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夥計掩着嘴偷笑:“就是夜夜吹鬍笳的那位?吹的什麼笳?分明吹的是春心嘛。”
“可不是嗎?天王摒得住,擱其他男人,嘖嘖,哪裡吃得消——”
“都胡說些什麼?”小草氣得滿臉通紅,隨手便端着洗臉水潑了過去,“你們這些下作胚子,還不快滾!”兩個夥計嚇得直散去,小草這才悻悻地入了屋。
“咳咳咳……”門縫灌進屋的寒風吹得顏兒咳個不停。
“小姐,怎樣?”
瞅着氣鼓鼓給自己撫背的近侍,顏兒舒展着倚在靠墊上,亦不知是咳出淚來了,還是……一雙眸子淚汪汪的,泛着淒寒之光:“你啊,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嘴長人家身上,管不着也無需管。”
“小姐,我氣不過他們這樣糟踐你!也不知是哪個殺千刀的亂傳謠言!阿房宮的事就我們幾個知,怎會——”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做都做了,還怕人恥笑不成?”顏兒雖是如此說,一絲羞紅還是爬上了兩頰,卻是振了振,“我再歇上兩日,入趟……椒房殿,便……一切都大好了。”
小草無精打采地坐在了榻上:“小姐,真沒其他法子了?”
顏兒點頭,擠出一絲微笑:“這一線生機,也不知師父是怎樣換來的?我豈能辜負師父一片苦心。放心,芸兒姐姐只當我想跟小寶兒道別,定會帶我入宮的。見了她,不怕她不應。”
說完,淚卻順着眼角滑落滲入微汗的鬢角,往昔只覺得死最可怕,如今才知,世上還有生不如死一說。與提心吊膽的身不由己,無法按抑的痛徹心扉相比,死又有何懼?顏兒自覺想通了,情於金枝玉葉而言或許會是觸手可及的春嬌桃紅,於自己卻是遙不可及的海市蜃樓。自己如何就被詩三百哄得昏了頭?沉江沉得好,師父說得好,過了情關,便大好了。自己此刻如何不是大徹大悟?自己要活,不單要活,還得痛痛快快地活!終一天自己能活出月影宮,絕不再做棋子,絕不再做棄婦,絕不……
寒月攀着殘雪懸掛烏天,“咳咳……”“嗚……”東院咳得越緊,西院吹得越悲。
“煩死了,隔壁到底住的什麼人?吹得心慌死了!”
顏兒一把拉住氣沖沖的小草,咳得愈發緊,喘道:“我咳得睡不着,聽聽胡歌也好。這曲胡笳十八拍,比……苻法吹得還要好。娘……喜歡,我也喜歡。”
小草摟緊顏兒,貼着顏兒的頸,戀戀道:“別再提那些姓苻的,沒一個好人。七七,你放心,不管你到哪兒,我都陪着你,護着你,快快好起來。”
承明殿,子峰身着禁軍服,威風凜凜卻神色落寞。
“子峰,謝謝你留下來幫孤。”苻堅拍了拍子峰的肩,掩不住笑意。
子峰疏離地退了一步,弓腰道:“蒙陛下器重,臣定不負皇恩。”
“子峰,你我情同兄弟,非得如此嗎?”苻堅手懸半空,些許泄氣地嘆道。
“陛下,恕臣僭越,若臣這般對芸兒,陛下可還能與臣做兄弟?”子峰直起身,悽然一望,“家父一早已請旨去壽安殿求親。若陛下不棄,將芸公主下嫁於臣,除卻君臣之義,陛下與臣尚存姻親之誼。臣自知無才無德,恐配不上芸公主。若……臣自當謹守臣子的本分,爲陛下鞠躬盡瘁。若陛下沒有吩咐,臣告退。”
望着謙恭退下的臣子,苻堅無奈地捻着眉心揉了揉:“方和,召王猛覲見。”
晌午的椒房殿,積雪未除,霽光耀目。
“去,回芸公主,就說我犯困,睡下了。”苟曼青心事重重地抿了口茶,“母后那兒?”
“顏府已正式下聘求親,太后娘娘雖是當場婉拒了,如今也正愁着。”
“芸兒要死要活的,如何不愁?最愁的,還是陛下,哎……來見我,準沒好事,我又有何法子?”苟曼青長嘆一氣,拳手捂着太陽穴揉了揉。
“皇后娘娘,芸公主硬要奴才通傳。今日求見娘娘的不是她,是雍泉郡主,郡主想見見太子殿下。求娘娘一定成全。”
苟曼青一怔,捻起杯蓋悶悶一磕,面色不虞:“竟然恬不知恥地找上門來了?哼……準她進來!”
