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自用之後,處理皆成事實,賢能失效,急功好利者有機可趁,必類聚羣分爭取權位,譽此毀彼,互相傾軋,使元首所聞皆成反是非,反功過的,雖不見不聞而知的睿智者,亦難逃其蔽,終致莫衷一是而百事皆廢矣。
問:何以自用之後則賢者避而能者藏?
答:自用之後,黜陟賞罰均直接處理,尊而不親者塞其言,親而不尊者長其勢,浸潤之譖,危言之聳,能使元首心不安息,陷於事事不能自主,事事須與包圍者謀。且進言者不是涉及元首,即是涉及卑將,官吏有譭譽人之嫌而動輒得咎,人則憚於進言,愈使賢者緘默,能者束手。元首耳聞即閉,遂成恩怨難分,是非難明,賞罰不明。雖有賞罰,亦難得其當。雖有施爲,亦爲一廢百。到此地步,賢者避而能者藏,則國事不可爲矣。
又問:何謂以教養民?
答:人以生爲原則,生須養的適宜,但養須自養,古人所謂博施於民,堯舜其猶病諸。自養的適宜必須由教育人民上得之。
又問:得些什麼?
答:互助互愛的精神,主張公道的毅力,人生觀的正確與生產的技術,生活的常識。
二月九日
黃少谷(總裁辦公室秘書長)來,談總辭職事,力主到草山與蔣總裁加以檢討。答:人事國事,惟命是從,自身出處,應由自主。
王平(均一,“財政部”次長)、劉傑(子英,“立法委員”)、鄧勵豪(“立法委員”)、郭澄(鏡秋,“國大代表”)、盧學禮(芷復,“行政院”參事)等來談,芷復雲:“國民大會”代表全國聯誼會,非法定機關,且所謂違法誤國,另有所指,何必因此小題大做,而提出總辭職,動搖人心。“代總統”出國就醫,“總統”主持無人,向誰辭?答:有“總統府”則向“總統府”辭,你們說小題大做,那也比胙肉不至題大。浸潤之譖,雖智者亦難逃,處事應見機而行,失機之後,則進退維谷。在此認識不一、作風不同之下,爲則難通,不爲則遺誤,於我於國均無所益。在今日需我團結緩衝之工作已告一段落,我前在廣州時,因府中迫要國防部長,我曾向“代總統”說:健生出任“國防部長”爲時尚早,誠恐提出之後,發生糾紛,我公必更感難處。至我個人,有益於國家時,我絕不輕辭,到我去留無關時,我必退讓賢路云云。此其時也,再作下去,何以自解,我意已決,不必再論。鏡秋說是不是於後世有以小節而失國務之嫌?答:需要爲而能爲則爲,不需爲而不能爲則去,今既爲之無益,自當以去,在我何憾之有,對世人何譏之慮。芷復說:君主時代,尚是匹夫有責,今民主時代,應不顧一切,能爲亦爲,不能爲亦爲,“院長”向言人定勝天,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佛肸以中牟畔,佛肸召,子欲往,況今在位,何可輕退。答:在野在位,出處不同,孔子爲魯司寇,不脫冕而行,孔子在野,佛肸公山弗擾畔,召,欲往。孔子在野可以作那樣想,我則在位,即不能那樣想。人定勝天,是有條件的,必須環境上無枷鎖,計劃上無障礙,幹部能自由選訓,不是空言人定就能勝天。禹堂雲:“院長”向以介公之言是從,介公既不贊成辭,何不納之。答:國家用人行政,聽從介公可也,自身的出處,當自作主。勵豪雲:介公向來尊重“院長”,自不難言聽計從。答:親而不尊者易進言,尊而不親者難解釋,尊者說對,也只能一次兩次,親者浸潤能十次百次,聽者如無主見,建議亦終歸無效,此例歷史上很不少。
鏡秋雲:記得在成都時,有人向你說,你無政治資本,你是個政治家,不是個政治領袖,軍中的悍將,政治上的流氓,社會上的劣紳、土豪,均敢侮辱你。你對元老要員,你又不買他們的賬,致日見孤立,如何能久,且亦未免太苦痛,答:不只是孤立受辱,而且已受到結夥的排斥。
