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穿窗而入,帶入依稀的蓮香,吹動窗下一垂風鈴,風鈴下,元秀揉了揉腕,端詳着案上墨痕未乾的字跡,她慣常練的字體是魏碑,因目睹杜拂日一手行楷氣勢磅礴,重五以來倒也偶爾會加幾張行楷。只是紙上字跡絹麗有餘而大氣不足,未免叫她十分失望。
“采綠?”元秀頭也不回的吩咐,“拿水來浣手。”順手將那頁寫得不中意的行楷揉成了團,鬱悶的丟進案下竹簍。
采綠伺候她左右,也知道元秀如今最計較的事情數來數去也就那麼兩件——書法並箭技,都是她用了心卻效果不大的,這裡面難免有天賦的緣故,偏生元秀出身尊貴,養就了驕傲的性情,雖然自己心底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但她卻委實無法容忍……只可惜加倍的苦練,究竟還是不如人意。她裝作不知的端上了水,又替元秀擦乾了手上水漬,見元秀心情不錯,思忖了下,笑嘻嘻的說道:“阿家可知道方纔錯金又惹事了?”
“哦,它惹了什麼事?”雖然才把寫滿不中意的行楷的紙團丟掉,但元秀也早習慣了在某些事上的事倍功半,浣手後情緒逐漸調整過來,此刻見采綠似要說起趣事,便接了一句,猞猁到了山間野性畢露,雖然不傷人,卻十分的淘氣,不過原本就是要它將來幫助狩獵的,元秀叫採藍將原本照顧它的錦梳撥去做旁的事,只教給內侍於文融帶着照拂它,正是爲了不讓它過得太舒服,此刻聽到它惹事生非,反而放心些。
采綠笑着道:“它啊,好端端的,把人的衣裳都抓破了,將人家小娘子嚇得一個勁的哭!”
“哪裡來的小娘子呀?”元秀好奇的問。
“咦,阿家不知道麼?郭旁有個小女兒,如今才八歲,生得很是可愛,剛到那一天,採橙在庖下見着了她,很是喜歡,當時還拔了一支銀簪給她玩。”采綠唧唧喳喳的說着,“那小娘子什麼都好,就是膽子小了些,聽說是晌午後的辰光,採橙因見她生得瘦怯怯的,給阿家做點心時,順便在竈上煨了碗肉羹給它,大約錯金嗅着肉羹跑了過去,結果一下子撲到她身上,肉羹打翻在了裙子上不說,人也嚇得半死,虧得旁邊有人瞧見了,趕緊把錯金抱了開去……”
聽到這裡,元秀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出了聲來道:“行啦,此事本就是錯金淘氣,那女孩子可有被燙到?”
采綠笑着屈了屈膝,道:“奴代雪娘謝過阿家!”
這種小事元秀一向是不大在意的,采綠也知道,所以才應下來替郭旁之女求情的差事——雖然說吃虧的本就是那叫郭雪的女孩子,但元秀才是別院的主人,她豢養打算狩獵裡邊大展身手的猞猁主動撲倒了郭雪,自然也是郭雪的不是。加上郭雪之父郭旁才因爲將幽州李十七娘當作了綠園的李家娘子放進來,剛剛被罰了一回,如今自然要格外的謹慎些。
元秀隨口問道:“郭旁膝下就一子一女嗎?”
“這倒不是,是一子二女,那郭雨奴是長子,下邊兩位女郎也是跟着兄長的名字,皆取了雨字旁——雪娘上邊有個阿姊,名叫郭霜。”元秀對自己外祖家的感情非常複雜,她才三歲就沒了生母,說心裡不遺憾是不可能的事情,昭賢太后待她雖然很好,但終究與生母不一樣,然而讓郭家族沒的偏生又是她的父親,憲宗皇帝雖然忙於政務,但見面時對女兒們一向比皇子們要憐愛得多,對她來說,親近郭氏,很難不因此在心中產生對憲宗的怨憤,這樣忤逆違反孝道的想法在受過昭賢太后十二年之久的正統忠孝教導之中長大的元秀而言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情。
更何況,皇室之中的長輩固然凋零了許多,好歹是看着她長大的,郭家的長輩,她唯一熟悉的一個,還不全屬於郭家,薛氏只是郭家的養女。在這種情況下,元秀連紫閣別院中的舊僕都不願意多見,全部交給了採藍處置。
這會也就是薛氏不在,她纔會主動問一問。
“他們都在別院裡?”
