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敢!”輕飄飄卻傲氣凌人,顏兒被五花大綁,動彈不得半分,幽幽扭過頭,依稀瞧見太監抱在胸前的木棍,足足拳頭粗,回想頭先那句“用心打”,心下半點不慌倒是假的。
廷杖有“用心打”與“着實打”之分,“着實打”不過皮肉之苦,最不濟亦不過落下個傷殘,而“用心打”則是九死一生。小太監那廂得了令,這廂卻被刑凳上的主子威嚇,愣在當下倒也失了主意。
“怎麼?連主子都認不得了?難不成要皇后娘娘親自動手?”
祁嬤嬤陰陽怪氣地在殿門後撂下這麼一句。啪——頭一聲震在耳畔,卻未落在身上,顏兒扭頭,只見小草緊咬牙關,臉漲得通紅。剛想開口喝退宮人,啪——嗓子一哽,顏兒只覺骨頭散了架,周身的毛孔嗖地豎了起來,一個激靈,竟覺空氣裡粉塵浮雜的細微之音都清晰可聞。
“公主!你們不要命了?公主也敢打,皇上饒不了你們,饒不了……”小草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掙扎地刑凳輕晃。
擰緊拳頭,顏兒依稀感覺到指甲陷進了掌心裡,卻不見疼,只因腰骨以下似絞入水車捲起的漩渦,絞心的痛。周身冷慄,牙牀直打顫,舌尖腥澀,顏兒知,強忍着不出聲,這嘴脣怕是咬破了,眼角潮潤不堪,伴着澀澀的刺痛,那不是淚,卻是發線處滲落的細汗。
“二……三……輪刑!”
小太監尖細地唱着刑,忽的,水車似卡住了,漩渦驟止,可須臾,疼痛又鋪天蓋地地襲來。原來,小太監使了吃奶的勁執刑,每三杖便得輪換一人。
“四……”
尖細的娘腔越飄越遠,知覺模糊,頭腦卻愈發清醒,爹當真把自己擺上祭臺,由得可足渾家族魚肉?被綁上刑凳那刻,木棍尚未落下之時,顏兒尚心存僥倖,可這刻……汗津津的,臉頰一片冰冷潮潤,分不清是汗還是淚,顏兒死命地晃着腦袋,死命地掙扎,明知徒勞無益,卻不得不耗盡最後一點氣力來吐出滿心的苦水。“放……開……我”,牙縫裡擠出這麼一句,渾身一軟,汗珠甸甸地壓得眼瞼幽幽闔了起來。
“五——”
“皇上駕到!”
早春料峭時分,村子東頭二驢子家,那架水車嘎吱嘎吱唱個不停,引着碧粼粼的水入田。捋起褲管,褪下布鞋,踩着溼滑的踏板,和着二驢子的傻笑,自己踩得飛快,咯咯笑得正歡,噗——腳下一滑,身子一歪,一頭栽了下去,落水前那刻,領口一緊。幸好外公一手把自己揪了起來,“淘氣!捲入水車,不死也殘,還敢嗎?啊?”
嚇得魂兒都快散了,腦勺兒暖暖的,外公輕輕地拍着,拍着,喃喃着“不怕,不怕,有外公在……”
腦勺兒暖暖的,輕輕的拍啊拍,怎聽不見外公喃喃?顏兒迷糊地睜開眼,呃……脖子僵硬,尚不及扭扭脖子,嘶……涼意從頭澆灌而下,周身緊裹的卻是辣辣的痛。
“醒了?”慕容俊歪着頭湊了過來,撫在雲鬢上的手亦停了下來,“御醫瞧過了,傷了筋骨,休養個十天半個月的,落不下病根,儘管寬心。”
下巴磕在枕上,顏兒遲遲地偏過臉去,直直地望向父親,細細地在那雙眸眼裡搜尋關切,可掘地三尺也見不得一絲疼惜……
慕容俊不自在地縮回手:“可足渾毅死了,朕總該給皇后一個交代。再者——”眸眼冷了下來,慕容俊疏離地直起身:“朕雖寵着你,卻容不得你自作主張,更容不得你……心向外人。你莫忘了,你姓慕容!”