鏡秋說:有人建議你組織政治資本,以資抵禦,長官不願。與大家拉攏拉攏,如何?答:素侮辱行乎侮辱,素孤立行乎孤立,素排斥行乎排斥。不安侮辱、孤立、排斥,連個侮辱、孤立、排斥也得不到。均一雲:那太吃虧了。答:安於侮辱,是侮辱者仰面唾天,如不安於侮辱,人唾我一臉,我唾人一臉,是不是更吃虧。原諒人的人是高人一頭,與人互爭是一丘之貉,被人原諒是低人一頭。禹堂雲:如此與其受侮辱、何不去位?答:國家需我一日,我一日不去位,如不需我時,我自然即去,我之去留,以國家需不需爲根據,我豈能作一紅臉漢,因外來之橫逆,置國家之利害不顧,即拂袖而去。前在重慶時,有以李“代總統”出國爲不顧大局,亦勸我因之宣佈辭職,給他放下。我說,他不顧大局,我亦不顧小局,將何以對人民,我何可因李“代總統”不見諒於國人,我亦不見諒於後世乎。
今日不聞而知不見而知的,但是元首卻不能知,就是對上元首是儘量恭維,擇其所向而言,背則嘲笑備至,爲首豈不難哉。今天在領導上,可有兩種方式:一個如次隴(趙戴文)任主席時,他曾對我說:我們兩人無論如何一致,但處理事上,絕對有出入,反要加多交叉而減少效用,不如由你處理,我注意當失及人的真僞,可變交叉爲重疊。一個是用提綱挈領,執簡馭繁的方式,我感到在太原時,能在組織會議上公開檢討批評,可使欲欺者不能欺,亦不敢欺,在衆目之下,自亦不易受欺。
均一雲:“院長”在渝時,曾有感懷雲:“投石甚難水不濺,大喇嘛秤待世賢”,我以爲水不濺、秤不辨輕重,則成死寂,是小乘法,而非大乘法。答:小乘大乘是佛法,我姑不辨,小乘即不是死寂,因濺連個小乘也不夠。均一雲:是不是水之體不濺,水之用濺?答:你把濺字看的太好了,這濺不濺,不是理智上的話,是感情上的話,感情衝動謂之濺。孟子所謂其橫逆由是也,於禽獸有何難焉,這是不濺的理解,還不夠個不濺的自然,這無所謂體用,體用是從理智方面說。
均一不言,繼答:一怒而安天下,不是濺,那纔是體用。以人爲體,以安爲用,且不能不濺,不能不爲輕重所動,你即不能自主自由,人來小侮你即小怒,人來大侮你即大怒,你的喜怒操之於人,不只是你的喜怒操之於人,人以拼命來,你即以拼命去,不要說大乘小乘,喜怒失掉了自由,生命失掉了自主。克伐怨欲不行焉謂之小乘,亦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謂之大乘,亦未爲不可。
二月十日
蔣總裁囑賈秘書長煜如及徐政務委員次宸轉達:請閻“院長”萬不可輕言辭職,因之動搖人心,“國大”之詢,系我與德鄰及伯川三人均有,所謂違法誤國,不是說伯川,請他萬無誤會。
劉子英雲:輿論批評你是孤掌難鳴,故一切方案不能實施。
答:只要有權,孤掌很易變成不孤掌。
問:責任內閣的閣揆能說無權乎?
答:閣揆等於駕轅的騾子,絆住腿以後,寸步難行。
問:爲何絆腿?
答:因車主行車的意念尚未到。
問:車已套齊,行車的意念何以未到?
答:有所待也。
問:有所待也,抑有所慮也?
答:我不知。
王均一問:“院長”常說:認識一致,行動一致,纔能有所施爲,如何能使認識一致行動一致?
答:有用人權,有賞罰權,就能說有人聽,作有人從,能聽就能認識一致,能從就能行動一致。
郭鏡秋雲:外間批評“院長”組閣以來,說的多、作的少,對此感想如何?
答:說還未說夠,如何能作。
又問:什麼程度叫個說夠,說到什麼程度才能作。
答:說的認識一致才叫夠,行動一致才能作。
又問:何不繼續再說,屢說屢作?
答:事務性的政治可作,但無濟於事,轉變目標的政務,在大陸上尚能說,到臺灣後,說亦不能,何況乎作,環境已成不可爲,雖有善者,亦無可如之何,況我非善者乎。討論事必須是善因求果,究果善因,重在求其故。《孟子》說: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若舍因求果,終無是處。
二月十二日
賈秘書長雲:總裁辦公室秘書長黃少谷電話,報載“院長”昨未到院,亦未會客,是否倦勤的表現?
