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環視一週,低聲對史君毅道:“史將軍是否願意幫在下一個忙。”
“史某敬重大夫是我大越好男兒,若有何吩咐,末將粉身碎骨,水火不辭!”
我突然想起當日奪取陽關,史君毅也是以此言明志,莫非天意捉弄,真要和他永別於此?我把密旨塞入史君毅手裡,道:“還請史將軍照顧她們周全,送她們安然回京。”史君毅接過聖旨,沉聲道:“史某定不負大夫相托之意。”
我微微放了心,冷場片刻,抄家的軍官帶着人馬回到城下,對邱濤悄悄說了兩句。我沒在意他說什麼,也懶得去管邱濤是何反應,只是順從地讓人擡了我入囚車。
囚車有兩種,一種是人犯站着,露出一個頭在外面。另一種是人犯跪着,同樣頂上有個洞,把頭卡在外面。如此設計,自然都是爲了防止人犯逃跑。好在他們想得周到,知道我怎麼也跑不掉,也就沒有硬讓我把頭卡在外面。
不過邱濤還是讓人給我上了枷鎖。兩手銬在前面,只能相握,連招手都做不到。十多斤重的枷木幾乎壓斷了我的肩膀,我也懶得去和衆人一一道別了。
我看看大路,只有些許平民偷眼相探,章儀和芸兒並沒有出來。雖然心中不忍,但思索再三還是對邱濤道:“邱大人,咱們這就走吧。”
“轉給他家裡。”邱濤沒有理我,把聖旨交給了孫士謙。
瘦馬打了個響鼻,吃力地拉動囚車。車輪壓過碎石路的尖叫在夜空中傳出老遠。我閉着眼睛靠在柵欄上,似乎見到了章儀當日持劍相逼,也似乎聽到了芸兒當日在夜風中唱着:“大河滔滔,江水泱泱,縱是九曲東流,亦道不清可憐哀腸……”
芸兒儀妹,恐怕今生再無緣陪你們聞長空鶴唳,還好剎那芳華卻已經賞過了……我不爭氣地又流下兩道濁淚。一晃一晃間,囚車已經穿過漆黑的城門大洞,往南走去。
車馬走了一夜,待天明時分才停下休息。邱濤騎在馬上,走到囚車前,道:“昨夜還真嚇出我一身冷汗,上次部裡一別,有五年多了吧。”我不知道邱濤此言的用意,即便在兵部碰到,我和他也就是點頭而過。當日大家都是五品銜,我又很快出徵高濟,不曾聚過,談何“一別”?
“你爲何不反?”邱濤突然問我。
我咧嘴苦笑,道:“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哪裡敢說‘反’字?”
“聽說你有測字之能?給本官測上一測,如何?”
我猜他是在賺我口實,好編織罪名,道:“大人吉人天相,不測便可知前途似錦。草民重罪之人,恐怕測了不祥。”
“哼。”邱濤從鼻孔裡回了一句,夾馬往前去了。
到了午時,大隊人馬才又再走。一個兵役把個凍得生硬的饅頭塞到我嘴裡,差點硌掉了我的門牙。我剛用口水化開,才咬了一口,囚車被路上的石頭一顛,饅頭掉在了車板上。
突遭驚變,我也沒什麼胃口,掉了便隨它去吧。不過一直到了晚上,他們也都沒再給我飯食。我也可笑,居然自高身家沒有問他們討,餓着肚子過了一夜。
第二天天微微亮時,我再次被顛醒,發現開始下雪了。瑞雪兆豐年,若是此時我不是身在囚車,一定會歡欣鼓舞,甚至放學生們一天的假。給文人說起來,受了大冤六月都會下雪,不過就我目前的狀況而言,也可能是老天爺落井下石。
天色入暮,他們紮營開帳,篝火上的肉食香氣勾得我直吞口水。
“這位軍爺,能否……給口飯吃?”我腆着臉,找了個看似忠厚的兵役,問道。
“你那兒不是還有麼?吃完了再給!”他一指車板上的凍饅頭,走了。
我只好嚥了咽口水,忍住餓,靠在柵欄上打瞌睡。不管怎麼樣,總比在黑獄強多了,至少他們不會讓我餓死。
天色未亮,我被寒露凍醒,傳來一陣腸鳴。就着篝火,我看到那個饅頭還卡在柵欄根上沒晃掉。四周瞄了一圈,就連守夜的兵士也都迷迷糊糊打着盹。我慢慢往饅頭那挪了過去,卻因爲帶着枷板無法把饅頭揀起來!
