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再次出現了一片小小的綠洲，清冽的潭水在日光下閃動粼粼波光，無形中散發出某種甘醇的誘惑，但駝隊還是選擇了繞開它繼續前行。
“我們的水源還很充足，大家一鼓作氣走出去！”
商隊首領將頭駝身上的鈴鐺取下來，在手裡搖晃着，高聲吆喝，整個商隊頓時也都被感染，不再頻頻回顧那綠洲。
但是，莫宇卻看出來，有個人就算沒有望過去，心裡也始終存着些放不下的念頭。
“月月，”橫臂攬過月下肩膀，莫宇眯眼笑道，“我剛剛有問過哦，要走出這鬼地方也就三兩天的功夫了，嘿嘿，高不高興？”
月下擡眼看了看他，又低下頭，不語。
昨夜就是這傢伙睡着了整個人都壓在他身上，一雙手臂堪比金剛，死死箍住他不放，害他不僅一夜沒闔眼，甚至還什麼都沒做成。
鐵了心，不理！
“月月，月月！”莫宇完全沒受打擊，繼續纏着他說話，“我聽說過了這荒漠，繼續往北走的話，會到一個名叫堯華鎮的地方，那鎮子北邊臨海，咱們再想往前估計得繞道，不過據說那什麼堯光之海十分漂亮，不僅盛產珍珠，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傳說中的鮫人呢，雖然我其實是不相信啦，但如果能去看看倒也不錯！月月你不是最喜歡海嗎？還有啊還有啊，過了堯華鎮那才叫了不得——”
“莫宇……”終於忍不住，月下打斷他誇誇其談。
“怎麼？”兩眼放光，莫宇趕緊抓住他躲閃的未盡之言，趁勢追問。
“……”月下沉默稍許，眼神幾度明明滅滅，卻還是什麼都不肯細講，只淡淡道，“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你抱着玄兒吧。”
“主人！”玄兒驚叫一聲，慌忙抓住月下衣襟，拼命掙扎，怎奈嘴也被捂住，剩下的話沒辦法說出來。
莫宇湊近它，瞪眼，玄兒也回瞪。
“小臭貓，拿開你的爪子，月月衣服要是破了一星半點，我就把你身上的毛都拔光，哼哼……”
玄兒轉眼看去，果然月下那件輕薄白衫上，它爪子勾着的地方，已經明顯被牽出幾縷細痕，“嗚嗚……”勉強發出數聲微弱抗議，玄兒一雙漂亮的金眼睛噙滿晶瑩，戀戀不捨卻又萬分無奈地鬆開爪子。
總算把玄兒從月下身上弄走，莫宇奸計得逞，滿臉滑頭地眨了眨眼，笑道，“嘿嘿，月月，小肥貓我先幫你扛着，就別再愁眉苦臉的了！而且你瞧，綠洲都快看不見了，也沒發生什麼奇怪的事，還是你想多了！”
月下聞言似有些驚訝，轉身回頭望。
莫宇趁他出神的當口，撅嘴在那臉頰上啄了一口，玄兒立時瞪圓眼，在莫宇懷裡又抓又咬又是低聲詛咒，也還是無法改變月下又被吃豆腐了的事實。
“寶貝，你如此愁眉苦臉，我真是好心疼！笑一笑笑一笑，來嘛來嘛！”
一隻手剛要湊上去揉捏月下的臉，莫宇卻忽覺不對，腳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隱隱震動，耳畔依稀響起，像濤聲。
然後，幾乎在下一瞬間，那轟隆翻滾的低吼驀地加強。
莫宇只覺兩隻耳朵同時一麻，短暫的寂靜之後便立刻被從身後洶涌而至的風聲佔滿。
回頭看去，原本一望無垠的荒漠中居然掀起一道如海潮般的沙牆，裹卷着地面上的碎石土塊以驚人的蠻力朝這邊衝涌而來。
大地都在震顫，腳下的沙礫不住上下跳動，莫宇心一驚，回臂抱緊月下往後退出幾步。
“沙暴！是沙暴！”
商隊的人四散奔逃，完全失了鎮定，唯有那老首領的聲音間或傳來，卻如萬頃黑海中鷗鳥嘶鳴，很快便被淹沒在沙塵的怒吼中。
“月月——！”
身子突然被一股大力推開，莫宇高喊一聲，眼見月下搖搖晃晃走出幾步，旋即竟然朝那沙暴的方向艱難跑去，莫宇頓時驚得魂飛天外，彷彿連心臟都要裂開，趕緊幾大步追上，一把將月下撲倒在地。
“月月！別過去！”
月下被他緊緊壓在身下，動彈不得，胸膛正貼着顫抖的地面，那種撕裂般幾近嗚咽的吶喊愈漸強烈，連同耳邊那些驚叫聲呼救聲一起，像擰成一股的粗糲繩索，狠狠勒着他的心。
無法再猶豫，月下咬牙大力一個翻滾，反將莫宇制住，擡手就要劈掌打過去。
卻在此時，忽見莫宇猛然瞪大眼，看向他身後，“小臭貓！你要幹什麼？”
