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關非久留之地,我怕被人認出來,與羈留陽關的行商一道,當夜便僱了車去金城。
金城還是往日的繁華,甚至因爲聖駕親臨西域而更加繁華。
說來也怪,人越是多,我反倒越孤獨。生意倒是不錯,總有人衝着前程來找我測字看相,偶爾也有人求醫。
我回到怡莉絲的酒樓,人滿依舊,卻少了窈窕貌美的老闆娘坐鎮。
“因爲我喜歡你。”
空氣中猶自迴盪着昨日的聲音,我不知爲何,突發的傷感讓我抑止不住地進了酒樓。
小二在我塞足了銀子之後無比地殷勤,心甘情願地揹我上了二樓。
我挑了第一次來時坐過的臨窗的位置。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已聞清比聖,複道濁如賢。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醉中趣,勿爲醒者傳。”一箇中年文士,喝醉了酒,大呼小叫着。
我看了他一眼,清瘦的臉上蓄着長鬚,頗有仙家風骨。更讓人覺得親近的是,他穿的也是古衣,大袖當舞,瀟灑翩翩。
我見他也看着我,長揖作禮。
他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手裡還提着酒壺。
“砰”地一聲,酒壺砸在桌子上。文士又晃了晃,總算穩住身形,長揖回禮。
“天地不復清,世風不見古。問君何所來?冠我舊衣衫。”他打着酒嗝,在我對面坐下。
“來者自從來處來,去者當從去處去。本是浮萍水相逢,何必曾經是相識?”我笑着學他說道。
“好啊好,有趣有趣……”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到無聲抽泣,“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有趣啊有趣……”
說着,居然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越發覺得此人有真性情,值得一交,也不擾他,自顧自叫了酒菜喝了起來。
日落西山,金城染上了一層血紅。
月出東郭,街坊鍍上了一層銀白。
“這位客官,我們要關門了。”小二推醒我。
我居然喝醉了,頭痛得要命。看看那個文士,還猶自睡得深熟。
抹去口角的垂誕,我扶着頭問:“會帳。”
“一共是三兩四錢銀子,多謝客官。”小二笑着說。
我霎時就醒了,“三兩四錢!一盞酒不是才十文嘛!怎麼這麼貴?”我忍不住嚷道。
小二也不氣惱,陪笑道:“但是客官這位朋友已經賒帳一個月了,三兩四錢,客官。”
我看了看疏狂文士,摸了摸口袋。錢倒是不缺,再怎麼說金子還在身上,不過三兩四錢的確讓我心痛。
付了帳,我總不能就這麼把他丟下。想了想,我又掏出三錢銀子的找頭,道:“再去取幾壺好酒,今夜別來擾我,我與你們老闆娘有舊。”
“客官,凡是回頭客都說與我們老闆娘有舊,您這麼着,讓小的很難做……”
我側頭瞪了他一眼,又摸出十幾文:“貪心不足蛇吞象,拿好了,別來擾我們。”
小二笑着跑開了,不一會就端着後勁十足的葡萄酒上來。
酒來了,他人也醒了,並不問其他,動手就倒酒。
“兄臺高姓大名?”我也給自己倒滿,問了一句。
“小姓韋,單名一個白字,表字太白。”韋白一飲而盡,“閣下如何稱呼?”