我估算了一下枷板的寬度,即便躺倒用嘴也叼不到……
“想吃麼?”突然伸過一隻手,撿起了饅頭。
他揹着篝火看不清面孔,我卻從聲音裡聽到了一絲稚嫩。尚未來得及開口道謝,饅頭已經朝我飛來,凍得如同石頭一樣的饅頭砸在我的額頭,一陣疼痛,轉而有些發麻,一股熱呼呼的粘液淌了下來,糊住了我的右眼。
“讓你賣國!讓你賣國!”少年從地上撿起了真的石頭,一枚枚朝我打來。我咬着牙,躬身躲避,還好夜色幫忙,大半的石頭都被柵欄彈開了。
他驚醒了幾個睡得不深的兵士,當即有人上來來開他。
“六子,別鬧了。這種狗就是拉到柴市口凌遲的貨,你現在把他打死倒白白便宜了他。”
石雨總算停了,我卻被幾枚打中了頭,痛得流淚卻無法用手撫摸。
天下都道我是賣國賊……
天亮之後,有人給我倒了一碗稀飯,雖然裡面只有一些野菜,我還是吃得津津有味,並且爲灑在外面的飯菜感覺可惜。
車隊又開始走了,這次是往東。
我猜邱濤不敢在遼東大肆招搖,想繞道避開燕州、山海州等地。
車隊行了兩日,我每天都能喝上一碗熱湯倒也不至於餓死。只不過天寒地凍,身上單薄的囚衣卻是怎麼也擋不住的。
我知道自己已經寒邪入體,整個人時而如同火燒,時而如墜冰窟,嘴脣乾得像是要裂開一樣,即便舌頭上也沒有一絲口水,想舔也舔不成。
“拿牀毯子給他,再加一碗飯。”邱濤來看過我一次,吩咐手下。
日落月升,看着那些兵士圍着火堆吃着烤肉還有酒喝,我升起一股恨意,恨不得當下撞死在這裡,讓邱濤吃不了兜着走,即便害不死他也讓他升遷無望。不過細細一想,犯不着拿自己的身體和這種人慪氣,蜷縮了身子不讓毯子滑落。
出了遼東路後兩日,我碰上了貴人。
一隊大越兵馬從我們旁邊穿過,邱濤怕惹麻煩,讓人停靠路邊。我擡頭看到軍旗上繡着個“韓”字,正思索着那是哪位將軍,那邊已經有兵士嚷道:“那囚車裡是什麼人?”
邱濤知道我在軍中的根基,含糊答道:“等閒一個小賊。”
那兵士回頭說了兩句,車裡的人似乎又吩咐了什麼。
“一個小賊值得這麼遮遮掩掩的麼?”那兵士按着刀走了過來,邱濤看看他們人多,不敢硬攔,已經讓那人看到了我。
“這……是明大夫麼?”那兵士面露驚疑之色。
我頓時欣慰許多,虛弱地點了點頭。
“將軍!是明大夫!”那兵士喊着往回奔去。
前面已經走過去的兵士聽到喊聲也圍了過來,車上走下一個將軍,虎虎生威,卻只有一條手臂。
不是韓廣紅是誰?
我喉頭一哽,用盡全身力氣喊道:“韓將軍!”
“明先生!”韓廣紅快步上來,一隻大手握住柵欄。
我頓時有了力氣,往柵欄那裡挪去。
韓廣紅握住了我的手,聲音居然有些哽咽,道:“先生怎麼落得如此田地?”
“說來話長,說來話長啊……”我感懷頗深,千言萬語涌上心頭。當年西域琺樓城裡,韓廣紅身受重傷還不忘保護我,後來軍帳痛醉看他舞刀,換字結交……
“卑職聽說先生授了遼東經略相公,怎麼又……”
“唉,不提也罷。可名此行兇多吉少,大限將至能再見叔友一面也是你我間的緣分。”眼睛被風一吹,落下兩滴濁淚來。
“先生怎能如此悲觀……明先生到底犯了什麼王法!”韓廣紅後面半句幾乎吼着喝問邱濤。
邱濤眼見勢變,也慌了,支支吾吾說了些自己也是奉命辦事之類的廢話。
“明先生是統領千軍萬馬的人物,即便落了平陽也輪不到你們這些豬狗欺負!”韓廣紅說着,返身取了那柄五尺多長的斬馬刀。
邱濤嚇得勒馬迴避,顫聲道:“你、你要反了不成!”