“就她一人,請芸公主先在偏殿候着。”眼見宮女出殿那刻,苟曼青又冷冷補了一句。
“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睨一眼恭順福禮的女子,苟曼青拍了拍膝蓋,漫然理着衣襟,冷漠道:“宏兒睡下了,郡主不如改日再來吧。”
“不妨,我要見的本就是皇后娘娘。”顏兒站在殿中,不見一絲訝色,語氣平靜,“今日求見娘娘,是有一事相求。”
“求我?呵呵……”一串尖刻笑聲驚得貼身嬤嬤都不由暗自側目,幾時見過端莊溫婉的主子如此啊。
“怎不在秦龍殿求陛下?還是求陛下不成,來求我?”
嘲諷刺耳,顏兒雖是有備而來,不由還是臉色大變,定了定,才理直氣壯地擡眸直視:“說求,不過是恪守禮數。我是來向娘娘討債的。”
這回輪到苟曼青面色一沉,剛要開口……
顏兒勾起一絲孤傲笑意:“若我真去宣室殿爲送親的百名扈從擊鼓喊冤,娘娘您說,陛下可會秉公查處?”
“你……血口噴人!”臉唰地一紅,苟曼青險些彈起,片刻又故作鎮定地哼道,“姑且念在你二度被人退婚,可憐得緊的份上,我不跟你計較。送客!”
一甩上前拉扯的宮女,顏兒冷冷掃了一眼,嚇得宮女連退幾步。
“殺我,陛下念及夫妻情分,或許會網開一面。可,斷陛下手足,累得陛下失信於父兄,陛下可會輕饒?”顏兒逼近一步,目不轉睛地盯着榻上之人,恨不得看穿了她。那雙慌亂閃避的眸瞭然昭示一切,單憑當日苻法撂入火盆的絹帕和冷風帶來的蛛絲馬跡,顏兒原對自己的猜測無半分把握,如今卻有了幾分底氣,可,非但沒有半分雀躍,有的只是心寒。
苟曼青別過臉,抽着帕子胡亂地拭了拭嘴:“你若再信口雌黃,休怪——”
“這帕子不是你當日送給東海公的嗎?”顏兒揚手指向攀着青繡藤蔓的絹帕,嚇得苟曼青雷擊般撂開了帕子。
二人對視一眼。苟曼青驚恐地斂眸,不耐地拂手屏退了宮人。殿內唯剩二人無聲對峙,誰都不願先開口。
“這麼多年,我欠了一個人,債主既來討債,我還便是。”顏兒一邊幽幽地重複苻法當日的遺言,一邊俯身撿起絹帕,眉角一勾,逼問道,“敢問東海公欠了娘娘什麼?”
苟曼青已臉色蒼白,摁着榻沿挪退:“你……你……”
“若我沒猜錯……”顏兒雙手捻起絹帕一角,抖了抖雪白的絹帕,眸光燃焰,直直逼視,“雪白……喜帕。”
苟曼青面色鐵青,渾身抖了起來:“你胡說……胡說……”
“娘娘,我可什麼都沒說,是娘娘自己說的。”瞧着眼前的女子慌作一團,心底暗涌一絲不忍,可片刻便被焦心的怒火吞噬了,顏兒逼近一步,弓腰俯視,連珠炮般快語相逼,“娘娘當年對陛下有意,爲製造日久生情的機會,便佯意要向與陛下影形不離的東海公學奏胡笳。不料神女有心,襄王無意,娘娘向陛下表明心跡,卻被狠心拒絕。急羞之下,娘娘冒雨離家出走。”
掌住苟曼青顫顫直抖的肩,顏兒逼得更近了:“次日早上,東海公送你回府,未及晌午,便趕來聘禮。爲何?”
“別說了,別說了!”苟曼青歇斯底里地揪着顏兒的胳膊便往外扯。
“他欠你的便是那一夜!”耗盡渾身氣力喝出這殘忍一句,顏兒甩開了手。
苟曼青癱伏榻上,瑟瑟發抖,片刻,蹭地彈起,發狂般撲向顏兒,一把掐住顏兒的脖子,恨恨道:“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窒悶,顏兒攀着青筋微凸箍緊脖頸的手,臉漲得紅紫,些許慌亂,卻故作鎮定地從牙縫裡擠出這麼一句:“娘娘若是殺了我,不肖明日未央宮的人便都會知。”
僵住,苟曼青停了手,抖道:“你……到底想怎樣?若想嫁給陛下,你休想!”
厭嫌地拂開苟曼青的手,顏兒面色漠然:“你沒的選,我要什麼,你都得應下。”片刻,娥眉悄染一絲哀慼,顏兒傲然仰首:“這樣的男人,我顏顏……不稀罕。我今日只想和娘娘談筆買賣,這筆買賣絕不會讓娘娘折本。”
苟曼青半信半疑,順了順氣,警惕地坐回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