答:我昨因身體不適及防空演習,只會客,未到院。我在交卸的前一刻,亦必照常任事,我向來以令尹子文勉人,豈能不自勉。
嗣黃少谷、鄭彥棻、賈秘書長來商大局。
方聞(彥光,“行政院”參事)問:“院長”大喊人定勝天,今何不抱定斯旨,不顧一切猛速行之,以挽危局。
答:人定勝天,第一要有權力,第二要有時間,第三要有人才,第四人與物的藏蓄力要夠,第五國識要夠。有此五夠,才能人定勝天。
又問:今五者不夠,原來是何動機喊出人定勝天的話?
答:原來的動機爲指出目標,希望大家向此路上走。
彥光再問:唐太宗於魏徵在世時,從諫如流,魏徵死後,因發現其筆記上有矜識處,遂毀其碑,“院長”對此作如何感想?
答:臣亦不純,君亦不聖,均不免有英豪氣。
彭士弘(毅丞,國大代表)雲:爲政不得罪於巨室,今黨中元老助之雖少效,但阻之甚爲有力,何妨多與連繫,以減少阻礙。
答:有爲則可,在無可爲之局勢下,連繫頻繁,徒遭人窺測耳。
又問:欲人聽者,必登高一呼,欲人助者,必立位以待,把握不住地位,雖聽不顯,雖助莫由,手無斧柯,奈龜山何,用之則行,不捨不應藏。
答:謀消寸冰不成、亦可見諒於人,謀消丈冰,難免有不量力之譏,不是義不當辭之事,不能不計成敗。
毅丞又問:臉頑與忍耐,從外面看無所分別,全說意志如何,任國家事,不應爲浮言所動,伊尹聖之任者,“院長”向極推崇,豈可不效之乎。
答:此不是任不任的話、是能否任的話,餘早以身許國,豈能爲浮言所動。
芷復問:中興的前提爲何?
答:須易人。
問:何故?
答:不易人難脫窩臼。
問:孔子說:餘欲無言,何故?
答:言之無益,即欲無言。
問:“院長”在總理紀念週的報告中說“我說的不夠”,這是不是與孔子的餘欲無言不合?
答:我當位,當言之事,無益亦須言,況改變認識,不言如何能改。
二月十三日
尚代表因培(厚庵)問開會情形,答,講演式的會議,易形成誇功矜識,泄忿激人,不只時間不經濟,議事無結果,且使各方異見益深,造成無公道無是非的局面。
與嚴廷颺(子言,立法委員)等談時事,答曰:歷史所記載者,真實性只有一半,只讀亡國史難知亡國事。關於用人問題,昨會劉航琛部長,對經濟問題長談,知其甚有見地,遂感用人必須因才善用,如用之不當,將事也壞了,人也毀了。關於處事問題,處事標才智標力量絕對不可,標德性也不可,人之與事,如表之與地球,能合上地球自轉,才能表現表的效用,否則,於事無補,徒遭其損也。
二月十四日
張錦富(靖安,“國民大會”代表)雲:某報批評“院長”既有倦勤意,還是日夜辦公,星期日也不休息,還是不倦勤的表示。
答:戀棧與不茍,在外表上看是一樣,見仁見智,任人看吧。
水平直線的道路是最理想的,但是很少有。走路是爲達目的,施政亦然,走曲線達到目的是對的,若走直線而碰壁,尚何御車足云乎。整飭紀綱的勇氣很需要,但艮卦浚恆兇,始求深也。走曲線以達目的,正是避免浚恆兇始求深的缺陷。
情理兼顧爲中,方合乎人生之道。舍情言理,爲不盡情,舍理言情爲不講理。重理的事當講理,重情的事當講情。老不能自養,幼不能自長,爲人生之缺憾,養老育幼,理所當然,情亦不可廢也。其父攘羊,而子證之,是似是而非。父爲子隱,子爲父隱,是似非而是。如舜爲天子,皋陶爲士,瞽瞍殺人,皋陶執之,舜勿得而禁,竊負而逃,亦情理兼顧之也。
二月十七日(農曆春節)
王均一問:易經的易字怎樣講?
答:易即移也,如鐘錶的指針,隨地球之轉而不停息周而復始恰當的移轉,但周而復始不是環式,是螺旋式,橫同而豎不同。
問:時針本地球而移,易經的易本什麼而移?
答:本天象而移。
問:爲什麼要本天象而移?
答:在天成象,就要在地成形,在地成形之後,人在這形象中一動一靜就有了吉凶悔吝。
問:爲何古人作易,易有何用處?
