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三營擊鼓進軍。”我輕聲道。
戚肩雖然緊張,還是依我的命令打了旗語。
三萬人馬壓上,葛重周若是再不退,便是一介莽夫。
人稱玉龍將軍,威名傳遍西域,的確不會是莽夫。
只是可惜,我原本還指望他能從容退去,好方便我的兩營遊擊迂迴夾擊,但是將旗一退,他的人全成了散兵。
我搖了搖頭,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
真正見到葛重周還是三個時辰之後,他已經反綁着跪在我面前。若不是從賊,他也是本朝重臣,正三品的安西將軍,我這個從八品的行軍長史跪在他面前他也未必會理我。可是現在不一樣,他是叛將,更是敗將。
脫下了頭盔,我見到他的臉。人稱玉龍將軍果然不假,生得英俊不凡,雙眼生光。不愧人道玉樹臨風,宛若蛟龍。
“葛老將軍可安好?”我問道。
葛老將軍乃是本朝宿將,當年是楊可徵大帥的中軍副將,是李彥亭手下最善戰的大將。聽說若不是其兄得罪了先帝寵妃的舅父,天下兵馬大元帥乃是他的掌中之物。
“殘犬安問虎將之名。”葛重周罵道。
“虎將亦免不得犬子。”我回敬了一句。
葛重周跪在地上,免不得氣短三分,沒有說話。
“看在葛老將軍的份上,本官可以饒爾不死,去吧。”我急着聽各營傷亡,命左右放了他。
葛重周走了兩步,停下來,轉頭道:“我大夏將士,焉有受辱而歸之將?”伸手間已經奪過一旁兵士的佩劍。
“唉,有辱令尊大人威名。”我嘆道。
葛重周沒再多說什麼,在長戟環繞之中自刎。
眼睛瞪得老大。
“不許傳出葛重周死訊,違令者斬。”我對衆將士道。
全營掌燈時分,史君毅報上了各營傷亡,還有戰功顯赫者的名錶。
我看了各營傷亡,險些暈了過去。
我動用了九個營,三倍於敵,死傷居然還比敵軍多出五千人。箇中緣由,歸根到底還是“太平之軍”四個字。平日操練再嚴,也比不上沙場上的磨練。本朝大軍之中,恐怕只有武嘯星將軍和曹彬將軍的屬軍出沒沙場。
李彥亭當然不會真有八十萬,從後營的位置來看,他的真實兵力該是在三、四十萬之間。探子回報,此次陽關敵對的除了人稱玉龍的葛重周,還有李天王,便是李渾。我對於和李渾在戰陣上見分曉並不自信。
吸了一口西域之夜的冷氣,我翻開戰功名錶。
第一個看到的便是韓廣紅,史君毅對其褒獎頗多。我有些懷疑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韓兵尉,用筆勾了勾。待其他諸營統領都送齊了表單,我傳令戰功顯赫者明日入營受賞。
長夜漫漫,我對着大帥的棺槨,恨不得飛過陽關,讓大帥入土爲安。
韓廣紅只有一隻手臂,站在衆將之中頗爲惹眼。
我對他笑了笑,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掃視了一圈,這些年輕有爲的官長很多都是平日認識的,不過有兩個讓我印象很深。
一個是正德營的蔡濤,另一個是正威營的盛存恩。
兩人皆是裨將銜,領衛尉職,此次史君毅和鄭歡推舉他們升伏武、懷奇將軍。
我對衆人說了些場面話,勉力他們繼續奮勇殺敵。有些小官的升遷我可以做主,比如韓廣紅便由兵尉升到了衛尉。將軍的升進需要兵部的文書,我只能給他們個許諾罷了。
韓廣紅臉上的刀傷像是好了,只是留下的那道猙獰的疤痕,估計此生就跟着他了。
待衆將散了,我讓戚肩在營外叫住他。
“見過先生。”韓廣紅進來了。
“戚肩,給韓衛尉搬了椅子來。”
“先生客氣了。”
“韓衛尉此番立了大功,學生以茶代酒,敬衛尉一杯。”
韓廣紅笑着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全靠史將軍布先生提攜。”
兵尉到衛尉雖說只是一班之差,卻是雲泥之別。到了衛尉就有機會成爲將軍,到了衛尉就有配馬,到了衛尉就能終身沐浴於皇恩之下,免除差役。皇室宗親,大將之後,他們往往都是從衛尉起步,以至於我朝最不缺的就是衛尉,也使下面的官長無法升遷。
“韓衛尉使用何種兵器?”我有些好奇。
“在下用的是斬馬刀。”韓廣紅從身後抽出一把類似菜刀的大刀,五尺長,幾乎和個頭較矮的人一樣高了。
“這麼大……能揮起來嗎?”我有些好奇。
“請爲先生一舞。”韓廣紅也來了興致。
我笑着點了點頭。
韓廣紅起身離座,吸了口氣,揮起他的斬馬刀。
我離得不近,卻也感到刀風猛勁。
待韓廣紅停下,我拍了拍手,嘆道:“衛尉真是天生神力。”
“哪裡,先生見笑了。我也是從琺樓城之後才用的這刀。”韓廣紅面不改色氣不喘,坐下說道,“在下左手沒了,重心不穩,配合腰力掄這種長兵還算湊合。”
我聽了一怔,這纔是男子漢大丈夫所言。我也不過就是斷了雙腿,卻不時有小人之戚。高下之別,一目瞭然。
又聊了一會,韓廣紅便告辭了。我知道他的同袍會爲他慶功,也就不多挽留,讓他去了。
等戚肩送來午飯,我已經對着沙盤坐了許久。
“先生,陽關怎麼還不出兵和我們兩面夾擊啊?”戚肩問我。
“你覺得兩面夾擊李彥亭有多大的勝算?”我反問。
“我覺得大軍壓上,李彥亭賊兵,一羣烏合之衆必定屁滾尿流。而且我們有二十萬人,陽關也出二十萬的話,不是比李彥亭多嗎?”
