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然府重建正開展的如火如荼,到處是翻蓋的民居商鋪,當真要找一家能夠正常營業的茶樓酒肆也有難度,最後一行人找了個街面上的茶攤子,三文錢一壺的粗茶,叫了幾個野菜包子充飢。
截肢的傷患還要護理,按理他們大約還要在燕然府逗留數日,但鑑於周鴻虎視眈眈的目光,葉芷青決定儘快啓程前往翰海府。
幾人在粗木桌上圍坐一圈,傅奕蒙有意無意坐在了葉芷青左手邊,錦姐兒坐在她右手邊。傅天佑坐在傅奕蒙左手邊,隔壁坐着賢哥兒,過去纔是周大將軍,剛好與葉芷青面對面。
她手上還有方纔縫合的血,借了店家一瓢水,去旁邊洗乾淨了手,才重新落了坐,桌上已經擺了兩盤大包子,三個孩子人手一隻吃的正歡。
周大將軍長臂伸過來,將粗瓷茶碗推到她面前:“柳大夫累了先喝口水,再吃個包子。”
傅奕蒙拿了個包子塞給她:“師妹忙了這麼久,應是餓了,吃兩口墊墊,等回到邕州我請你吃海鮮宴。”
兩個男人隔着桌子互相對視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瞧見了勢在必行,又心照不宣的轉開了目光,各自給自己的兒子塞了個包子。
傅天佑與賢哥兒兩手各舉了一隻包子,總覺得自家親爹都有些怪怪的。
草草吃完飯,葉芷青便重新前往傷患家中,她好像打定了主意不想跟周大將軍說話,守在那患者家中三日未出門,就連三餐都是傅奕蒙送過去的。
周鴻這三日心裡也不好受,他想起她滿是傷痕的左手,燙傷與割傷並重,簡直不敢想象這些年她離開自己受了多少苦楚。以他多年在軍事上的敏銳嗅覺,總覺得傅奕蒙已經察覺了什麼,真要再從他嘴巴里問些什麼顯然不太可能,周大將軍便將目光放在了錦姐兒身上。
小丫頭今年四五歲了,個頭不矮,說話更像個小大人,被周大將軍攔在路口,她仰頭瞧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左右看看整條街道都沒有旁人,只能看到兩頭的護衛站着——不過是玩個躲貓貓,怎的就落在大將軍手裡了?
傅天佑與賢哥兒都不在身邊,小丫頭想起自己初見周大將軍之時的無禮,立刻做了個回識時務的俊傑,笑眯眯上前抱住了周大將軍的大腿:“周伯伯,你見到賢哥哥了嗎?他跟天佑哥哥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我好害怕!”
她這副人小鬼大的模樣,哪裡是害怕的樣子?
周鴻頗覺好笑,蹲下來目光與她齊平,道:“你若是能跟我聊聊天,我就帶你去找你賢哥哥跟天佑哥哥。”
錦姐兒很是困惑:“周伯伯心情不好嗎?”
周鴻捏了下她的小鼻子:“小丫頭,你懂心情不好是什麼意思?”
“我當然知道心情不好了,我也常常心情不好的啊!”錦姐兒以大小大人的口吻道:“每次我娘離開我出遠門,我都心情不好啊。我坐在高高的樹上等着她,她一天天都不回來……我就沒辦法高興起來啊。”
周鴻竟然奇異的與小丫頭產生了共鳴,牽着她肉呼呼的小爪子坐到了巷子口柳樹下長長的石條之上,心有慼慼焉:“她時常離開你嗎?”
小丫頭坐在他旁邊,竟無端教他勾起了不快樂的記憶:“是啊,我娘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外面,能陪我的時候很少的。”她來之前雖然傅伯伯與親孃都叮囑過,不能提親孃的容貌與失聲之事,但是周大將軍可是安北的大英雄,賢哥兒也說過他爹打仗很厲害,整個安北就沒有不敬重他爹的,這樣的大英雄也必然不會是她孃的仇家了。
她在心裡小小聲唸叨:我也沒有告訴他我娘會說話啊,不算食言。
周鴻見她坐着小小的一團,居然也露出了惆悵的小模樣,雖然與蕭燁諸多仇恨,但這個孩子身上還流着葉子的一半血,又是這麼的無辜可憐,對她的那一點芥蒂也消散了,還悲哀的覺得……若是這是跟他跟葉子的女兒,該有多好啊?
如果當年他沒有貿然離開京中,而她也未曾進宮,兩個人不曾分開,是不是他們早已兒女成行?
“你娘在外面都做什麼啊?怎麼時常不在家?”