“鄙姓明,明可名,草字子陽。”我一拱手,也是一飲而盡。
“哈哈,酒逢知己千杯少,子陽賢弟當與兄共飲千杯。”韋白豪邁,居然舍了酒盅,直接就着酒壺喝了起來。
“捨命陪君子了。”他該比我年長不少,稱我賢弟也不算佔我便宜。
韋白連喝三壺,醉態復萌,以箸擊碗,高聲唱道:“黃鶴一去空無影,白雲蒼狗物已非。雁影已隨風雨去,龍笑亙古空自悲。”
我也來了興致,跟着用筷子打上節拍。
“筆墨伺候!”韋白高聲叫了一句。
小二早就被我們吵醒了,恐怕街坊們也被吵醒不少。不一會,筆墨和上好的湖州宣紙送到了我們桌上。
韋白一把撇開宣紙,高聲吟嘯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筆走龍蛇,酒後狂草,驚天動地。
我看着牆上墨跡未乾,忍不住高聲和道:“古樹參差朝與暮,月宮孤獨廣寒人。金烏漸薄東山黯,皎兔徐升北斗沉。長夜漫漫應無語,晚風瑟瑟更傷神。料知落花流水去,空看枝頭又一晨。”
韋白回頭看了看我,朗聲笑了兩聲,在自己的詩旁又錄下了我的即興之作。寫完,將筆往地上一扔,笑道:“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
我心頭一跳,酒也醒了不少,不知不覺中流露心聲,被這位剛結識的兄弟看了出來,臉上微微發燙。
倒是西北神州,千里骷髏不知誰人哭啊!我想起陽關酒樓之上,六千人如草菅一樣倒下,想起琺樓城裡一具具倒在我眼前的屍體,想起鐵甲騎兵人仰馬翻,想起葛重周揮劍自刎……
我哭了,從未哭得如此大聲。也不管他人是否詫異,也不論師父在天之靈的不安。我要宣泄,爲萬千亡靈而哭,爲自己而哭。從今之後,天下不復有“布明”此人,我要重做“明可名”,矇昧不明的日子但願永不歸來。
我哭了,韋白卻在笑。他一直笑到沒有力氣,蜷縮在地上還是笑。
我哭累了,自然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笑累了,自然蜷在地板上睡着了。
銀子威力廣大,第二天中午我們被客人的喧譁吵醒的時候,身上多了一榻薄被。
韋白看起來精神很好,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身上還有銀子嗎?”
我很自然地點了點頭,道:“還有一兩金子。”
“足夠了!”韋白兩眼放光,“先吃些東西,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哪裡?”我也挑起一片牛肉,放在嘴裡嚼道。
“水西橋。”韋白笑道,引來周圍許多客人側目。
水西橋並非橋,乃是江南路蘇州府的名勝。聽說蘇州河水不能飲用,乃是稠稠的胭脂水,蓋因河上畫舫串聯數十里,夜夜春宵,日日笙歌。
“莫非太白兄要帶我飛去蘇州?”我笑道。
“西域小蘇州,陽關小水西。沒聽說過吧?爲兄帶你去看看眼界。”韋白說着,又塞了兩塊牛肉。
三碟牛肉很快一掃而空。
韋白什麼都沒說就背起我下樓,又噔噔噔地跑上樓,搬了我的輪椅。
“多謝。”
“你我兄弟,客氣什麼?哦,我的劍。”韋白又跑了一趟,帶着一柄四尺長的古劍下來。
“太白兄也是劍客?”我好奇問道。
“哪裡,這柄劍乃是家師所傳,師門遺物,丟又丟不得,帶着還麻煩。”韋白笑着推我出了酒樓。
陽光刺眼,我不由用手擋了擋。
“還沒開門。”我看着高大的朱門,鬆了口氣。其實我一直有些害怕,並不是因爲心疼金子,而是因爲我見到女孩子就會不由自主地緊張。
“不怕,有我在。”韋白帶我繞過長長的圍牆,牆裡女子鶯鶯燕燕般的笑聲傳出牆外,逗得韋白走得更快。
“桑媽媽,是我。”韋白敲開了後門。
一個年老色衰的老婦人渾身珠光寶氣,俗不可耐,就是韋白稱的“桑媽媽”。
“我說韋相公,你怎麼又來了?老是賒帳也不是辦法吧。”桑媽媽語氣不善。
“金子在這兒。”我摸出身上最後的家當,“如何?”
桑媽媽瞬時變了副臉,笑着迎我們兩個進去。
韋白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笑。
我也強擠出一絲笑容,這裡居然會有這麼多女孩,放肆地到處跑着,有些甚至只穿着薄紗。
“沒來過青樓?”韋白笑我,“莫非你還在室?”
我的臉燒得發燙,強道:“淫糜之所,非君子所之。”
“哈哈哈,君子?世之所謂君子,有多少不是披衛道之衣冠行禽獸之作爲?你道此間女子下作嗎?她們才真是些性情中人,出世之蓮……”
“呵,又聞韋公子高論,羞煞小女子呢。”宛若蜜糖的聲音從門口飄來,我擡頭望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肌膚勝雪,眸若明星,紅脣皓齒微啓,果然是攝人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