月下心內一震，也回頭看去，只見玄兒浮在半空，一雙金色的眼睛完全張開，發出燦亮如曜日的輝光。
“玄兒！”
眼前突然涌入一片刺目的白，月下未及反應，身子已經又被緊緊抱住，然後，那片白光如溫柔的衾被，層層包覆上來。
嘶吼聲、震盪聲、哀鳴聲……一切都彷彿突然靜止了。
萬籟俱寂。
不知過了多久，月下從混沌中睜開眼。
最初的朦朧過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昏黃沉濁的天空，然後就是天空下那張寫滿擔憂的臉。
“月月，你醒了！”
兩手都被緊緊攥住，月下略微動了動身子，莫宇便放開一手，將他扶起來，“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搖了搖頭，卻是忽然怔住，彷彿剛剛想起先前發生的事，月下眼中僅剩的一星迷茫盡數褪去，取而代之是某種異常的堅毅。
莫宇看着這樣的他，心頭一緊，想開口又不知該如何說，眼見月下已經掙開他手站起來，這才也跟上去，“月月……商隊都……還有小臭貓它……”
“玄兒是爲了保護我們。”
莫宇一怔，月下的嗓音很平靜，然而就是因爲太過平靜，才讓他覺得不同尋常。月下的善良、月下的心軟，他都深有體會的，如今這態度，並不像他。
“月月……”
並不再說，月下只是徑直朝某個方向走去。
地面上零零星星鋪着一層碎石沙礫，偶爾有些小草葉，薄薄一層沙塵被風吹動，和着那純白衣袂翻卷飛揚。
不知爲何，莫宇覺得此刻月下的背影，給他一種奇異的感覺。
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
總之，琢磨不透。
並沒有走太久，正前方便恍惚現出一抹亮色。
開始時只是些模糊的輪廓，在熱浪蒸騰的空氣裡懸浮着搖曳，但隨着那影子逐漸放大，逐漸清晰，莫宇心頭一絲不詳的預感也逐漸擴大成不容迴避的現實。
是之前那個綠洲。
因爲月下的異常，莫宇特意記下了這綠洲的輪廓，方纔的沙暴並沒有改變它的外表，卻改變了它的位置，有一刻，莫宇甚至會想，是否冥冥中有個力量，特意將這綠洲送到他們面前。
但這想法很快就被他否定了，莫宇不禁在心裡嗤笑自己疑神疑鬼。
沙漠中風暴稀疏平常，綠洲會四處遊蕩也可以解釋……玄兒的影子突然在腦中晃過，莫宇看着月下駐足水邊的背影，終於無法再欺騙自己。
這世界，與他原來所在的那一個，果然是不一樣的。
彷彿突然想清了某些事，莫宇長舒一口氣，大步走過去，在月下對面站定。
視線突然被一抹高大的身影遮斷，月下微垂了眼，那些輕輕盪漾着的清波上，依稀映出他已經很熟悉的挺直脊背。
“月月，到現在，你還是不打算告訴我嗎？”
別過臉，月下固守着堅持，心中卻已是百轉千回。
“呵！”莫宇輕輕一笑，“我果然還是得不到你的信任……”
那笑聲中有種淡淡的失落，牽着月下的心彷彿被什麼輕微扯動，下意識地，他已經出口反駁，“不是！”
“不是？”莫宇皺眉，重複一遍，那深邃的黑眸分明寫滿自嘲和隱約的怒意，“你的不是是指什麼？指你本來打算將我打暈，拋下我獨自面對一切？還是指你明明自己都沒弄清楚到底該怎麼辦，就可以義無反顧視生命爲兒戲？抑或是直到現在，就剩下我跟你了，你還是不願將你的猜測你的想法告訴我？”
月下退後一步，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莫宇，他所認識的莫宇時而嬉皮笑臉扮孩子氣，時而混不正經跟市井流氓一般，但無論哪一種，都是對他極好的，甚至連重話都沒有說過一句，可是現在的莫宇……在質問他，在對他生氣……
或許真的是自己辜負了他的期望吧？
低下頭，月下並不想替自己辯解。
但他沒料到是，莫宇已經上前一步，一手抓住他肩膀，另一手擡起他下頜，以不改溫存的力道，“月月，對不起，剛剛是我太沖動，害你難受了。”
隨着被迫上揚的視線，月下看見莫宇眼中的心疼和憐惜，以及彷彿能納進整個天地的深切包容。
“月月，雖然我不明白究竟是因爲什麼，但其實我知道，你只是不想牽累我，纔要故意瞞我支開我的。”