采綠點了點頭,她性.子活潑,最愛打聽這些家長裡短,原本有沉穩的採藍在旁盯着,總不許她多嘴,薛氏在的時候,她膽子就更小了,這會採藍忙着處置別院之務,薛氏在別院中四處走動,只留了她在這裡伺候元秀練字,又見元秀有興趣,當下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那雪娘是纔過來的呢,據說以前是放在了長安陪着她的祖父,因暑熱才送過來並見一見父母。郭雨奴同霜娘倒是一直在別院裡邊,這對兄妹都很能幹,雨奴阿家是見過的,那霜娘雖然長的不及雪娘可愛,然而做事都是極利落的,究竟是山裡長大,阿家沒有看到,前兩日採橙手底下的錦木瞧見了道旁一顆楊樹上似生了菌子,纔要叫人拿梯子來看,那霜娘恰好路過,聽說後把袖子一卷,蹭蹭幾下就爬了上去,好不利索!”
采綠連比帶劃說得極爲生動,元秀也正是好事之時,聞言來了興趣:“這霜娘多大了?”
“奴沒有問,但瞧着該與阿家差不多。”采綠正說的興高采烈,外面薛氏恰好走了進來聽見了半句,隨口接道:“什麼和阿家差不多?”
見着了薛氏,采綠頓時噤了聲,忙站起來道:“大娘回來了?”
薛氏懼夏之症到了山上究竟好了很多,歇了兩日,方纔又在別院裡走了一圈,這會看起來氣色已經很不錯了,她穿着寶藍底繡暗花襦裙,臂上搭着一條杏子黃的披帛,面上未施脂粉,鬢髮拿篦子抿得一絲不苟,與之前在珠鏡殿時的病懨模樣迥然不同。
“方纔從庖下過,那叫雪孃的小娘生得倒與阿家幼年時有幾分相似。”薛氏也沒追問,不過元秀請她坐下後,開口居然也提到了郭雪。
元秀在薛氏面前就不太想多提與郭有關的人與事,便笑着把話岔開道:“大娘身子若是好了,咱們明日去下邊谷裡狩獵可好?上回回來的路上,郭雨奴說峰上都沒有什麼象樣的獵物,想要獵物多還是得去峰下,正好也去看一看高冠瀑布。”
“峰下?”薛氏倒不是故意敗興,但究竟遲疑起來,元秀見她這樣,呆了一下才一拍頭,恍然道:“是我糊塗了,大娘到這山上來纔好了,再下去可別又難受上了。”
“袁別鶴身手不錯,爲人也是機敏老成,是先帝當初選去保護五郎的人,如今五郎派了他來保護你,只要你多聽他的建議不胡鬧,走遠一些也是無妨。”薛氏不想因爲自己拂了她的興致,便建議道,“只是九娘如今的身手也就那麼一回事,別說其他,你能獵到一頭鹿就不錯了,至於獵虎,就是禁軍裡面有人得了手,也是足以誇耀的,雖然不知道究竟是誰在九娘面前說了諂媚之言,叫九娘還當真以爲自己足以獵虎,但大娘總不會瞞你——你若當真遇見了虎狼之屬,還是快快躲到了袁別鶴身後是正經!”
薛氏這番話說得毫不客氣,饒是元秀早已經習慣了她的嚴厲,此刻也不禁委屈得差點沒掉下淚來:“大娘這是哪裡聽來的話?我幾時說過到山下去狩獵是衝着獵虎去了?”
“不管你有沒有說過,總之我方纔已叮囑過袁別鶴,務必不許你涉險。”薛氏也沒在意她計較的重點,只是反覆提醒道,“山間不同原上,有猛獸是一回事,人也少,萬一出了事,禁軍救援不及,到時候有你後悔的!”
元秀咬牙道:“大娘管得未免太寬了些!”
她還是頭一回對薛氏說出這種話來,薛氏愣了一愣,也不禁有點動了氣:“我這是爲你好!若是昌陽她們在這裡,你看我會不會多這個嘴?!”
“大娘若真是爲了我好,又怎會這樣隨意聽信了他人之言,就來指責於我?”元秀用力捏着手中的烏檀木扇柄,指節都已青白,顯然是怒到了極點!
薛氏見她這樣,皺起眉:“你難道沒有說過要獵虎之類的話?禁軍居然有膽子捏造謠言?”