韓廣紅沒有理他,一刀砍斷了囚車外面的枷鎖,打開籠門,又卸了枷板,叫了兩個兵士擡我上車。
我看他臉上的那道疤紅得嚇人,拉住他的手,道:“可名重罪之身,將軍這是何苦?”
“先生,這一路上強人盜匪不少,卑職也是爲這位大人考量,保護好先生。否則先生若是被強人劫了,他也討不了好。若是強人一不做二不休,連這些豬狗統統殺個乾淨,這大路通天,也沒人看見!”韓廣紅冷聲盯着邱濤。
邱濤自然不會聽不出韓廣紅的威脅之意,沒有作聲。
車裡,韓廣紅置了酒菜,又多鋪了兩牀墊被。我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終於還能喘口氣。沒怎麼說話敘舊韓廣紅便退了出去,讓我好好休息。我從下午足足睡到第二天天明,雖然還是有些頭暈體虛,不過死是死不掉了。
“先生好些了嗎?”韓廣紅端着湯藥進來,遞到我手上。
我喝了湯藥,丹田中一股暖氣,道:“多謝韓將軍了。”
“先生莫要客氣,當年也是賴先生提拔才升到衛尉。”韓廣紅一笑。
我看韓廣紅的排場似乎不是衛尉能有的,道:“叔友何時升的校尉?”
韓廣紅登時紅了臉,道:“說來還真不好意思。打高濟時,立了些雞毛蒜皮的小功,就調入李將軍帳下,統領建安營。”
“恭喜叔友啊。”我笑道。
“先生莫要取笑了,高濟一戰,我部只是牽制防禦,哪像先生統領大軍橫掃南北。開始我們還有些不服氣,後來一過臨津江才知道先生打得狠。當時真的是打出先生旗號便有人投降不戰……李將軍當時嘆口氣說:‘老夫打三十年仗,還沒明子陽三年之功’。”
我黯然一笑,道:“往事如煙,倒是多謝李將軍謬讚了。”
“先生……”韓廣紅拍了拍我的手,一時無言。
路過旗縣的時候,韓廣紅給我找了個好地方,仔仔細細洗了身子,換了套衣服,人也精神不少。我當時看着自己失了血色的皮膚,輕輕摸着那些傷痕,心中針扎一般地痛。
肩膀上手腕上的皮肉都爛了,即便結痂也一輩子消退不了。韓廣紅臉上的傷疤也破了相,可那是他的戰功,我這又算什麼?
半月後,大道上人越來越多,往來的公家車馬也不少。邱濤不再擔心韓廣紅來硬的,漸漸放肆起來。
“就要入京了,若是明可名不在囚車裡,恐怕韓將軍也難做人!”邱濤大聲道。
我沒聽到韓廣紅怎麼說,想必是氣得不成。
“韓將軍,沒多少路了,囚車也顛不壞我。”我掀開車簾,對韓廣紅道。
韓廣紅讓人在囚車下墊了厚厚的稻草,逼着邱濤換了副輕號枷板,面帶愧色的送我上囚車。
其實,我已經很感激韓廣紅了。人能夠不落井下石已經算是不錯的了,能夠仗義相救更是難能可貴。這一路上受到了韓廣紅的照顧,舒舒服服已經到了京師門口,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他。
邱濤押着我到了大理寺,交給當值的郎官簽押。那值星官批了張字條,上寫道:“都察院暫監。”邱濤一拱手又押着我的囚車前往都察院。
從大理寺到都察院幾乎是從城南走到城北,一路上也沒怎麼張揚,卻還是有無數人圍觀。萬幸大部分都不知道我是誰,犯了什麼罪,卻還是有人湊熱鬧朝我扔了點爛菜葉。
邱濤自然是不會幫我喝止那些人的。
“就是他嗎?”都察院的值星官比大理寺的和藹許多,不過不是對我。他打量我就像是在打量一件物事一般。
“一切都好,就是他的腿怎麼了?”那人問邱濤。
“他本就是個殘廢。”邱濤淡淡道。
值星官應了一聲,對左右差役道:“秤了體重送酉字九號監。”
當下有差役除下我的枷板,用大秤秤了我的體重,隨口一報,拖着我往酉字走去。
我從未來過都察院,只知道都察院是監管違制官員的部閣。原來都察院也有監舍,還這麼大。
酉字九號監是一間大監,裡面四散坐着三五個人,都不說話。我被差役扔了進去,差點砸到一個。
那個差點被我砸到的罪官年紀倒不大,也就四十開外。見我久久不能站起來,好心扶了我一把,讓我靠着牆坐下。我輕輕道了聲謝,他也沒理我,又回到剛纔的地方,盤腿坐着閉目養神。
倒是離我四塊磚遠的一箇中年人,冷聲哼了一記,陰陽怪氣道:“這種地方,還講禮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是說“禮”還是“理”,不過心中掛念着家裡的兩位嬌妻,也沒心思和他搭話,也就閉口不語了。
“喂,你是文官?”他又問我。
我擡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外官?”
