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止, 無神。
沒有神，也沒有仙妖魔鬼，這世界又將回複本來的面貌。
原來這就是創世之語的奧秘。
竟是如此簡單, 讓人在最初一刻難以接受, 總覺得簡單到不可思議, 但細細一想, 似乎這纔是真正完美的解決之道, 亦是真正複雜深邃的謎底。
當初，寫下這創世之語的高人是誰，已經無法考證, 那個預言的來源是哪裡，也沒有人知曉, 但是否冥冥中天地自有其運轉的規律, 在決定着這一切自然而然的發生？
就像沒有什麼是永恆不滅的, 神的生命已經到達盡頭，創世之語創造了神, 反過來，它也將在很短的時間內帶走所有——
或者轉世重生，或者回歸本源。
蓮歌已經感覺到，身體內力量的流失。
可他臉上卻露出會心的笑容，回頭看, 帝女若、祈昀、九曜, 他們在他身後, 臉上神情盡皆是釋然。
似乎在短短一瞬之間, 那四個字將所有人的心都連通起來。
“歌兒……”
祈昀看着走過來的蓮歌, 心裡說不出是何感覺，他一直沒有勇氣告訴蓮歌的, 有兩件事，但現在，他很想全部說出來。
“大哥，”蓮歌卻阻止了他，以一個溫暖的擁抱，和一句真摯的安慰，他說，“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煙消雲散……
只有那個久違了的熟悉稱呼，只有那一聲大哥，仍然存在着，當蓮歌喚他的時候，祈昀發現，真的都過去了。
他不是蓮歌命中的那個人，他的感情總有一天會、也必將離開得乾乾淨淨。
“歌兒，去見他吧……他在玄冥封域，一直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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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冥封域的景從來都很美。
蓮歌記得，曾經他和蒼寰還有玄兒，他們在玄冥封域蓋了一間小木屋，圍起一圈紫藤籬笆。他親手種下那顆菩提樹，蒼寰在樹梢掛了鞦韆，玄兒總愛在鞦韆上玩耍，經常蹲不穩掉下來，摔得一塌糊塗被蒼寰嘲笑。
彼時，玄冥封域四季如春，就像一幅畫一樣。
蓮歌曾以爲，那樣的景象會一直持續到時間之河未知的遠方。卻沒想到，後來會有那麼一天，他親手讓玄冥封域染上冰雪的顏色。
而現在，混元陣還未停止運轉，玄冥封域的外圍不停飄着飛雪，地面厚厚鋪上一層雪毯，腳踩進去，發出吱呀的聲響。
蓮歌的心情卻出奇地平靜。
在遠遠看見那個跪在雪地裡的人影時，蓮歌的脣角微微勾起。
蒼寰聽見細微的腳步聲，渾身一震。
視野裡都是渺茫的雪，蒼寰卻獨獨看見那抹翩然的純白身影，只此一刻，管他幻真虛實物影人非，蒼寰只知道自己心中急切想要衝過去，將那人牢牢擁在懷裡，卻正要起身，突感膝蓋一麻，蒼寰整個人不受控制跌倒在地。
“你沒事吧？”
蓮歌無法再靠近了，混元陣擋住了他，他的手只觸上一片堅冰，微微透明，在空氣中顯出掌印。
“歌兒！歌兒！”
蒼寰一手抱住玄兒，另一手急急貼上蓮歌的手，好像生怕他會消失一樣，那狼狽殷切的樣子讓蓮歌看着心裡發酸。
“我不走……蒼，我再不走了，你別擔心。”
蒼寰頭髮上身上都落滿了雪，手凍得通紅，皮膚也有些開裂，他注意到蓮歌正看着自己的手發呆，下意識就想趕緊掩飾過去，卻又捨不得放開。
“這……沒什麼的，你別看……”
蓮歌微垂眼。
蒼寰見他如此，心裡也覺難受，“我做了那麼多混賬事，受這點懲罰也是應該的，更何況你能來看我，就算讓我現在死了我也甘之如飴。”
“我們一起死。”
“什麼？”
蒼寰懷疑自己是否聽錯。
蓮歌笑着，清亮的眼覆滿溫柔，“蒼，你不是一直說，不想再做這個神……那我們一起轉世重生，下輩子一起做平凡人，好不好？”
“當然好。”
“你不問我原因？”
“只要是歌兒你的願望，我都無所謂。”
“如果這一次，仍舊是我騙你呢？”