“我……”元秀想起自己昨日登上峰頂後一時開懷,似乎確實說過想要獵得一頭猛虎之類的言辭,只是這樣一句觸懷之言也不知道怎麼竟被傳成了自己箭技平平、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妄想?
一想到這裡,元秀頓覺怒火更熾!她右手捏緊了宮扇,左手忽然一下狠狠拍到了案上,力道之大,將五瓣梅口貼金鈿瓷碗都震得哐啷一下摔到了地上,雖然因竹樓的地面鋪着細竹編成的地氈,雖然不柔軟,卻極有任性,瓷碗未碎,但也足見她心中情緒何等激烈!
再看薛氏,臉色也不好看。
采綠沒想到方纔還有說有笑的兩人這麼快就翻了臉,她知道薛氏因爲有郭家養女這一重的身份,又照料元秀多年,心裡實際上將元秀當作晚輩遠勝過了公主,元秀的性情雖然絕對算不上懦弱,但卻頗念舊情,因此也一直忍耐着,但如此直截了當的打擊,恐怕從前憲宗並豐淳都沒有這麼說過,不由噤若寒蟬,站在旁邊不敢多言。
薛氏卻不覺得自己說錯了——元秀在山頂上偶感之言,雖然是登頂後一時感慨,但經過某個好事的禁軍士卒宣揚,傳到了她耳中,已經變成了元秀信誓旦旦,要獵到一頭虎再回長安,她估計把話說重,其實也是擔心元秀當真不知輕重,逼着袁別鶴帶她去獵虎。
要知道終南山雖然廣大,但因爲宗聖宮以及名川秀峰都被長安權貴佔爲別院的緣故,猛獸皆被趕入深山或者不出名的山峰上去,要獵虎,也只有向那些地方走——別看袁別鶴帶了五十名精銳禁軍,住進別院顯得人不少了,撒進終南山,不,撒進一在紫閣峰,都算不得什麼。
薛氏的懼夏之症非常嚴重,哪怕到了峰上也休養了兩日才緩過來,貿然陪元秀下山去恐怕立刻就要病倒,她不在,袁別鶴是外臣,可壓制不住金枝玉葉的一意孤行。
只可惜薛氏雖然是好意,卻因誤會反而惹惱了元秀,元秀本就是被寵大的,也算知理,薛氏每每斥責,都是事出有因,她雖然沮喪,倒也能接受,可她箭技苦練許久無果,已經被薛氏叱責過好幾回,本就深以爲憾,上一次在靖安坊裡,明知道豐淳不待見杜家之人,尤其還是杜青棠親侄,但因杜拂日箭技出色,都忍不住出言相邀對方指導,可見心中何等的介意。這會因爲一句無心之言,居然被薛氏說了這樣的重話,當真是滿腔怒火,然而就要發作時,她卻又忍住了。
“此事我自會與袁別鶴問個明白,大娘連日身子都不適,我這裡進進出出,難免打擾了大娘,我看下邊那座木樓幽靜清涼,大娘不如住到那裡去安心養病吧!”元秀以扇掩口,不冷不熱的說道。
薛氏面上震驚之色分明無比:“九娘這是要趕我走?”
“大娘說的什麼話?不到秋涼,大娘就是想離開這別院,我也不答應的。”元秀淡淡的說道,轉向采綠,“快到晚膳時候了,還不出去使人去把木樓打掃了,再告訴庖下,大娘的膳食以後皆送到那邊去。”說着面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對薛氏道,“大娘還是安心調養吧,我這裡有採藍采綠在,她們也是伺候了我多年極用心的,大娘也知道,以後竹樓這邊大娘就不必勞動什麼了。”
元秀的笄禮是在七月,那時候峰下的長安兀自炎熱,她這麼說,也就是連自己的笄禮都不一定要薛氏參加了。
薛氏不是不知道自己撫養長大的孩子的性情,但她卻沒想到元秀這般決絕,一旦決定不再忍耐下去,便是乳母加上姨母的人,說趕開也就趕開。
采綠得了元秀的話,巴不得不要站在這裡,趕緊溜出去叫外面等待吩咐的小宮女。她回來時,卻見薛氏正往外走,雖然臉色不豫,但薛氏究竟是郭家撫養出來,又在宮裡歷練多年的,也不見多麼沮喪,只是采綠低頭時卻瞥見她垂下的寬袖不住顫抖——顯然,也是氣得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