提起這個,錦姐兒又露出與有榮焉的笑容:“我娘可厲害了,她在外面做生意呢,阿銘師兄說我娘在做大事,要賺很多很多銀子,柳記的夥計見到我娘也恭恭敬敬的,寨子裡的叔伯姨姨們提起我娘都在誇她,我娘很了不起呢!”整個黎依寨的婦人就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她孃的。
“阿銘師兄……可是姓蘇?”周鴻雖然覺得自己沒有認錯人,但其實跟錦姐兒坐在這裡,他還是存了求證的心思,只想證明自己沒有認錯人。
聽到錦姐兒提起阿銘師兄,他只覺得心頭一塊大石砰的落了地,砸的神魂都忍不住震盪,連自己也不曾察覺的帶了些小心翼翼。
錦姐兒很是吃驚:“周伯伯認識我阿銘師兄?”
周鴻見小丫頭神色有異,生怕她知道些什麼,忙哄她:“不認識啊,只是聽說你娘身邊跟着個徒弟喚蘇銘的,是不是還有個壯壯實實的叫什麼慶的?據說做生意很厲害啊。”一面說一面觀察小丫頭的臉色。
錦姐兒不以爲異,還當柳記的生意居然已經做到安北來了,四顧無人,小胖手指抵在脣上,輕聲“噓”了一聲,神神秘秘道:“周伯伯可別說出去,來之前傅伯伯跟我娘都叮囑過的,她在安北有個大仇家,不能讓人認出她來。是不是我孃的生意做的很大,都做到安北來了,所以才得罪了人?”
周鴻仿如當胸被人劈了一刀,既狠且痛,毫無防備,幾乎不可置信:“你娘……在安北有個大仇家?”
錦姐兒的腦補能力很強,偶爾也從虎妞跟胡四兒嘴裡聽到隻言片語,聽說生意場上兇險,她居然難得的超脫出年齡爲親孃操心,想到周大將軍乃是安北軍中主帥,她既然認識了周大將軍,總要爲親孃謀劃一番,若是能巴結上週大將軍,還怕什麼大仇家啊?
“是啊是啊!”小丫頭愁眉苦臉向他求助:“周伯伯,賢哥哥說你很厲害的,是安北最厲害的人,要是她在安北有危險,求求你幫幫她?看在……看在她替你治病的份兒上?”
周鴻內心悽然,暗道:我可不是她的大仇家嘛!自從相識之後,從來就沒讓她過過好日子,當初讓她遭受母親的折辱,遠走海外;後來爲了救我,不得不進宮爲先帝調理龍體,這纔有了後來陷落宮闈之事;逼得她這麼多年了隱姓埋名避居他鄉,帶給她那麼多痛苦,又哪裡是深愛着她啊?!
小姑娘清澈的眸子裡映着他的臉孔,三十出頭的中年漢子鬍子拉茬,顴骨高聳,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哪一次他有難,不是她捨身來救?
都道她醫術精湛,可是誰人不知疫區危險,她卻聽到一點消息就義無反顧跋涉而來。
周鴻不由的目光就柔軟了起來,將小丫頭抱了起來,摟在了懷裡,彷彿是疼惜葉芷青般的輕撫着小姑娘的背,柔聲道:“錦姐兒別擔心,不管是什麼樣的大仇家,若是敢來傷害你孃親,我必然饒不了他!將他大卸八塊!”
這世上如果有人曾經感覺過凌遲之刑,周鴻相信在這一刻必然與自己有共同的感受。
深愛的人近在咫尺卻遠似天涯,他不能上前去擁抱她安慰她,不能與她盡訴別情,就怕嚇到了她,更不能告訴她這些年他都是如何苦苦思念着她,這不是凌遲是什麼?!
小孩子不知愁,只當爲親孃解決了一樁大難題,不知道有多高興,只感覺被周大將軍緊緊抱着輕拍,倒好似拿她當個小寶寶一般,她還怪不好意思的,在周大將軍懷裡扭了兩下,小聲道:“周伯伯,我孃親最不喜歡求人了,我求您的事兒,您千萬別告訴我孃親,行不行?”
周鴻哪敢讓葉芷青知道他與錦姐兒的這番談話,她那模樣早已是驚弓之鳥,只恐半點風吹草動就能讓她隱遁匿跡。
“好好好!我答應你什麼都不告訴你娘,你也別告訴你娘咱們聊天的事兒?!”
小丫頭爽快與他擊掌:“周伯伯說話算數!”
周鴻目送着她邁開小短腿跑走的身影,呆坐在燕然府無名的巷子口,眼眶溼潤,情不能己,一時之間思緒萬千,倒好似十六七歲初初動心的少年郎,無措到不知如何才能讓她打開心結。
直到賢哥兒跑過來,遠遠看到親爹失魂落魄的模樣,過來問他:“爹,你怎麼了?”
小傢伙見慣了他英勇神武的模樣,從不曾見親爹犯難,可是看着他的樣子卻總覺得他愁緒滿懷,連跟小夥伴玩耍都拋之腦後。
周鴻擡頭見到兒子關心的小臉,一時沒忍住居然落了淚。
“爹……爹沒事兒。賢哥兒,若是你娘回來了,你怎麼想?你娘她要回來了!”他起先只是問兒子,可是說到最後卻很是堅定,就好像此刻他們一家三口已經團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