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蒙着臉,看不清面容,通過臉上的肌膚身材來看,歲數應當不會大,有可能沒有出閣,即使出了閣也只是一個小少婦。唐朝風氣也開放。但既然放粥濟民了,非富即貴。斷然不會讓這個年青的小娘子出來主持的。
他正在好奇,忽然災民傳來一聲歡動。
再次望去,看到歡動的原因了。放粥,故名思義,是粥,良心好的粥稠一點,當然,即使不稠,能參與進來,良心也算不錯了。但這名小娘子放的卻是黃澄澄的小米飯。
災民太多了,李治不算是暴君,許多災民涌到長安乞討,在城外安置了一些粥棚,但救濟不過來,有的災民就涌到城內乞討。好在現在是坊制,各坊皆有坊牆,還有坊門。李治無奈,涌到城內,讓富人動心,也能多活一些人。於是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長安城中官員也默契着,看到災民多了,就封鎖城門,往外驅趕,災民少了,看城門的士兵也有意無意鬆懈下來,復讓一批難民涌進城中乞討。但禁令進入各坊內。
這些災民大多涌在各坊門的門口,特別是東西兩市。
看到小米飯,一個個飢腸轆轆,這比李威發錢還動心,全部瘋狂了。
李威心裡想道。這是那家的小娘子,雖然這肯定是好心,但有可能演變成壞事。看到不對,立即對親衛吩咐道:“大家上去幫一下忙吧。”
這幾個親衛都是精挑細選而來,有經驗。看到這情況,如果不阻止,都會因爲哄搶,能將災民踐踏而死,立即拿出橫刀,上前呼喝,讓大家站好隊。守在坊門口的士兵,也過來兩個人,前後協助,終於將一場騷亂制止下來。
剛纔李威一行在發銅錢,少女也看到了,擦了一下頭上驚出的汗水,走過來,施了一禮,說道:“謝謝郎君相助。”
聲音卻是很好聽,十分清脆入耳,因爲走近了,隔着羅布,能隱隱看到一些面容,眉目如畫,大約二十歲出頭,長相十分美麗。
“不用客氣。”李威答道。
三個公子哥也跟着走過來,少女回過頭,再次躬身對那麼年長的青年人說道:“李御史,奴婢悔不該不聽你的話。”
“李御史”苦笑了一下,說道:“香雪娘子,你也是善心,不必自責,我自己兒也低估了,不然在襲香館我就強行將娘子勸住。其實還是這位郎君明智,提前帶了家奴過來。”
剛說完,看着李威,眼睛卻睜大起來。
李威卻沒印象,也許以前李弘認識,但不太熟悉,不然不可能到現在這個“李御史”才認出自己。但他心中也在奇怪,御史嘛,要麼是御史大夫,要麼是御史中丞、侍御史、殿中侍御史,與監察御史。前四者以這個年青人的歲數,顯然不可能了,可就是後者,這個歲數也太小了一點。此人是誰?