答:孔子說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是示人在天象地形中如何趨吉避凶。就政治說,是示人在這天象地形中如何裁成輔相,以補造化之不逮。
問:裁成輔相是不是人定勝天?
答:是。不過勝有可能勝的範圍,如天將旱,預爲掘井開渠,可以勝天之旱,年將飢,預爲積穀存糧,可以勝天之飢,勝天亦須有勝的條件,條件夠,就能勝,條件不夠,就不能勝。
問:人定勝天,與迴天意,有何分別?
答:迴天意在成象之前,此道理我不知道,人定勝天,是在成象之後。
問:機器發明,生產力加大,以致產品滯銷,爭佔殖民地,惹起兩次世界大戰,這是不是不能人定勝天所致。
答:不是,這是人爲之不臧。這如同涉大河,不用船而徒涉,被水所淹。當使金代值改爲物代值的紙幣,儘量把工廠倉庫的產品移至市場倉庫,不只是機器發明無害,反可以加大生產,供人類享受。
我向來講不上六十而耳順是何境界,今日醒而未起牀時,忽然感到耳順是沒有逆耳之言了,不是說外間沒有逆耳之言來,是逆耳之言來亦可以順聽之,必須是耳順之後,才能投石水不濺,也就是真如鏡,也就是大喇嘛的秤。
禹堂問:坤卦第二爻不習無不利,如何解?
答:不習就是日日新、月月新即無不利。
問:有解爲不時的學習,即無不利者,此解如何?
答:不習無不利的上句是直方大,直方大還須不習,才能無不利。這同《大學》上的在新民是一樣的意思,不習是從體說,在新民是從用說,不習無不利,也等於說時中無錯誤。
問:什麼是時中?
答:處事須中,中須配合上時空之所當然。這如同鐘錶上的時針,配合上地球的自轉,不與地球自轉相適合亦無效。如地球是正午,時表乃一點乃兩點,則表示不出效用,反表示出錯的反效用來。
又問:如此歷史的經驗無用乎?
答:有用處,但不能死板的用,歷史是螺旋式的演變,豎的道理上能成一線,可以取歷史的經驗,橫的交點上,不是環式的,與歷史不同。同樣的君臣,同樣的軍事,同樣的饑荒,今古不同,可以採歷史上之義,不能照歷史上之陳跡而施爲。
二月十九日
均一問: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韶樂與知味,有何關係?
答:知味是人的感覺,樂亦能調節人的感覺,故亦能停止人的感覺,但須治樂者的程度與聽樂者的程度所高不多,方能調節或停止。韶爲舜的樂,可以說舜治韶樂時,舜之聖境高出於孔子在齊聽樂時之程度,但所差不多,故聽之而即將味覺停止。
問:孔子的聖境那時是個什麼程度?
答:這話難言,是個什麼程度不易說。但斷定尚不到舜作樂時之程度,可以說佛家說貪嗔癡是人的三個惡性感,去了貪嗔癡,可能而耳順,因逆耳之言亦不感刺激,到味覺停止之後,才能從心所欲不逾矩。
子英問:何以處困?
答:知足可以處困。
問:何以處餘?
答:知止可以處餘。
問:何以處患難?
答:行其素,素患難行乎患難,即可以處患難。
問:何謂知足?何謂知止?
答:知足是守分,知止是留餘地。
問:如此說知足知止豈不太消極麼,失掉了進取性,與事在人爲及伊尹聖之任的道理不合?
答:知足知止,是指自處而言,你所說的事在人爲及伊尹聖之任,是指當事而言,所謂當仁不讓,是說義務,知足知止,是說權利,權利當讓,義務當盡。
子英問:何以處毀謗?
答:毀謗之來當辯則辯之,不當辯則受之,因毀謗人者,是仰面唾天自呸之耳。當辯者辯明固好,但切不可用報復的方式,因你報復人,就成了人唾你一臉,你唾人一臉,反使毀謗者得其計。
均一問:何以施政?
答:民之所利爲之,但爲之先須說服之,爲之時須導引之。民之所害去之,但去之先須解釋之,去之時須貫徹之。
問:何謂民之所利?何謂民之所害?
答:人以生爲最高原則,適生者爲民之所利,反此則爲民之所害。生有物質之生,精神之生。生的方式,有個生、有羣生。個生是衣食住用行及養老畜幼,羣生是保安、救濟、互助、互愛及進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