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他不知自己爲何這般慌,可那刻,他自覺他的聲在抖。
“娘娘在沐浴。”
他緩了緩,便朝方和使了個眼色。方和領着幾個太監,捧着大摞大摞的奏章進了來,麻利地騰開了瑤琴一側的書案。
顏兒捋着長髮,用帕子邊拭邊走出內室,瞧見案几前端坐疾書的他,着實吃了一驚。他擱下筆,繞過書案走了過去,接過她手中的帕子,輕柔地替她拭着頭髮:“纔好一點,頭髮都溼的,再惹了寒氣,怎麼好?”
她奪過帕子,搖頭笑了笑:“八月天,哪來的寒氣?”轉眼,望向案几,她問:“這是?”
“我從承明殿搬過來了。”苻堅笑了笑,復又走回去落了座,又執起了筆,“快些梳洗,我等你一同用膳。”
妝奩前,顏兒默然凝着銅鏡。小草輕輕颳了刮髮鬢:“步輦都備好了,這……今日還出宮嗎?”
“出!”她的聲很輕,卻尤是決斷。
“可……陛下在……您去的又是駙馬爺的佛堂,這叫怎麼開得口?”
她捻起胭脂盒,蘸了一點在掌心,漫不經心地揉了開:“他總會走開的。”
可他偏未走開,卻似寸步不離地黏着自己,顏兒望一眼日頭,晌午都過了,哄着又是午休又是茶點的,卻還是沒能逮着溜出去的機會。
她無精打采地看着他埋頭疾書,熱未退盡,總覺頭重腳輕,卻已然再等不得:“我得出宮一趟,等我回來……一同用晚膳,可好?”
筆鋒一偏,一抹濃墨污了紙面,苻堅愕地擡了頭,片刻,才怔怔地擱了筆:“你正病着,若非得出宮,改日我陪你。”
她聽得出,他不高興,連脣角都繃緊了。不知爲何,她竟再開不了口。前段時日,哪怕他夜夜悶聲不響地宿在涼椅上,她分明知他憋着氣,卻不聞不問,更有幾分成心給他添堵。可眼下,她再擺不出漠不關心的模樣。她在乎他,在乎他的喜,在乎他的怒。
苻堅凝視一眼,見她打消了念頭,這才又捻起了筆。
一雙眸子不住地睃向窗外,不肖想,顏兒亦自知當下這般模樣竟有多神不守舍。於是,當他擱下御筆,用那般的眼神盯着她時,她着實心慌,慌得拇指蓋兒都差點被自己摳了去。
“我去去就回,就……兩個時辰。”又輕又細,說出口時,她自己都驚到,竟不知爲何會這般做賊心虛。
他默默地看着她,她從未見過這般眼神,似隱忍,似痛楚,似慍怒,還有絲絲縷縷,她讀也讀不懂的情緒。他知曉了什麼?這個念頭叫她害怕。她蹭地起了身,稍稍別過臉,卻有些要逃的意思:“橫豎就出去兩個時辰,我早去早回。”
“慢着。”
她住步,卻不敢回頭。
苻堅凝着素白的背影,眼白卻蒙了紅,張口卻已啞然。胸口堵着牆,他無處宣泄,隨手拿起一封信箋,又抽過案几一角的拆信刀。
頓了片刻,顏兒僵硬地福了福,便又踱開了步子。
“啊……”
她聽見方和慌里慌張,卻更緊了緊步子。
“娘娘!”
她拂過珠簾時,聽見方和竟扯破了嗓子一般,到底回了頭。這一瞧,叫她扯着珠簾回奔,險些滑一跤。滴滴答答,她看到秋雨一般的殷紅,順着拆信刀,順着他的指縫滑落……
“怎這般不小心?”她捧着他的手,食指、中指、無名指紅彤彤的,連掌心都是。她瞧不清他到底傷了那根指,還是全傷了。她慌,胡亂地抽出帕子,手卻抖得連傷口都扎不緊。“還愣着做什麼?趕緊傳御醫。”她衝着方和吼,淚如掌心的殷紅一般止也止不住。
“不必。”他甕聲甕氣地止了方和,“你退下。”
“去取藥。”
方和僵了一僵,卻一時不知聽誰的。
“永玉,”她捂緊他的手,可憐兮兮地看着他,倒似是她受傷乞求救治一般。
“疼嗎?”他問,臉色蒼白,一雙眸直勾勾地泛着氤氳。
“嗯……”她緊咬着脣,悶聲點了點頭。她疼,分明傷的不是她,她卻真真切切地疼,比上回捱了廷杖還疼。
那蒼白的脣角才緩緩釋了釋……方和撒腿奔了出去……
一道長長的口子,刺啦劃過三根手指……顏兒止着血,傷口靠着指節,那般深,深得她不敢細瞧。小心翼翼地纏好布條兒,顏兒託着糉子一般的手:“我不知你在想什麼,可,不管你在想什麼,都不是你想的那樣。有話爲何不好好說?傷了筋脈怎麼好?”
他拉着手一帶,順勢把她攬在了懷裡,死死地箍了緊。他聽見她在抽泣,他本最見不得她哭,可眼下,卻唯有她的淚纔是解藥。他病入膏肓,無可救藥,否則,怎會在她拂簾那刻……他萬萬想不到,自己會淪落至此。
腰似要被他折斷了,他好沉,仿若整副身子骨都貼在了身前……鼻息間全是血腥,她的淚一滴一滴滾落他的鬢髮裡。他都知曉了什麼?爲何這般反常?她想問,卻不敢,有時,不捅破那層窗紙,哪怕只是薄薄一層,都還留有餘地。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喃喃,除了這句,她什麼都不能說,雖然她並不知曉他在想什麼。
“好!”他低低吐了這麼一字,便再不言語。
良久,顏兒低眸,見他緊緊閉着眼,若非眉角緊蹙,倒似小憩一般。“永玉……”瞧一眼窗外的日頭,再耽擱不起時辰了,顏兒憋足了勇氣,輕輕地柔了聲,“我去去就回,一個時辰便好。我都……約好了,非去不可。”
腰上胡攪蠻纏的羈絆瞬時鬆了,見他默默地鬆了手,定定地盯着案几,顏兒有些怕。他的神色着實駭人,她冷不丁地退了一細步。
“非去不可?”他垂着瞼,一張臉滌得不着一絲表情,連聲音都不着一絲情緒。
“我……”
“去吧。”
她愕住,定定地打量着他。見他表情淡淡,她便顧不得許多,納襟爲禮,便弱弱地走了開。三步回頭,她走得好不心怯。見他依舊錶情淡淡,她拂開了珠簾……噗噗噗噗,她聽見心狂跳不止,每走一步,就跳得愈發緊一分。
“你心裡若還有我,今日,就別邁出這道殿門。”
腿腳一僵,懸在了半空,顏兒摳緊殿門,扭頭回望。珠簾阻隔,他的神色瞧不分明,他似一尊石像,一動不動地杵在書案那頭……
嗞……指尖似嵌入黃桃木,指縫掰得生疼,顏兒自覺周身輕搐,不知是體虛,還是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