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他後頭進來的高成虎腳下一個踉蹌,差點直接撲到皇后娘娘的腳下,所幸當年進宮的時候基本功練得紮實,腿上有力,往前疾行了兩步,這才穩住了身型。
端坐高臺上的皇后娘娘神色不明,看了他們一眼,就把目光收了回來。
朱高煦扶起了蕭成,這才向着皇后行了禮:“兒臣見過母后,問母后安。”聲音帶了濃重的疏離,根本不像是親母子。
皇后似乎也不在意,微微點了頭:“嗯,難得漢王有空。”她停了一停,脣角拉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若有若無,又瞥了蕭成一眼,“你是來給我請安的嗎?”
“母后說得這是什麼話。”朱高煦收起了方纔的疏離,往前進了一步,“兒臣自然是來給母后請安的。”
他臉上帶着笑意,目光迅速掃過整間大殿。
雖然看不到半個人,但是他能聽到一起一伏的呼吸聲——連呼吸都這樣齊整,似乎是一個人一般。
朱高煦面上沒有半點表情,心底卻是十分明白,能做到這點的,也只有訓練有素的軍隊才行。也就是說,這間行宮裡,埋伏了一支軍隊。
那種情緒,其實是很微妙的。
朱高煦只覺得有些難過,可又覺得很是釋然。甚至覺得,要是那支軍隊並沒有埋伏,而是直接站在外面,會讓他更好過一些。
他的態度似乎讓皇后有些詫異,在短暫的停頓之後,皇后開了口:“聽說……你於心疾一道,還頗有研究?”
她這句話說得很慢,甚至像是有些吃力的樣子,可卻是十分清晰,字字如落雷,敲打在朱高煦的身上,如電似火。
她一面說,一面盯着朱高煦看。
像是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來,不過——似乎是要失望了。
朱高煦早已經調適好心情,開口道:“的確如此。”他倒是異常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不過仍舊微微皺了皺眉頭,“只是母后如何得知?兒臣……”
他眼神微閃,露出一抹惱意,像是被人看穿了,很是不悅。
看到他的神色,皇后倒是怔了一怔,伸手拿起一邊侍女遞上的清茶慢啜了一口,又端着茶盞慢慢地晃動,看着裡面的茶水一圈一圈地轉着,偶爾茶水撞在杯沿上,撞出一個個跳動的小水珠。
朱高煦擡頭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來。
自己的母親,自己還是瞭解的。
早些年,她一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會這麼晃茶盞。所以府裡特意備了幾個深口茶盞,爲的就是防備她晃動茶盞的時候把水給晃出來。
要是潑溼了衣裳,侍茶的奴婢少不得要膽顫心驚一番。
後來……母親成了皇后娘娘。
這樣的動作似乎就少了許多——準確的說,是皇后娘娘的習慣就少了許多。就連飲食上的習慣消失了一些,有的時候甚至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朱高煦先是不解,後來有一天突然就明白了過來。
上位者,講究的是個高深莫測。
這些習慣太有助於讓人窺探到她的內心,所以,再習慣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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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要被捨棄。就像原來……朱高煦只覺得嘴裡微微泛苦,自己是不是也是那個被割捨的習慣?
晃了一會兒茶盞之後,皇后娘娘突然像是反應了過來一樣。
她猛地將茶盞向前一摜,那白瓷的茶盞應聲而碎,茶水和着瓷片一齊四下濺開,甚至有幾片直接飛到了朱高煦的眼前。
他避也不避,等碎片落了地,這才擡頭看向皇后,不解道:“母后怎麼如此震怒?是有哪個不開眼的妃子得罪了母后嗎?您說一聲,兒臣立刻提刀去將她砍了。”
說得和真得似的。
皇后看他一眼,冷哼一聲:“少給我說這些。”她深吸了一口氣,“有探子報到你父皇那裡去了,你前些日子,特意來同我求的那個女子……叫林什麼的……”
皇后盯着他看,一字一句:“那女子,與你父皇有同樣的心疾,你可知道?”她頓了一頓,又道,“據說和你父皇一樣,是突然發作起來的。”
雖然沒有明着說,但這話已經是十分明顯了。
簡直就相當於明着問:你父皇的心疾,是不是你乾的?
朱高煦扯了扯脣角,笑了笑。或許是這笑容裡的嘲諷意味實在太過於明顯,皇后娘娘的臉色微微變了變,擡手用力地拍了一下扶手:“你知道不知道那探子的摺子裡是怎麼說你的?”她的情緒似乎有些激動,臉色都有些發紅,“你這會兒還能笑得出來?”
朱高煦眯了眯眼睛,點頭:“大抵說……父皇的心疾,是我下的毒?”他心底明白的很,哪裡有什麼探子?