搖了搖頭，蒼寰道，“就算被騙也沒關係，而且我能感覺到，你說話時的心情，這次我相信你絕對不是騙我。”
蓮歌脣邊的笑意忽而深了些許，“你能感覺到？”
“是啊！”蒼寰一本正經的神色不知怎麼變得有些不自然，更尤其蓮歌望向他的眼神奇奇怪怪，讓他心裡直打鼓。
“呵，‘蒼’……我想說的話都快說完，你再裝可就不划算了，時間這麼短，你還打算裝模作樣到什麼時候？”
蓮歌這話看似莫名其妙，但蒼寰卻完全明白，只見他先是強作鎮定，後來終於支撐不住敗下陣來，沒辦法，誰叫他就是敵不過蓮歌那種“誘惑”意味十足的眼神呢？
“月月，你怎麼看出來的，真是枉費我一番好心！”
原來這蒼寰竟是莫宇？
蓮歌長舒一口氣，“其實我也不確定，只是感覺。”
“這麼簡單？！”
莫宇高呼上當，“早知道我多堅持一會兒，不那麼快招供就好了！月月你真是天下第一壞心，我都自我犧牲甘當別人的替身了，你不配合也罷，幹嘛拆我的臺！”
抱怨歸抱怨，莫宇卻還是一副嬉皮笑臉。
蓮歌突然發現，這表情如此熟悉，曾經的蒼寰也時常這樣，像個長不大的老小孩，活了千百來歲卻永遠沒個正經。
也許從那個時候起，讓他動心的就是這一線靈魂的光明。
“莫宇，謝謝你……謝謝你……”
蓮歌低聲說着，重複的謝字彷彿要將胸臆之間積蓄的情感都表達出來，蓮歌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心。
“終於想起來要感謝我啦？嘿嘿，總算沒白忙活！不過，這件事到底吃力不討好，我就是被派來充當惡人的，哼！”
莫宇說着說着，本還飛揚的神色突然有些黯淡，看了蓮歌一會兒才道，“月月，蒼寰他……”
似乎有些不忍，莫宇再度猶豫了半晌，最後終於一咬牙，“蒼寰已經跟魑魅同歸於盡……而且以前的事我現在也都知道了……月月，他真的很在乎你。”
意料之外，蓮歌凝視莫宇的眼神顯得很平靜。
莫宇以爲他傷心過度，又是擔憂又是懊惱，嘴裡嚷嚷道，“都怪那個該死的魑魅！不然你們也不用受這麼多苦！我更是笨蛋，沒早點看出蒼寰那傢伙的意圖！不然我早就把他逮住來見你了！”
莫宇義憤填膺地說完，卻見蓮歌只是搖了搖頭，脣瓣勾起一絲略帶苦澀的笑，“我其實已經知道了……”
“啊？”莫宇本來想了一堆安慰的話都憋在嗓子眼兒。
“在千面石上，我看到蒼……他……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了。”即使如此，蓮歌的笑卻越來越勉強。
“月月……”莫宇看着他，心疼不已，正要急着再說什麼，蓮歌突然問道，“莫宇，其實我還想過，也許你的事還有另一個可能？”
“什麼可能？”
“你說自己只是因爲蒼對我的牽念而生，那爲什麼他的意識消失，你卻活在他的身體裡，而且你說你已經知道過去的事，意思就是你還擁有蒼的記憶？”
“這個說來是有點奇怪，我就像做了個夢，先夢到跟月月你說話，然後又莫名其妙遇到蒼寰，再醒來我就變成他的樣子了……”
“那他的那些記憶呢，你是不是都有？是不是都像你所親身體會？”蓮歌追問。
莫宇有些震驚，他並沒有注意到記憶如何，或者說，那些是自然就在腦中呈現的畫面，因爲太過順理成章，所以他甚至沒想過爲什麼。
“這……”
心中隱約有個猜測，可莫宇卻不敢確定，因爲那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對於他來說，更是如同做夢一樣。
蓮歌的微笑那麼真實，莫宇原本想着，只要能借蒼寰的眼睛看看他就可以，難道上天垂憐，他還能夠奢求更多的希冀嗎？
蓮歌看出了莫宇心中踟躕，略一頷首，他道，“莫宇，你現在已經不止是牽念而已了，你已經擁有了自己的靈魂。”
莫宇猶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嗎？我……我以爲……”
“你覺得自己只是受蒼囑託，對嗎？”
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莫宇點了點頭，黑亮的眼中掩飾不住歡欣，卻是還沒說話，又似想起什麼，眉頭一皺，肩膀也垮下來，“可是蒼寰……月月你肯定很難過……這樣的話我還不如代他去了，比較沒有負罪感……而且……而且……”
