魏杞的徒弟來請平安脈,再由徒弟向魏杞轉述脈象病症。可他的咳症反覆不消,這幾日肺裡隱隱作痛。他隱約覺得瞞不住了,索性放開去,在暄室召來太醫會診。說到底,他怕死,哪個老人不怕?越是活得久,越是多處牽絆留戀,更何況站在權勢巔峰的大王。
魏杞親手搭脈後換了藥方,眼底又驚又憂。大王是真的不好了。
能進太醫院供職的,個個兒都是國手。輪流診脈後,有志一同地木着臉,只請大王保重龍體。
桓康王的心沉下去。太醫難爲。尋常大夫給人看病尚且顧忌病人的心情,說話要多委婉多繞彎。給大王看病更是性命攸關的差事,誰也不敢冒着砍頭的風險直言不諱。太醫說得越模糊,桓康王卻越明白,只覺得寒意從指尖一路蔓延,浸透五臟六腑。
他也不敢讓太醫下猛藥,太醫更不敢開這個口。魏杞戰戰兢兢地想了個偏方,好歹緩解一二大王的症狀。
“以薄荷、麝香、漿果揉入菸草,睏乏胸悶時嗅上一撮,可提氣清肺。”這法子不治病也不要命,時日久了,會有些癮頭,可大王如今的身子還怕成癮嚒?!
暄室的長案上多出一隻匣子,翁守貴親手打點,不經第二個人的手。他把那二十四式鼻菸壺用沸水煮過,烘乾水分,再填上魏杞配置的鼻菸。玉石、瓷器、玻璃、漆器、象牙、琺琅、赤金、鎏銀等玲瓏精美、形狀不一的鼻菸壺成了桓康王不離手的物件,時常手裡摩挲着,香囊裡還裝一個。
恭嬪聽宮人們談論過兩回,緊忙把消息送出去,指點兒子尋那洋菸來孝敬大王。說來也巧,從前家裡有位專愛搗騰西洋玩意兒的叔伯,行動就愛在人前嗅一口,其實不愛那味道,只爲了顯擺他的寶貝鼻菸壺。後來抽着抽着,對各色菸草也得出一套心得。彼時,大老爺嫌棄那叔伯玩物喪志,不曾想今日也有用武之處。
恭王對那素未謀面的叔爺不感興趣,恭嬪這把年紀了,那位叔爺說不得早就駕鶴西歸。即便人還在,難道他一個親王的門路還比不上一個落魄的曾家。他有一個更大膽的計劃!
恭王把心一橫,傾身與母親說出心中的想法。
恭嬪聞言,一顆心跳到嗓子眼來。她驚魂不定地迅速掃過四下,見宮人都走得遠遠地,壓低嗓音呵斥。“你瘋了!”
“母親!”恭王單膝跪地,擡頭目光如炬,鎖住恭嬪閃爍不定的眼睛。
"老大手裡有兵,周國公陽平翁主都是他的幫手;老二那個病秧子身份不清不楚,父王照舊偏寵。兒子忍到什麼時候纔是個頭!"恭王的眼裡淬着寒光,擲地有聲:“還有一個皮裡陽秋的老三,不聲不響拿下了半個六部。兒子再等下去,也只是一場空,索性把水攪亂,說不定就能找到兒子的出路。”
他說得咬牙切齒,眼看恭嬪還猶豫不決,咬牙再下一劑狠藥。“難道母親甘心一輩子對那些人俯首低頭,難道不親不想聽我還您一聲母妃,更甚至……”
話音戛然而止,恭王探身靠近恭嬪耳邊,輕輕吐出兩個字。“母后。”
恭嬪的心戰慄起來,一邊是害怕,一邊是抑不住的亢奮。她很快暢想起兒子描繪的畫面。
崇儀接孩子的時候,順道去探望桓康王,又得了一個差事。出宮的時候,他壓抑住心底的翻涌,面上力持鎮定,抱着女兒的手不由收緊了。
臻兒不依,拍在他肩上。“阿爹,抱疼我了。”
崇儀立刻回神,抱歉地揉揉女兒的發心,見她嘟着小嘴,瞬間把心事拋在腦後。
“阿爹,你是不是又要出遠門?”臻兒噘着嘴,悶悶不樂的責問。
崇儀有些意外,挑眉看着一雙兒女。阿滿一本正經,眼裡流露出不樂意。
臻兒輕哼,見他不說話,更生氣了。“我都聽見了。阿爺要你去抓小鹿。”
四年前,崇儀獵了一頭小鹿給阿滿,如今還養在羅星洲的小島上,如今長得與孟窅一般高,阿滿還爲此暗裡和小鹿較勁。
“不是抓小鹿,是去鹿泉,去給祖宗磕頭。”阿滿糾正姐姐的口誤,抿着嘴譴責。“阿爹答應孃親去莊子玩,不能言而無信。”
崇儀一問才知道,原來他們早在蒹葭殿裡,聽桓康王與孟淑妃說起此事。
桓康王沒有防着任何人,也信得過孟淑妃的爲人。果然蒹葭殿沒有透出任何口風,這讓他很欣慰。崇仁三天兩頭往恭嬪處送東西,沒少打聽白月城裡的消息。