“你從前就是這樣……可你知道嗎？你沒有一次成功過，我永遠都能把你制服。”
“吶，所以月月，你別想着能甩開我，現在最明智最正確的做法就是告訴我你的考慮，讓我跟你一起面對困難！”
握着肩膀的手突然下落，滑進那垂在身側的五指，扣住，抓緊。
“‘手拉手，向前走’，月月，還記得不？”
感覺到手心傳來的溫暖和跳動，月下忽覺心中一柔，好似原本重如千斤的那些思量都落了地，無需再擔憂。
這一瞬間，月下突然很希望自己能想起來，莫宇口中的那些從前。
能讓這樣一個人，小心翼翼仔細收藏的那些從前，一定是極有意思的，月下這樣想着，不由微微笑了，再不猶豫，決定將自己的打算都說出來。
“這兩天，我總會在夜裡聽見有人清唱的聲音，似乎是某種古怪的咒語，我並不大能聽懂，但卻總覺得，那聲音像在吸引我過去。”
月下如是道，莫宇點了點頭，當聽到最後那幾個字時，眉頭一皺，攬臂抱住他，緊緊鎖在自己懷裡。
並不掙扎，月下想了想，似在考慮措辭，“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感受。一開始我以爲是錯覺，昨天那件事也可以說成是意外，但今天我們雖刻意避開綠洲，卻遭遇了沙暴……你還記得吧，那位首領出發前就說過，居繇已經數百年沒有過沙暴的記載了，而且不僅如此……”
“什麼？”
“在沙暴來臨之初和剛剛失去意識以前，我肯定自己確實又聽到了那個聲音，絕對不會錯！”
莫宇感覺月下語氣裡突然添了幾分急切，下一刻已擡起頭來，視線交匯處，那眼中閃爍着的清亮波光，彷彿能映入人心，“或許那些失蹤的人還有玄兒，他們都還活着，而且就在那聲音的源頭！”
“……”沉吟片刻，莫宇問，“所以你就想自己去試？看那綠洲能否將你帶過去？”
剛一點頭，月下就看見莫宇眉峰緊蹙，以爲他又要勸阻自己，心裡頓時又是苦惱又是不捨，怎麼辦，到底要不要先把這個人甩掉？
卻哪知莫宇陰雲密佈的臉突然間晴空萬里，噗嗤一聲，哈哈大笑起來。
“月月，你終於學會爲我擔心了，真好！”
看着月下驀然泛紅的臉，莫宇心中暖洋洋，忍不住湊過去，在他額心輕輕烙下一吻，“月月，事實上剛剛我還有些話沒說，因爲我在想最好能矇混過去，然而現在，我發現你還是你，一點都沒變，仍舊是決定好什麼就會去做，從來都沒有人能攔得住，所以我投降了！但是，投降可不意味着放棄，雖然不能阻止你，我卻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
“陪你一起。”
月下睜大眼，看他。
“不要露出這麼可愛的表情，不然我會忍不住撲倒你！”
將月下摟在懷中，莫宇用下巴蹭他，仍是那般賊忒兮兮的笑，“雖然大爺我沒信過什麼怪力亂神，不過既然追着我老婆來了這裡，就只好入鄉隨俗，娶月月隨月月啦！”
加大力道，堅決不讓懷中人有機會掙脫，莫宇臉上笑容更加燦爛。
“嘿嘿，不過換一個角度來說，這也算得上我們如今唯一的出路，畢竟在這荒漠中，你我沒有地圖沒有經驗沒有駱駝沒有生存物資……雖然只擁有彼此的感覺實在很好啦，但我還是捨不得寶貝你受苦啊！”
簡直哭笑不得，月下想着這傢伙無論在哪裡都好像沒心沒肺，就算氣氛本來很悲傷，有他在也完全沉重不起來。
可是，這感覺一點也不壞，而且相反的，很好。
十指交握。
莫宇轉身，眼前是一大片清波盪漾的湖水。
柔柔和風吹着樹葉，發出沙沙沙沙的細響，月下凝視莫宇臉上比日光還要明亮的笑容，心中突然一片安寧。
“月月，準備好了嗎？”
“嗯。”
“那，抓緊我的手，去也！”
水波沒過頭頂的一剎那，月下突然覺得耳畔依稀傳來一個低沉的嗓音，溫柔，卻無比堅定——
月月，天涯海角，我都不會放開你的手，死都不行，絕對不行！
不自覺地，微微勾脣，月下閉上眼，笑了。
胸口似逐漸涌起某種澀澀的痛，酸酸的甜，彷彿很久很久以前曾經體會過……那種，似有還無、似愁還喜的淡淡悵惘。
莫宇，我們的從前，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真的……很想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