“爹!”屈肘摁着牀榻,顏兒急切地撐起半個身子,疼痛似火油順着脊柱倒灌至脖頸,腦門一嗡,冷汗便澆了下來,“我是爲了——”雷擊般,顏兒摸索着袖口,又摸索着腰間,褻衣空空無一物,肩頭一墜,悶聲伏在榻上便不言語了。
面色陰冷,慕容俊冷冷地起了身:“朕心如明鏡,收起你那點小心思。”
明黃晃眼,飛絮般飄走,顏兒只覺心頭的溫度亦隨之飄逝,不解、委屈、不甘紛紛雜雜地攀纏得心緒不寧……
“他是怎麼死的?”揪着錦緞,顏兒微仰着頭,明知故問卻偏不死心。
明黃頓了下來,卻不曾扭頭,那聲音冷過三尺寒冰:“貪得無厭的下場。”
悶頭歪在枕上,顏兒攤開手掌,掌心蒼白,襯得纖細的血管透着幽冷的綠光。是血是孽,顏兒苦苦一笑,逃也般合攏了手,可足渾毅算不算是自己害死的?算嗎?他知道得太多,又野心勃勃,不能爲父親所用,便只能是這般下場。父親……心幽幽沉了下去,顏兒只覺身不由己地墜入了無底黑洞,骨肉親情不該是最親最近嗎?卻爲何與父親之間分明隔了道屏障?無法逾越的屏障,一切似回到了相認時分疏離陌生的起點,甚至較之那時,更叫人沮喪,不,是心涼。
“公主……”近侍捧着一團潔白的錦帕,怯生生地挪了過來,“奴婢給您換洗時,腰封裡發現這個……”
錦帕攤在榻上,纖細的指尖捻起帕角,顏兒遲疑,鬆開手指,掌心覆上帕子,碎了,正如此刻自己的心……揭開帕子,乳白的蜂蠟碾碎得七零八落,半點瞧不出蛟龍的痕跡,天意!顏兒澀澀一笑,淚啪嗒浸落蜂蠟,滑膩膩的淚,凝固般掛在蠟上。爲了骨肉親情不惜負心負情,假意歸還龍門璧,暗地裡卻澆了這個蠟模……天意!顏兒釋然,苦笑着闔了眼。
休養大半個月,日日翹首以盼,顏兒卻再未盼來父親。宮人倒不敢怠慢,雖然仍是錦衣玉食,顏兒卻漸漸覺得,芙蓉軒已淪作了一處冷宮。若非雲姨寸步不離地守在榻前照料,這幫勢利的奴才怕是早要甩臉色給自己瞧了。
六月天,暑氣窒悶,傷口難於照料。顏兒慶幸,總算趕在立夏前傷愈了,只是這心傷卻難平。
這日,總算得了詔,可宮門前卻未見步輦,行蹤亦分外詭秘,若非慕容俊的貼身太監莫公公親自來傳,顏兒怕是不會肯隨行,回宮當日的下馬威多少懾住了自己,今夕不同往日,在這皇宮裡也該小心爲上。
“小草,委屈你了。”顏兒攙着小草的手緊了緊,滿臉愧色。
“不委屈,我自小練功,身子骨硬朗着呢。”小草拍拍胸脯,笑了笑。
莫公公偷瞥一眼,在一處宮門前,不動聲色地擋住了小草,對着顏兒恭順請道:“公主,皇上有令,這院落唯您和奴才入得。”
這處院落地處宮門最北角,偏僻得生人勿近。跨入院門那刻,顏兒便覺到鞋底踩着厚厚的灰塵,越朝裡走,鼻息便越膠着,空氣似經陳年,沉澱着數十載的腐朽氣息,難以入鼻。
“啊嚏——”顏兒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哐……當……
隱隱聽見屋裡傳來鐵鏈聲響,顏兒狐疑地望向莫公公。莫公公自顧自地開着房門的鎖鏈:“公主您請。”
腐朽、腥澀還夾着絲絲惡臭……顏兒捻着帕子捂了捂鼻,探頭瞧了瞧,昏暗的屋子裡空空無物。
“公主請!”
跨過門檻,餘光盯住身後的莫公公,顏兒強裝鎮定地緩緩踱步,氣味越來越刺鼻,哐當的鐵鏈聲越來越清晰……
內室愈發昏暗,顏兒斂眸,循着鐵鏈聲望去,屋內唯剩一榻,榻上直挺挺地躺了個人……若海?顏兒蹭蹭走近,一尺外,再邁不開步……
她平躺着,滿身血污,腰間捆着鐵鏈,腰身抽搐般扭動,晃得鐵鏈作響,四肢卻木頭般一動不動。她嘴裡雖塞着布團,顏兒卻依稀聽得見忿恨的叫罵,那雙暗滯眸眼裡燃燒的熊熊烈焰,烤得自己心焦。
莫公公漠無表情,厭嫌地抽開她口中的布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