但壓了壓手勢,暗中指了指自己平民打扮的衣服,大聲道:“巧合,巧合而已。”
李御史會意,不敢吭聲。
其他幾個人都沒有注意,倒是少女看着爲了一碗小米飯,瘋狂地擠過去的災民,嘆了一口氣說道:“老天這幾年不開眼,幾乎年年都有大災大害。前幾日,好不容易下了一場春雨,又停了下來,奴婢就怕這個天繼續這樣旱下去,關中百姓的日子就更艱難了。”
其實李威已經斷定了她的身份,長相美麗,又自稱奴婢,而不是妾身,或者我什麼的,“李御史”稱呼她爲香雪娘子,那麼肯定就是襲香院那個名妓香雪了。
沒有想到,一個妓子居然有些善心。這也是很難得的了。
又聽到那個二十出頭的年青人說道:“聖上病重,將國事交給了皇后,所以這幾年……”
李御史嚇了一跳,老天,人家兒子就站在前面,你敢說出這種話,心中暗暗後悔,昨天晚上一干朋友,以及一羣前來遊學的英傑,其中不乏風流才子,有幾個人的文才讓他十分看好,於是跑到襲香院飲酒作詩,自己兒三個倒了下去。就息在了襲香院,今天早上醒來,聽說香雪前來東市放粥,湊趣一道過來。
就憑魏思溫這一句話,今天也不當跟過來的,連忙說道:“魏君,休得胡言,這幾年皇上龍體不太好,正是因爲皇后協助,朝廷才得以安寧。”
“巨山君,你是監察御史,朝廷命官,當然不敢言。可朝廷真的安寧,去年與吐蕃數戰,龜茲等鎮被攻陷,薛仁貴再大敗於大非川,幾萬唐朝英勇將士沒於烏海。再看朝堂之上,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說完了冷笑兩聲。
李顯有些不解,在邊上問道:“這樣不好嗎,一文一武。”
“當真?咱就說左相姜相公,在唐朝衆武將中,他算不算有名氣?只不過跟在契苾何力作爲副將立了一個小小的功勞。再說文才,閻相公有什麼好文章拿得出手?或者詩賦,你拿出來給我看看。只不過是一個畫匠而已。兩個人在政治上皆沒有建樹能力,卻能高高名列左右相,奇怪來哉。”
李御史聽了直皺眉頭,可是魏思溫說得也是實情,他無從辨解。
他在皺眉頭,李威也在皺眉頭,這位魏君,已經隱晦地將矛頭指向了自己的母親。如果讓母親知道了,都認爲是自己誘導他這樣說的。想了想,開口道:“天災人禍,通常連在一起讀的。但天災是天災,人禍是人禍。煬帝在世時,即使風調雨順,但是民不聊生。可就是文景那樣的明君時代,依然也有天災。天道幽遠,不能將一切往天道上攀,我們凡人攀不起。”
其實說到這裡,他也覺得怪異。因爲已經看過許多邸報,自從李治放權給武則天后,唐朝幾乎年年大災小害的不斷,比如前年,又是海嘯,又是颱風,又是澇災,又是乾旱,到了去年,或者大前年。從來就沒有過這麼密集的災難連續地發生。
如果他不在此地罷了,在此地,不得不爲武則天辨護,又說道:“朝廷這麼用人,也有朝廷的用意。有的大臣剛烈,喜歡強諫,比如鄭國公,有的明於決斷,比如萊國公,有的長於謀劃,比如樑國公。這些人行事,有的能讓百姓知曉,有的卻不喜歡百姓知曉。比如陳平,一生爲西漢出了無數奇謀妙策,民間坊裡,幾乎無人知。但他有沒有功勞?你我不處廟堂之上,怎麼不知道閻相公,姜相公,就沒有爲朝廷謀劃過?”
至少他還親眼看到過姜恪與劉仁軌他們爲吐蕃之事,絞盡了腦汁。當然能力大小,他也無法下出判斷。
“再說大非川之敗,勝負乃兵家常事,這些失敗有多種原因。但只是一個小小的吐蕃而己,不過現在這種情況,朝廷是要以唐朝百姓爲主?還是不顧百姓幸福,象隋煬帝那樣,強行調動大軍,兵伐吐蕃,報大非川之仇?再說太子身體不好,歲數尚小,處理國事經驗欠缺,聖上帶病在身,皇后不協助,誰來爲聖上分擔?”
