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錯娘終於滿意的停了手,喚素娥打進清水來浣手,雲州則迫不及待的對着銅鏡左右顧盼,她今年才十四,從憲宗皇帝病重起,一直到了今年的二月中孝期才滿,中間足足有近四年的時間,因此雖然貴爲帝女,脂粉紅妝之物對雲州來說還是這兩個月的事情,她的生母紀美人已死,皇后王氏雖然按着公主的例份奉養着她們,卻終究不及母親上心,身邊的乳母宮女也沒有擅長此道者,正是對妝扮極感興趣的時候。
錯娘暗暗一使眼色,芳娘含笑親手捧了銅鏡遞到她面前,殷勤道:“女郎請看!”
因雲州不肯換衣,所以錯娘與她商議之後,替她作了北苑妝,鏤金於面,略略的施上一層淺朱,再以北苑茶油花子粘貼在鬢上,雲州原本眉心貼了梅形花鈿,因換妝的緣故揭了去,卻從茶花餅中取了一塊,錯娘使女之中有名芬孃的巧手剪出飛鳳之形,替她粘上,又在額前施了蕊黃妝,錯娘這裡的蕊黃粉品相甚好,敷在肌上,色澤明麗,猶如花蕊,幾引蜂蝶撲來。
原本的柳眉被改做了月眉,錯娘刻意將月眉兩端都描得極尖,尾部斜挑向上,銅黛反覆暈染,色澤深重,越發襯托出了眉下雙目橫波欲流,眉後斜紅如傷如卷,恰似一支硃色藤蘿,描繪得極爲精緻。兩頰點着月黃星靨,脣上作了媚花奴,這一番精描細繪,當真是用心良苦、嘔心瀝血。
更難得是妝容經過巧妙的佈局,與雲州今日衣裙極爲相宜,雲州看罷,極是滿意,隨手褪下了腕上一隻碧玉絞鐲,放到了小几上:“你手藝甚好。”
“娘子!”見她這副隨手打賞的架勢,芬娘不由眉頭一皺,看向了錯娘,衆侍驚訝之餘,面上皆有怒色。
錯娘卻眯了眯眼,淡笑着問道:“女郎,這會金腰娘子應已起舞,衆人注意力正被吸引過去,不如趁機入席如何?”
“嗯。”雲州只顧着欣賞自己的妝容,沒注意到她們神情,起身理了理裙裾,走到樓梯邊,忽然想起來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妾身姓江,小字錯娘。”錯娘淡淡的道。
雲州唔了一聲,這才轉身下去了。
她身影才消失,芬娘便不滿的嚷道:“這是誰家女郎?怎這般無禮?十二郎好心請她上來補妝,娘子更是親手替她裝扮以取悅十二郎,她不心存感激,居然還要打賞娘子!當我們娘子是什麼人了?”
芳娘也有些意外:“方纔娘子帶清河崔氏的女郎上來更衣,那位女郎對娘子也是禮數周到的,那還是五姓七家呢,這女郎究竟是出自何門?以郎君們的交遊這等人怎麼會拿到帖子?”
“我啊也不是杜七的夫人,孃家呢也是小門小戶見不得這些名門望族的,又不是每個望族出身的女郎都與窈娘一般的。”聽着使女們爲自己抱屈,江錯娘卻是一派的雲淡風輕,微微笑道,“親手替她上妝麼也只是在這裡待着無聊罷了,有什麼好委屈的?”她雖然說的輕描淡寫,染了鮮紅鳳仙花汁的指甲卻攥緊了錦帕,目光微寒。
芳娘見狀趕緊哄道:“七郎至今未娶,自娘子到他身邊之後心思都放在了娘子身上,如今在七郎的後院裡面娘子與夫人也沒什麼兩樣了。”
“娘子出身雖然不是望族,可娘子之父到底也是得過功名的,那女郎——”芬娘話才說到一半,卻見江錯娘哼了一聲,譏誚道,“功名?不過一個秀才罷了!屢不中舉將我抵給杜七爲侍——這樣的阿耶有什麼可留戀的?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了!”
芬娘有些委屈的道了個是字,便聽江錯娘又緩和了臉色,有些得意洋洋道:“其實那女郎這般輕視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你們可知道爲什麼?”
“奴等愚鈍,怎及娘子的七竅玲瓏心?”一名巧嘴侍兒低笑着接話道。
江錯娘舉起袖子掩嘴低笑道:“我曾聽七郎說過,他的十二弟,不只是性情淡泊,連喜好也是最厭濃豔,偏憐素面的,這女郎花費這許多時辰裝扮,還不如方纔上來打一盆清水,與那陪她上來的女冠一般裝束,纔是中十二郎的意,如今她費了這許多心思精力,卻是叫十二郎見到她只想走遠些免得看了礙眼!”說着,得意一笑。
“萬一她發現了……”衆侍之中素娥膽子最小,聞言怯生生的問了一句,便被一心想要挽回方纔失言的芬娘白了一眼:“今日的主人是咱們杜家,那女郎再不講理,又能把娘子如何?”