林淺月剛剛發作心疾,而他從太子府裡出來,甚至連二個時辰都不到。
這麼短的時間裡,探子的密摺就送到了父皇那裡?
還能被母后看到?
這簡直是說笑話呢。
大抵……也就是太子妃……他的目光在四周又巡過一圈,卻並沒有見到太子妃的蹤影。他心頭正疑惑,剛要說話,站在他身側的蕭成卻突然開了口:“皇后娘娘,我的確是渤泥……國主麻那惹加乃,方纔在這兒的太子妃殿下,也可爲我作證。只是爲什麼聽說漢王殿下要來,太子妃就匆匆離開?連爲我說句話的時間也沒有?”
他這話一說,皇后的神色頓時僵住。
像是被凍住了一樣,半晌才呼出一口氣:“你……”她冷冷地看向蕭成,“渤泥的國主怎麼可能像你這般在我大明居住……若你真是,隱姓埋名的待在我大明……意欲何爲?”
朱高煦立刻就反應了過來。
蕭成這是怕自己被皇后詐出來,藉着這機會將太子妃方纔在這兒的消息透露給自己。他心中暗歎一聲,蕭成這人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太過於意氣用事。
自己如何能不知道,這事情不可能是探子說的……
不過蕭成這個情,他總是要承下的。
朱高煦看了蕭成一眼,向前進了一步,正擋在蕭成身前。他深吸一口氣,擡頭向着皇后娘娘看了一眼,然後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早已成年。
成年封王的皇子,見皇后娘娘
早已經無需行這般大禮。
平常皇子都不過行躬禮,更何況他雖然與皇后關係看上去有些冷漠,可他終究還是比旁人更親近些。
這是他親孃。
他這麼一跪,皇后頓時大吃一驚。
神色都變了些許,身子往前一傾,急道:“阿煦,你這是幹什麼?”
阿煦……
朱高煦心頭微跳,他多久沒有從母后嘴裡聽到這兩個字了?好像是母妃成了母后之後……這兩個字就再未出現過。
她後來一直叫自己……漢王。
這兩個字像是鑰匙,一下子將兩人之間的冰屋門給打開了。
“阿煦……”皇后喊出這兩個字以後,自己也是一愣,下意識地又重複了一遍。目光微閃,盯着朱高煦的眼睛似乎也多出一絲懷念來。而朱高煦也是如此,原本挺得筆直,顯得有些僵硬的背脊也多了幾分柔軟的線條。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吐出來:“母親……”他叫的是母親,不是母后,也不是母妃。可叫出口之後,該說得話還是得說。
朱高煦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蕭成的確是渤泥國主……他仰慕我大明文化,又……厭惡王妃,這才喬裝了,與兒臣一起回來。他的身份戶籍……還是兒臣通手……造得假。”
“你!”皇后一驚,看看蕭成,又看看朱高煦。好半天,才徒然地嘆了口氣,“你真是……太糊塗了。這種假造身份的事情,你怎麼能做……更何況他是……你這是要引藩國起不臣之心啊!你真是太糊塗了!”
皇后狠狠瞪他一眼,剛剛的那種溫緩的情緒似乎在一瞬間就消失得乾乾淨淨。她臉上又多出一抹冷凝之色,這回再看向朱高煦的時候,卻多了幾分決斷:“你實話同母後說,父皇身上的毒,可有解法?”
這比剛剛……倒是更赤裸了幾分了。
朱高煦閉了閉眼睛,將那抹名爲“傷感”的情緒嚥了下去,再睜眼看向皇后的時候,也多了幾分冷意:“兒臣這回來,就是想問問太子妃,林淺月身上的毒,可有解法?”
太子妃只怕再也想不到,他會直接將這事情給說出來。
果然,他這麼一說,皇后倒是怔了一下:“爲什麼要問太子妃?”她雖然這樣問,眼底卻也閃過一抹狐疑之色,“你的意思是……這毒與太子……妃有關?”
皇后在說到太子的時候,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才加了那個“妃”字。
朱高煦在心底滿意的點了點頭,夫妻同爲一體,有什麼事情,怎麼也要……相同擔待纔是。縱然太子不知情,但是……妻子犯的錯,他卻是怎麼也脫不得干係的。
他慢慢地點了頭:“淺月……唔,就是林淺月,她身上的心疾,剛剛纔被安太醫發現。”朱高煦看向皇后,“我這回進宮……本來想找李太醫問問,可有法子的。不想……”他沉了沉眼眸,“母后卻把蕭成抓到這兒來了。”
“抓他莫非抓錯了?”
皇后還未吱聲,朱高煦身後的殿門口,卻突然有人開了口。
朱高煦一驚,下意識地回了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