歲數最小的少年,出身與李御史一樣不凡。雖然沒有進入仕途,但知道的事情更多。
同樣害怕被魏思溫連累,當然太子問題不大,反正他仁愛,就是聽到了也沒有關係,在一邊搶在魏思溫反駁之前,說道:“這位郎君,言之有理。聽聞太子仁愛,可只是小仁小愛。別的不說,就是他作的幾首詩餘小令,就可以管中窺豹,略見一斑。”
“崔君,你爲何出此言?”香雪慍怒地說。
她心腸柔軟,所以聽到李弘的一些事蹟後,對李弘十分敬佩,那天楊承祐又帶來了三首格調高雅的詞作,更加深了她的敬佩之心,甚至變成了崇拜了。
不但對“崔君”,就是對李威都沒有太好的臉色,只是李威的手下還在替她的丫環維持秩序,發作不得。
李威與李賢他們都感到古怪。這四個人太奇怪了,李御史有可能是真的御史,倒也罷了。其他三人,姓魏的說皇后武則天不好,姓崔的不贊同李弘,這個名妓又在替李弘說話。
“崔君”從容答道:“香雪娘子,太子爲人恭良,可是他是做儲君的。小仁小愛,不是人君所選。再說那三首詩餘,本來作爲太子,是天下所望,詩賦不作,卻旁門歪道作詩餘,這是不是能成爲天下之望。再說文賦以雅正爲高,那三首詩餘中,雖然詞藻開闊,可除了那個豈在朝朝暮暮尚可外,其餘兩首皆過於粗獷。他是儲君,不是一介武夫。我不是說太子以後不是一個好人君,至少現在確實稍有欠缺,國事還必須讓聖上與皇后來把持。”
李御史是最尷尬不過,自己怎麼想起來與這兩個人出來的。當着人家的面,一個說人家老媽不好,一個說人家本人不好。本來挺聰明的一個人,現在急得一頭汗都流了下來。
他着急,李顯生氣了,嗡聲嗡氣地說:“你評議太子寫的東西欠缺,那我問你,你又寫過什麼詩賦出來?”
“崔君”很是從容自信,搖着摺扇道:“我雖然才學尚淺,不過詩賦倒有幾首,你聽好了,月生西海上,氣逐邊風壯。萬里度關山,蒼茫非一狀。漢兵開郡國,胡馬窺亭障。夜夜聞悲笳,徵人起南望。”
不談氣勢意境,這首詩確實很工整,很符合他所說的雅正。
不過聽到這首詩,李威已經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是什麼人了。那邊香雪又開口說話了,道:“依奴婢看,不如。”
她還死挺李弘了。
李御史心中暗歎一口氣,如果不是出身,以香雪的相貌才學,今天她無意之舉,說不定會給她帶來逆天般的好處。但她這個娼籍,無論她品行多麼好,與太子永遠中間隔了楚河漢界了。
崔姓少年出身高貴,氣度不凡,也不生氣,微微一笑道:“香雪娘子,你說不如,我也不反對,不過有一個好辦法,你拿出太子寫的一首詩或者賦出來,與我寫的詩賦做一個對比,高下自知。”
詩是詩,詞是詞,是不太好比高下,況且他寫的這首詩確實也不錯,有自傲的本錢。
李令月暗暗拽了李威的胳膊,低聲說道:“大哥,拿出一首詩嚇嚇他。”
李威看了看天色,又看到香雪帶來的那隻大甕裡的小米飯快要發完了,也不想繼續在這事上扯皮。其實只要他爲武則天辨護過了,目標就達到了。低聲對李令月說道:“小妹之命,敢不奉聽。”
李令月嘻嘻一笑。
本來李威揭過議論武則天的事,也就算了。但這個小崔子對他一踩再踩,是菩薩也會惱火三分。從這首詩知道他的名字,但對其事蹟知道不多,只知道好象官聲不大好。因此,也沒有了愛才的念頭,如果他比才華,李威恐怕只能自愧不如,偏偏在詩上計較。
那就踩吧!
說完了,笑咪咪地看着崔姓少年,又說道:“崔君,我正好聽到過太子作的幾首詩,氣度卻是很雅正的。雖然未必最佳,但勝在言之有物,清純乾淨。雖然崔君這首詩寫得也不錯,與太子的詩相比,顯得空洞了。”
聽到他自誇自,李令月咯咯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