“我正與金腰娘子談得興起,卻有兩個人闖上來要這要那,這也罷了,這兩人偏偏,眼角眉梢都透着對我與金腰娘子的不屑與傲慢,做人姬妾的,察言觀色乃是必學之技,真當我不長眼睛麼?”江錯娘哼了一聲,悠悠說道,“不坑她們一把,怎麼可能!”
說着,與衆侍笑做了一團。
只是樓下的情形,卻與江錯娘想得不一樣。
雲州下到二樓,正要躡手躡腳的離開,誰知元秀的心思壓根不在金腰娘子身上,倒是頻頻向樓梯邊看着,雲州才走了幾步,便被守真拉住了衣角,輕聲道:“貴主說在那邊已經留有空席。”
“你去告訴我九姐,我不想在這觀瀾樓,想到附近去走走。”雲州彎下了腰,俯在守真耳畔道,“我的宮女綿兒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尋我,我先去把她找回來,若是找到得太晚,就直接回宮去了,你叫九姐不必等我,她想走時,只管走就是。”
守真回到元秀身邊將雲州的話轉告了她,元秀奇道:“你沒告訴她,我方纔就叫你下去着於文融去尋綿兒了?”
“我正要說,可貴主就推開我下去了。”守真有些慚愧道。
一旁裴二十四娘也注意到雲州沒有入席反而下了樓,湊過來小聲道:“雲州公主是要回宮了嗎?”
“她去尋與她走散的宮女,我方纔派了身邊內侍去替她尋了,想必此刻正在樓下等着,她下去了看到後自然會上來。”元秀不在意的道,“這金腰娘子倒不愧是舞部中人,這曲綠腰當得起纖嫋婉轉四字。”
裴二十四娘也點了點頭:“長安坊間有傳,道如今的舞部,羅寶奴之下第一人,便數這哥舒夭娘。”
“她姓哥舒?”哥舒是胡姓,元秀意外道,“我聽這邊一個叫芳孃的使女說,這金腰娘子之母乃是胡姬,被其父贖身之後生下了她——原來其父也不是唐人?大約是作了酒暈妝的緣故,我方纔上樓去竟也沒看出來。”
“這倒不是,她的父親是唐人,但因其祖母改嫁的緣故,從繼父姓氏,才姓哥舒的。”裴二十四娘笑着道,“貴主若是有興趣不如以後多出來玩幾次,這些傳言啊滿長安的都是,想不知道都難。”她這麼說卻是怕元秀左問右問的茫然之下敗了興致,元秀聞言卻被勾起了惆悵,嘆道:“若說玩,我哪裡是不想?可這段時間都被大娘拘着練習騎射——秋狩裡面若丟了大娘的臉,她可不與我甘休呢!”
裴二十四娘聽她這麼一說,心頭一動,笑着扯了把她的袖子,低聲道:“貴主方纔不是還誇獎過杜十二箭技了得麼?既然如此,何不請他入宮教導貴主?薛大娘雖然當年在長安女郎裡面論騎射都是拔尖的,但論到教人,也許不及杜十二呢?”
裴二十四娘自以爲說這番話是知情識趣,投了元秀的下懷,卻不知道元秀雖然愛惜杜十二箭技驚人,卻顧忌着豐淳對杜家的厭惡與忌憚,遲疑了下,到底沒接口,只道:“說到騎射你們都是擅長的,想來也是慚愧,我好歹是昇平的姑母,於此道上面卻是拍馬都不及你們了。”
“貴主纔開始學罷了,我當初才學箭技的頭一年,不知道被兄長們嘲笑過多少次呢。”裴二十四娘抿嘴一笑,她的身份不必刻意的討好元秀,見元秀沒有就着自己的提議對杜十二有所安排,便也不多話。
元秀此刻正對箭技熱絡,雖然因豐淳拒絕了裴二十四娘,想到曲江畔那十五箭之精妙,到底有些歆羨,便忍不住轉過頭看向了角落。
卻見杜拂日手捧金樽,微微仰首望着欄邊舞姬,神情清淡,看不出喜怒,卻別有一種高遠之感。
“這杜家十二郎君,倒有幾分魏晉高士的風儀。”元秀饒有興致的盯着他看了片刻,暗暗心道。她卻沒注意到,這一幕全部落進了不遠處柳折別的眼底,後者的眸色,驟然深沉!
崔風物看似被綠腰之舞吸引得目不轉睛,卻沒放過附近之人的舉止,他頭也不回,擡手按住柳折別,聲音低得只有兩人才能夠聽到:“柳郎你去做什麼?”
“我去敬杜十二一盞。”柳折別心頭煩躁,撥開他手道,“表哥不必跟過來了。”
“今日杜家是主,客隨主便。”崔風物暗歎了口氣,低聲道,“貴主方纔既然託你尋杜十二,想必是今日才見到他的,你太多心了。”
還有一句話崔風物不忍說出:就算元秀公主對杜十二一見鍾情,柳折別又能如何?在那位金枝玉葉的眼裡,自始自終,柳折別不過是一個尋常的臣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