我還是點了點頭。
“哪的?”
“遼東。”我懶懶答道。
他突然笑了,笑了很久,方道:“你在遼東都能給人查出來違制,也真他媽的白混了。我可不同啊,我是天子腳下撫了逆鱗。真他媽的,滿大街都是違制的車馬,就他媽的偏偏查上老子的了!”
他吐出嘴裡的稻草,朝我挪了兩步,又問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我怎麼沒見過你?哪一科出身的?”
我搖了搖頭,沒理他。
那人又咬着我問了些廢話,我索性也閉起眼睛,不理他。
一直到吃飯我都沒說一句話,他也覺得無趣,訕訕走了。那個扶我的,見我腿腳不便,幫我拿了飯菜。
老實說,都察院的飯菜比天牢那邊的強多了,他們甚至還在菜裡放鹽。據我所知,天牢裡的飯菜除了沙子沒其他的佐料。
那個嘮叨的在我進去三個時辰後被傳走了,不知怎的,牢裡氣氛似乎輕鬆許多。那個幫我那飯菜的走到我身邊坐下,道:“還好你沒和他多說什麼。”
我感謝他的幫忙,態度自然也謙恭一些,問道:“有什麼不妥嗎?”
“你不知道,他是都察院的人,專門假冒罪官,套人口實。進到這裡的人,多少有個一憎二怨的,一疏忽,禍從口出,原本清清白白的也給人套了罪名。”他又替我把碗筷放在了外面。
我道了謝,又道:“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你是明可名吧?”那人突然問我。
我吃了一驚,極少在朝堂上露面,他居然認識我。
“兄臺是……”
“嘿,果然是你。我剛纔見你腿腳不便,心裡就在說:可別是明可名。還真是你!你倒是變得多了,沒幾年功夫連頭髮都白了。”他低頭自顧自說着。
“您是……”
“你大概不記得了,我們以前在山南見過。”他朝我笑笑。
我想了又想,還是想不起來見過此人。男子過了三十,容貌總是不會大變了,可我確實對他沒有一點印象。
“我以前是御使臺的,莫言凡。”他平淡道。
似乎是個很熟的名字,我還是一臉迷茫。
“你的確忘記了,當年在山南行宮。我參你結黨營私,被廷責風聞奏事,想起來了嗎?”
過往之事慢慢浮現在我腦海中,我似乎有了印象,的確有過這麼回事。
“嘿,當年我被你們御史參劾得頭也不敢擡,怕是連兄臺的臉都沒見過。”我苦笑道。
莫言凡也笑了:“我可記得你當日將朱子卯罵得吐血啊。”
“那是他本就心脈有損,怨不得我。莫兄怎麼也進來了?不是說言官不入罪嗎?”我依稀記得太祖有過這道政令,不準殺文官,不準罪言官,怕的就是大越出現暴君,專斷獨行。
“是呀。”他嘆了口氣,“當日從山南迴京之後,我便放了外任,是廣南路巡風使。老實說,的確是個肥缺,暗裡的那些油水,呵呵,可說是撈得盆滿鉢滿的。而且巡風使回京之後,聖上都會親自接見三日,聽取民風。在我們御使臺,做過幾路巡風使之後,便有望入臺閣了……唉,當年多風光啊,怎麼就會一時鬼迷心竅?”
我見莫言凡聲聲嘆息,心中好奇,問道:“莫兄到底是踏錯了哪一步呢?”