“莊子在山裡,你們孃親和弟弟受不住那裡的寒氣。等從鹿泉回來,天氣也暖和,正好一家人一起過去。”崇儀如是安撫,又描繪起莊子上的春景。
臻兒和阿滿都知道,弟弟冬天不能出門,他會咳嗽。就像阿爺,在外頭吹一會兒風,回屋就會捂上帕子悶聲咳咳咳。
說來也巧,靖王受命代王春祭。祭典後次日,春雷破開雲層,攜着綿綿春雨灑過京郊的山林農田。春雨貴如油,豐沛的雨水綿延數日,給春播的農戶帶去開年的第一波希望。不日雨歇,白月城裡諧趣園中喜鵲齊鳴,休眠一個冬季的樹木向着暖陽紛紛抽出新芽。便是桓康王也鬆開眉頭,連日帶着輕鬆的愉悅。
可這份喜悅堪堪延續兩日,京城的輿情峰迴路轉,滿是對靖王的不屑。崇儀不必費心查探,心裡對造勢之人已有定論。樑王自恃清高,不屑這種下作手段。寧王早已退出朝堂,也不會多此一舉。只有恭王慣愛用些蠅營狗苟,從前跟隨樑王時,也不止一次在暗裡煽動輿論。
京城沸議被崇儀一笑而過。政務上無法攻殲,那些人便編排些似是而非的話題。其中最惡毒的是指責崇儀生母猶健,獨敬養母,有悖孝悌。
他心知,奪嫡端倪已現。因爲恭王的急不可耐,無形間卻破開了樑王寧王多年僵持的局面,讓朝臣意識到,桓康王不止有樑王和寧王兩個兒子。還有一位似乎遊離於朝局邊緣,卻又在六部留下不可忽略的痕跡。
錢益也爲靖王開懷,終於靖王堂堂正正地從樑王和寧王的光環後顯露身影,讓朝堂不得不直視他的存在,並因此重新衡量局勢。
大勢既定,錢益告假一天,找上老友喝一杯。當年,陳昇因爲平妻一事,不信靖王的人品。可他心中存有爲老友壯志難酬的不平,這日從靖王府出來,拎着王府珍藏的佳釀,還想嘗試說服固執的陳昇。他滿腹才華,只是刻板不識變通,被一身臭脾氣拖累,多年鬱郁不得志。
陳昇喝了個半醉,歪在榻上苦笑,心中的苦悶寂寥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可他不想因爲委屈,就低頭彎腰。他罵那些人寡廉鮮恥,自己如何能做諂媚阿諛的事。
“王不王,臣不臣,上樑不正下樑歪,國祚難長矣……”他半闔眼簾,啞聲愴然,反覆嘆息。“國祚難長……”
錢益擰眉,知道他又要借酒裝瘋。他適才稍一爲崇儀說項,陳昇便哈哈作笑。若不是多年故交,恐怕把他趕出門去也未嘗不會。
“只看他如今賢妻獨守空房,美妾出入廳堂,和大王當年有什麼兩樣?”陳昇感慨罷,索性放開了,嘴裡肆無忌憚起來。“家宅不寧,還談什麼、嗝、談什麼清明……”
他一壁說一壁給自己灌酒,錢益帶來的兩罈子珍釀被他囫圇倒進肚子裡。說到最後,他的舌頭都大了。
錢益訕訕把話打住,今兒已經是說多了。他忍不住想諷刺陳昇,自詡清廉,還不是喝着靖王府的酒。他還顧念交情,想起崇儀從前說的話,眼下才深以爲然。
錢益索性閉口不言,又舉杯與他同飲兩三杯,趁着還未醉酒誤事,藉口天色不早,反身告辭出去。臨走到門口,他停下腳步回頭,片刻又搖搖頭,壓下自己的猶豫。
不日,陳昇的話還是傳入崇儀耳中。崇儀器重錢益的才華,如何放心他獨自在外行走,早就安排下人暗中保護。
崇儀聽罷冷笑。“恃才傲物,強要擡舉反而害了他。”
錢益事後亦有察覺,他倒不氣惱崇儀的監視,反而因爲崇儀的豁達心生歎服。若非如此,他當年也不敢貿然將驢脾氣的老友保舉到靖王面前。若是個心胸狹隘的主子,他此時也早就被遷怒上了。
爲此,他又爲靖王籌謀劃策,建言崇儀此時不妨將計就計,進一步推動輿論發酵。
因爲陳昇的一番醉話,他反倒有一個想法。只有議論的聲音夠響,才能讓桓康王震動。只要把桓康王扯進來,當宗室的威嚴被牽連,自然有人雷厲風行,爲靖王掃除萬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