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淺笑,自顧衝着襁褓逗笑。
杞桑猶豫良久,才略帶憂色地探問:“燕國那邊戰事可有進展?”
微笑似一霎僵在了脣邊,苻堅順了順:“一切按部就班,倒無甚意外。”他擡眸看她那瞬,眸光有些閃避。雲夫人是她至親,此番隱瞞訃告,雖是萬不得已,卻終是瞞了她,他着實有些不踏實。可是燕國修書,請秦皇后前往龍城祭奠,這無異於一場龍門宴。若不瞞她,依她的性情,怕是攔都攔不住。他容不得妻子以身犯險,更容不得吞滅燕國的最後關頭被人捏了命門。世人都知,他的妻就是他的命。他牽起妻子的手,低聲寬慰:“天下之勢,分久必合。孤想順天應命,一統天下,燕國不得不平。孤應你,一定善待慕容一族。”
杞桑乖巧地嘟嘴:“臣妾沒旁的意思。瞧陛下待吳王便可窺豹一斑。臣妾不擔心。況且,那段舊緣……”她解嘲般搖搖頭:“臣妾只盼着燕國平定之日能入一回龍城,讓母親早日入土爲安,也圓了欠……那人的遺願。”她說的句句肺腑,他抱定鴻鵠之志,爲人妻的豈能爲了一段舊緣而掣肘丈夫?再說,他的性子,她清楚得很。舊年吳王慕容垂不容於可足渾太后,走投無路之下逃奔秦國,他久慕其才,不僅寬容接納,還予以重用,封其爲冠軍將軍,直惹得丞相王猛都有微詞。
想到慕容垂,她就不由皺了眉。那人多年鬱郁不得志,倒極是惹人憐憫,可是那沉默寡言、城府深重的性子,容不得她不憂心。她又開了口:“王大人向來火眼金睛。他既說慕容大人……”她頓住,有些爲難:“永玉,你千萬別因爲顧念我而刻意善待慕容家的人。對慕容垂如此,將來對慕容暐更是如此。”
苻堅微怔,繼而欣慰一笑,心頭亦是釋然:“你能體恤孤的難處,孤甚感欣慰。你放心,孤自有分寸。”
年初,晉國恆溫北伐,以圖吞滅燕國。燕國不敵,曾許諾割讓虎牢以西的土地,請秦國出兵增援,事後卻遲遲不履承諾。秦國覬覦燕土已久,臘月,苻堅便以燕國違背當日請兵諾言爲由出兵燕國,並於次年年初,攻下洛陽。
公元三七零年六月,苻堅再命王猛出兵燕國,並親自送行三十里。王猛圍攻燕都鄴城,天王親自率軍赴前線助戰,不久,鄴城破,燕國亡。
戰火紛飛時,總會流傳各種各樣的靈異傳說。
傳聞,秦兵攻入燕宮時,燕帝慕容暐已出奔逃往遼東,連生母可足渾太后都來不及捎上。秦兵衝入鳳鸞殿,只見正殿橫樑上懸着三尺白綾,長長的袿裳直倒垂落地,玄色繡衣上飛揚跋扈地浮着一隻展翅綵鳳,正如這禮服的主人。
據說,逃奔出宮的宮人親眼見到太后娘娘死不瞑目地眼望龍城。那雙眼眸怎也闔不上,直到她被送入燕帝陵,那悽苦冷厲的眸子才幽幽闔起。甚至有人傳言,故去數日的人竟在合棺那刻眼角滲落一滴冷淚。
有人傳言,在前趙王墓前正法的罪人李菟,正是當日守着太后娘娘自縊的宮人。又有人傳言,李菟是在鄴宮寺被擒的,其時,她正虔誠地匍匐在道安大師座下,聆聽佛經。可勿論傳言孰真孰假,那個臉刺“靜心寡念”四字的女子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年,一直穿梭於鳳鸞殿和鄴宮寺。
無人知曉她的來歷,只曉得她用一個秘密逼死了受盡先帝榮寵的雲夫人,又用一個秘密哄得喜怒無常的太后娘娘視她爲心腹。
唯一可信的是,王猛執法歸來,向宣室殿呈上了那個女子的遺物,一枚小巧玲瓏的琴砧。她臨終只是捏着這枚琴砧仰天長笑。她說:“娘,今生母女緣淺,能冒您的名諱一死,也不枉母女一場。”
酷暑夕陽,絞刑架卻分外淒冷。那個女子至死都蒙着面紗,當繡花鞋緊繃着不斷輕搐,當夏風不小心拂落面紗。斜陽映落,“靜心寡念”四字似染了佛光,垂死女子喃喃不絕的“忘塵”二字亦似梵語佛偈,空靈地飄飄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