“我討了三個老婆,又娶了九個妾,被小人暗中捅了一刀,說我是有心攀比大內的三宮九院。聖上早就看我不慣,先賜了個寶文閣的閒職,然後把我打到這裡來了……”
“不過是多娶了幾個妻妾……莫兄也想開點吧。”我不知道勸他什麼,只好這麼說。
“想開點?我早就想開嘍!在牢裡的這幾年,我什麼事沒想開啊,呵……當年也存了點黃白之物,聖上也是仁主,囚了我卻沒有抄家。也沒多久了,再過個三年我也該能出去,若是碰上大赦天下恐怕還能早些。”
我看他只盯着天花板,也跟着發起呆來。
其實若是發呆也不全是,因爲我還在想芸兒和章儀兩人。她們日後如何生活?史君毅應該能照顧她們周全吧。
在牢裡休息了兩天,和大家也慢慢熟絡了。照規矩犯人之間事不準聊天說話的,不過那些獄卒也懶得理我們,我們便壓低着聲音消磨時光。
他們也好奇爲何我不過三十已經比五十歲還滄桑,我笑着說是生得老了,不過這樣也好,等到了五十歲便不會更老。至於黑獄裡的事,實在不堪回首,我也不願再提。
又過了兩天,我們還沒起牀時便來了兩個獄卒,說是要提審我。被驚醒難友們無言地替我祝福,這是我從他們的眼神裡看出來的。
兩人架着我走了,我的雙腿無力地拖在地上,磨得生痛。
“到了堂上,該說什麼就說什麼,免得皮肉受苦。”一個獄卒低聲對我道。
我沒有回答。
到了堂上,獄卒讓我跪倒在地上,兩旁差役喊了堂威,座上主審是都察院監正韓子通。韓子通一拍驚堂木,喝問道:“堂下所跪何人?”
“罪官前遼東經略相公明可名。”我低頭道。
“明可名,你可知罪?”
“在下只知堂上欲加之罪,別無他過。”我硬着頭皮道。
韓子通身邊一人,我也認識,是御史中丞餘之寧。他也拍了驚堂木,喝道:“強詞狡辯!若是你本身無罪,誰會欲加之罪害你?莫非你不知道無風不起浪?”
“呵呵,”我冷聲一笑,“姑且不說餘大人風聞入罪,僅說這風,恐怕就是空穴而來的吧。”
韓子通右側的一名老臣,當日我在朝堂上也見過,不過沒有說過話,應該就是大理寺卿了。他倒沒有拍驚堂木,只是朗聲道:“明可名,有人告你諸多罪項,本已是十惡不赦之屬。今聖天子英明神武,恩加海內,澤披萬物,特許你當堂辯解,其實也是給你個悔過之機。若是你執迷不悟冥頑不靈死不悔改,寒了聖天子的心不說,便是生你養你的尊堂大人也連帶辱沒了……”
“咳咳,”韓子通打斷了老人的長篇大論,“明可名,既然你死不認罪,本官就一一列屬出來,看你如何狡辯!其一,按兵不動,見死不救,以至左金吾大將軍陳裕身陷敵陣,捨身成仁,你,知罪否!”
我心頭微微一顫,道:“這陳年舊事莫非也要拿來這裡說嗎?我尚記得聖旨中隻字未提高濟事。”
“明可名,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大理寺的那個老臣悠悠道:“聖旨中的斥責只是聖天子一時之氣,並非依法告訴,我等三部乃是依國法追究你的罪過,此二者不能混爲一談,你可明白了?”
我頭皮一陣發麻,嘴硬道:“既然如此,爲何不從西域事開始?反正你們要羅織罪名,豈不是多多益善?”
“明可名!你少嘴硬,西域事你以爲你逃得掉嗎?若不是聖裁不予追究,你早就該被流放三千里了!”餘之寧拍着驚堂木。
“明可名,你休想規避不說,害死友軍之罪,算是冤枉你麼!”韓子通再拍驚堂木。
我跪坐在腳跟上,強作鎮定道:“適才韓大人告我什麼?”
“按兵不動,見死不救!”韓子通強按怒氣,又說了一遍。
“哦,”我應了聲,學着大理寺老臣的語速,緩緩道,“這個恐怕是韓大人錯了。按兵不動……我依聖旨,過了元宵誓師離京,日日行軍,過了綠鴨江。到達高濟境內之後,幾番急行軍,終於搶在倭奴寇犯漢平前組織軍民佈下陷阱。漢平之後,無法聯絡陳將軍,我軍又是匆匆南下,當中休整乃是迫不得已,絕無按兵不動之事。再說見死不救……”
“啪!”餘之寧脾氣最急,喝道:“明可名,你休要故意拖延時辰!”