我一笑而過,若是到了今天還以爲李彥亭只是一介逆賊庸人,我也真該一死以謝大帥,以及那麼多戰死的兵士。
“先生!抓住一個奸細!”鄭歡雀躍着闖進軍帳。
“哦?帶來我看。”我放下手中的飯碗。
“帶進來!”鄭歡一聲猛喝,兩個兵士把一個綁得如同糉子一般的人扔在我座前。
“張公公?”我有些詫異,他是先帝派來的監軍,怎麼會投了反賊?
“布、布大人,他、他們冤枉我啊。”張泰哭了起來。
“先生請看。”鄭歡呈上一片帛紙,裁得很細。
“敵損三萬,傷無算。”我輕聲讀道。
“布、布大人明鑑,我軍和陽關久久不得聯絡,咱、小的便飛鴿傳書給陽關,報告軍情。咱家是監軍,此乃分內的事啊。”
我自信看了看帛紙,又看了看張泰,道:“怎能對張公公如此無禮?快快鬆綁!”
“先生!我看到這個閹人放鳥時神情緊張,問他話時又支吾不語,若是向陽關回報,何必如此!”鄭歡叫道。
“住口!本官曆來知道鄭將軍孟浪,此番更是對監軍大人無禮,連大帥的人都給你丟盡了。”我怒視鄭歡。
鄭歡還想強辯,張口欲言,還是忍了下去。
“張公公請坐。”我讓戚肩搬過椅子,將帛紙還給了張泰,“鄭將軍孟浪了,還請監軍大人莫要記在心上。”
張泰坐下,抖了抖衣冠,頭一扭,也不說話。
“小官還要多謝張公公,不報我軍傷亡。”我笑着對張泰道。
“好說,好說。”張泰正眼也不看我,似是極不耐煩。
“可是小官擔心上面若是問的話,公公如何回覆?”我問。
“自然如實回報。”
“張公公,此番我軍雖比敵軍多損幾近三倍,可也招降了玉龍將軍葛重周,且他已答應詐敗回師,賺了李彥亭的老窩回報聖上,此等眼前武勳……”
“哦?我軍損了九萬?”張泰眼睛一亮。
“亡者過半,的確是下官指揮不力之辜,還請公公包涵。”
“咱家身在內苑,也知道爲官之道乃是欺上不瞞下,布大人放心,咱家自有計較。”
“多謝張公公。”我衝外面的親兵喊了一聲,“來人,送張公公回帳歇息。不得再妨礙張公公和陽關間的聯絡。只是,張公公,現在軍心有些散,還是不要到處走動爲好。”我最後補了一句。
張泰走時,甩起的袖子幾乎打到了鄭歡的臉上,就像抽了他一記耳光。
“鄭將軍。”我見鄭歡手按刀柄,叫了一聲。
“先生。”鄭歡很不情願地應了一聲。
我遣退其他人等,輕聲道:“鄭將軍可願生擒敵酋,立萬世功勳。”
鄭歡臉上陰晦一掃而空,道:“末將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張泰必是李彥亭的奸細,想那李彥亭確是神通廣大,居然連內宮中的閹人都能收買。”我嘆了一聲,又在鄭歡耳旁悄悄說出了突發的靈感。
“先生是要我詐降?”鄭歡叫了起來。
“非也,即便你得手了,如何全身而退?我是要你直搗敵軍本陣,一擊而退。”
“小將得令!”鄭歡行禮道,又馬上補了一句,“多謝先生。”
“鄭將軍久經戰陣,但出於小官的本分,有句話不得不說。”
“先生但說無妨。”
“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當進之時切不可遲疑,當退之時也切莫戀戰。”
“小將明白。”
鄭歡正要退出營帳,被我叫住,問了一句:“鄭將軍現授何銜?”
“小將前年剿匪得功,授了安左將軍,居正三品。”鄭歡回道。
“將軍授八中徵之日不遠了,呵呵。”我調笑一句。
“必請先生喝酒,哈哈哈。”鄭歡一笑而出。
我端起飯碗,裡面的飯菜已經涼了。
本朝軍制,有四中將軍,中軍、衛、撫、護,安於內;四徵將軍,徵東、南、西、北,施於外。軍中合稱八中徵,能做到八中徵便可開府立衙,就能有自己的部曲和麾下戰將。不過太平日久,我朝已經很久沒有八中徵這檔將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