莫宇頭垂得更低，“我不想給別人當替身。”
雖然聲音比較小點，但那句話卻是斬釘截鐵絲毫不含糊。
蓮歌聽見，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無奈地笑了笑，輕輕搖頭，“莫宇，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屬物，你就是你。”
“……”這話聽起來真像敷衍了事，莫宇不甚滿意。
蓮歌又道，“你難道忘了，我來此之前就已知曉蒼的事，那你覺得我最初的那些話都是跟誰說的？”
“你明明叫的是蒼！”莫宇找到機會，表示抗議。
蓮歌瞥他一眼，“是你先叫我歌兒，我不過陪你演戲，看你在彆扭什麼罷了。”
聽到蓮歌這話，莫宇先是驚訝地張大了嘴，隨即兩眼精光驟放，歡呼道，“月月！你好長時間沒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了！我真高興！真開心！”
過於忘乎所以，莫宇忘了前面是混元陣，歡叫一聲撲過去，蓮歌來不及阻止，只見一張大臉重重巴在冰面上，倒是紅光熠熠神采飛揚。
“你呀……”
輕嘆一口氣，蓮歌將額頭靠上他。
兩個人的呼吸隔着薄薄一層冰面，白霧柔柔，彷彿已經溫暖地交融在一起。
莫宇傻傻笑着。
蓮歌也笑着，低垂的睫毛上隱隱有晶瑩在閃爍。
“莫宇……這一次，我要記着你轉世重生，如果還有機會，我們仍和玄兒一起，可好？”
“好，月月……我們約定好……將來要快快樂樂地在一起！”
身體已經越來越僵冷，莫宇的心卻仿似被最燦爛的暖陽照亮，他以手輕輕摩挲着蓮歌指尖的影子，而另一手輕撫着懷中玄兒軟軟的身子，小東西與蒼寰的力量相生，在他消失後它也停止了呼吸，可是莫宇相信，它還捨不得離去。
而現在，是時候了。
莫宇微俯身，在混元罩邊的雪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握住玄兒一隻小白爪子，往下一按，清清楚楚一個小爪印。
“月月，該你了！”
蓮歌先是一怔，然後心領神會，擡手挨着莫宇的名字剛劃出一筆，卻又頓住。
莫宇眨了眨眼睛，問，“不知道該寫哪個名字？”
蓮歌淺淺一笑，繼續未完的比劃。
很簡單的——
月下。
莫宇笑了，蓮歌也笑了。
雖然他們的額頭只能隔着冰面相抵，手掌也無法觸及對方，但心中卻同樣融漾着溫暖，能將所有的冰雪都融化。
“月月，我差點忘了，你還欠我一句話呢！”
“……我……”
“哎等等！不許說，先欠着！免得你下輩子耍賴，有這個作保證，你就逃不掉了，等我再碰到你，頭一句要你說的可就是它咯！”
“好。”
“爽快！那就這麼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不許反悔！”
“絕不反悔。”
“……”
“……”
“月月……”
“嗯？”
“等這討厭的冰化了，你要主動過來抱住我哦……”
“……好……”
“真乖……唔……那樣會比較暖和……月月你最怕冷……”
“……莫宇？”
“……”
雪終於停了，細碎的陽光在霧中穿行，白茫茫一片空地上，兩個小小的剪影，逐漸由深到淺，再由淺到深，終於……湮沒不見。
而歲月悠悠，仍舊不停往前走着……
人們的記憶裡已經沒有神的存在，只是偶爾提及那些遙遠到虛幻的故事，提及那些滄海桑田的神蹟——
傳說中，玄冥封域，有一片終年綠地的原野。
那裡芳草萋萋，千萬年都不曾凋萎過，然而，最令人們嚮往的卻不是它們的美麗，而是那原野裡所藏着的一塊石碑。
不知什麼時候被什麼人刻上去，碑好像一開始就是倒着的。
那上面，只有兩個奇怪的名字和一隻爪印。
沒有誰能參透那碑的意思，但相傳，能夠看見它的人都是被神眷顧的人。
因爲在一瞬間，他們從心裡體會到……
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