“餘大人,這如何是拖延時辰?你我皆是斯文人,說話慢條斯理不僅對得起生身父母,也是體聖人教化,沐天子恩德的表象。氣急暴躁,豈是聖人門生所爲?大人,您說是吧?”我朝那大理寺老臣拱手道。
那老臣微笑點頭,對餘之寧道:“德可賢弟少安毋躁,我等奉了太后懿旨細細審來,自然要讓他從容道個清楚,德可賢弟以爲如何?”
德可是餘之寧的字,我可以想見他定是氣得脖子上的青筋暴漲,卻也只好冷哼一聲。
“明可名,你慢慢說清楚。我等自然不會屈打成招,不過也不會對你加以庇護。”老臣對我道。
我聽說是太后要審我,心中疑雲叢生,當下不及細細思索,唱喏又道:“至於見死不救,我實在無言以對,因爲此言差之差矣!我在高濟,自始至終,沒有見過陳將軍的將旗,想救也不知去哪裡救啊。”
“明可名,好狡辯!現在自己也認了是按兵不動吧!若非你故意按兵不動,何以連陳將軍的將旗都不追不上!”韓子通冷聲喝道。
“大人,兵陣之事一日三變,視天時地利人和而變。我怎能爲了不知在何處的陳將軍而輕兵燥進?再者陳將軍跑得快,那也是我自愧不如的。不過當日廷議時,說好了的過了元宵起兵,陳將軍早我數日偷偷發兵,不予知會,我又能奈他如何?過了綠鴨江,陳將軍一不派軍使,二不留口信,三不通音訊,我又能奈他如何?又能奈他如何!”
“陳將軍已經殉國,你現在如此顛倒黑白不怕死後無顏見他麼!”餘之寧喝道。
“餘大人此言差矣。我一心爲國爲君,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地,黑便是黑,白便是白,如何顛倒了?至於陳將軍,他以我大越五萬子弟性命作兒戲,恐怕他日列祖列宗靈駕之前,是他無顏見我吧!”
“一派胡言!陳將軍、陳將軍、陳將軍……”餘之寧連聲“陳將軍”卻道不下去了,一揮大袖,道:“傳禁衛軍罡牙衛衛尉張捅。”
門口的差役傳了張捅,不一會,一個身着禁衛軍服飾的軍官步入大堂,單膝跪在我身側,行了禮。
“衛尉張捅,你可是於元平元年隨左金吾大將軍陳裕出征的?”
“末將正是。”
“你可還記得當日戰事?”
“末將有生之年不敢忘懷。”
“你可細細道來。”
“是,大人。”那張捅略微一頓,道:“當日末將隨大將軍過了綠鴨江,久等明可名部不來,遂以平倭事急從權,先行發兵入南高濟。其時烏嶺山口已經陷落,春川山口陷落在即,陳將軍命大軍疾行救春川口。我軍攻下春川口之後不久,倭奴援兵大至。陳將軍遂命全軍退出春川口,在山口外伏擊倭奴,大獲全勝。此支倭奴便是日後進犯漢平的,當日已經給我軍殺得殘了,不知明可名後來如何報的倭軍十萬!”
他瞪了我一眼,又繼續道:“後來陳將軍再克春川口,與長古川隆二攻殺七陣,打得他節節敗退。不過那倭將也是倭國名將,不曾有過敗績,到底不是庸將,陳將軍苦無後援,終於被切斷了糧道,以身殉國。”
張捅突然指着我罵道:“就是他!貪了陳將軍的武功不說,還見死不救,曾在清平停軍不進旬月,我禁衛軍倖存之人,人人可以指證!”
“明可名,你還有何話說!”韓子通冷着臉。
“哈,哈哈,哈哈哈。”我乾笑道,“他禁衛軍倖存之人有多少?我元帥府歸國兵士又有多少?他們人人都可以指證我,我的麾下自然也人人可證明我的清白!陳裕本就是一介莽夫,空口兵法,不知用兵,我不齒評他功過,若說高濟戰事,首級自然可說明一切。請問衛尉,貴部斬敵多少?俘虜幾人?”
“陳將軍以仁義行軍,不傷二毛,不囚殘疾,只求破軍,不論殺敵,斬首自然比你這以殺人爲樂的劊子手少些。”
我冷哼一聲:“陳將軍中了倭兵之計,孤軍深入,倒真有臉說只求破軍不論殺敵?”
“你、你……”
那衛尉說着便撲上來打我,兩旁的差役急忙把他拉開,不過我還是被他踢中一腳在肩頭,痛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