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決定吃老鼠了,因爲再不吃,以後想吃也吃不動了。雖然我是個殘廢,抓這裡的老鼠卻是簡單,因爲它們根本不怕人,有時候還敢咬我。“既然你們敢咬我,我也能咬你們!”我對自己反覆說了幾遍,用盡全身力氣抓住了一隻從我身邊跑過的老鼠,閉着眼睛張口就咬。
我不知道自己咬的是老鼠的哪個部位,一股腥甜的味道流入我的嘴巴。它只叫了兩聲便不叫了,也停止了掙扎。我突然一陣噁心,甩手將它扔得老遠,胃裡一陣翻騰,乾嘔半晌,卻什麼都吐出來。
滴下的臭水讓嘴裡的腥甜更刺激了我的胃,又拼命乾嘔了一陣,我昏昏睡了過去。
睡夢中,我夢見了美酒,夢見了大塊大塊的烤肉。我還夢見我拿起一塊豬腳,正放口大嚼之時,一陣劇痛,睜眼一看,我居然捧着自己的手,已經咬出了血。
頭已暈,眼也花,飢腸轆轆,卻怎麼都睡不着。
我終於忍不住了,掄起雙手,爬遍了牢房去找那隻死老鼠。那隻老鼠還在,我只留下了骨頭和皮毛。不過吃完之後,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噁心,又吐了個乾淨。
聽師父說過一個故事,有個道士,修的戒殺道。一日晚歸,無燈火星月,踩上了一隻蛤蟆,差點滑了一交。自然,那蛤蟆也給踩扁了。道士惶惶終夜,第二天起來一看,原來只是踩了一個爛茄子。
師父的這個故事,是要告訴我,我們心裡以爲它是茄子便是茄子,我們以爲它是蛤蟆,便是蛤蟆。戒的是心殺,而不必空守不殺……
我以爲我吃的是老鼠,所以我會吐。但是現在,我只以爲自己吃的是雞腿豬腳,所以,我不吐了。非但不吐,我和老鼠反而更親近了,無事時也拿它們當作寵物,消磨不可見的光陰。
這間牢房,很久沒有聽到有人下來了。
我要以吃老鼠來了結殘生?我的殺孽太重了,這就是世人道的天譴吧……
原以爲已經得了兵者之心,生死無掛,不料死到臨頭,一切都成了笑話。
聽說老鼠都是羣居的,十分聰明,會傳遞消息。我靠着老鼠熬過了些日子,牢房裡的老鼠卻越來越少。依舊還是沒有人來救我,甚至上面的鐵門都已經很久沒有開過了。
我撕了囚衣,用稻草沾着老鼠血寫了“明可名蒙冤府兵署”八個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牢裡,我幾次寫到了手上,再拉回筆鋒,也不知道寫成了什麼。老鼠會出去嗎?布條綁在了老鼠的腿上,不會掉嗎?
我依着師父傳的法子,盤腿打坐,靜靜數着自己的呼吸。本來打坐最難過的就是膝蓋和胯骨,沒了膝蓋,胯骨處也輕鬆了。
數到萬息,我算它一天,取一根稻草,擺了一橫。如此一來,光陰倒是比往日過得快了,我也真正知道了什麼叫清淨,等擺出了“正”字,我已經不再寫求救的布條。心中空明,毫無雜念,這種感覺纔是自然清淨。
常言道氣足不知飢,也或許是我已經餓過了頭,近兩日反倒不那麼想進食了。加之渾身無力,不再去聽音辨位找老鼠了。
天子的承諾在哪裡?
今天從打坐中起來,放好稻草,爬到牆邊,過往的一幕幕都從腦中閃過。幼時一起砸人門窗,拔人地裡蘿蔔玉米的夥伴,稍長時一起偷人雞犬,苦練賭術的狐朋狗友,還有一起用生石灰燒人池塘的惡黨……原來忘得一乾二淨,現在卻歷歷在目,甚至連綽號都想起來了。
其後似乎沒什麼愉快的記憶了,母親去世,我又受刑,受刑之後羞於見往日的朋友,越來越孤僻。只是不知虎哥虎嫂過得如何了,我欠他們的太多。再往後是去了西域,認識了怡莉絲,小小打了一戰。回來時認識了韋白,認識了蘇雪雪,徹徹底底當了官,若是祖宗知道,想來也顏面有光了。
我又想到了平倭一戰,想起我軍殺倭人,倭人殺高濟人,還有高濟人誤殺了我們的人,整日就在腥風血雨中過去了。漢平城的瘟疫,富山的大火,現在我也要去了,不知地下是否會碰到那些冤死的百姓。
我知道自己大限將至……
※※※
“明可名死了嗎?”
朦朧間,我似乎聽到外面的鐵門開了,還有人在問。一時童心大起,拼着最後一絲力氣,笑道:“別急,馬上死,哈哈哈……”笑到後面,不自覺氣只出不進,胸口一悶,昏死過去。
慢慢的,身體變得輕了,似乎去了個光明的所在。暖風微微,我覺得渾身都輕鬆了,似乎又見到了娘。
“小亮,你出息了。”娘摸着我的頭,幫我正了正髮髻。
我拉住孃的手,說不出話來。
“小亮,一個人過得還好嗎?”
“娘!”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娘,亮兒想您呀,娘!”
“小亮,跟娘走吧,娘會照顧你的。”娘背對着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但是我只要跟着娘走就是了。
我的步子越來越輕,慢慢地就成了飄。跟着娘,我渾身暖和極了。
“亮招子,你個殘廢……”“布明!你還我琺樓城!”“明可名,償命來……”
天地瞬息間變了色,我摔倒在地,膝蓋處一陣刺痛,我是個殘廢。要我償命的喊聲越來越高,娘拉着我的手更緊了,我試着掙脫了一下,卻沒有甩掉。“娘,我不去,亮兒不去……”我哭喊道。
“我們不去,我們不去了……”娘柔柔拍着我的胸,讓我安定下來。我盯着娘,心裡慢慢平了,眼皮卻越來越重:“娘,亮兒要睡一會,娘別走,別走……”“娘不走,小亮睡吧,睡吧。娘給亮兒唱首曲子吧……”
我聽着孃的曲子,沉沉睡去。
我再次醒來時,手臂發麻,擡了擡,倍感沉重。強睜開眼睛一看,手臂上居然趴着一個人,還是個女人。大概是我驚醒了她,她擡頭看了一眼,什麼話都沒說就轉身跑了出去。我剛剛醒來,本來就有些迷糊,驚鴻一瞥,只覺得此女十分眼熟,卻想不起是誰,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裡。
“明可名,在朕這裡睡得可好?”
我撐起身子,裝作誠惶誠恐,道:“微臣見過皇上。”
“你躺着,躺着。”聖上在我身邊坐下,“朕對不起你啊。明卿,你受了大苦了,朕已經下令將府兵署所有差役統統斬首!”
我手忍不住顫抖道:“陛下,這,太過了,大可不必。只是,虛師賜的玉如意落在紅甲軍統領林暉弼手裡,師門信物,還請聖上替臣討回。”
“人,朕已經殺了。你的如意,朕也替你找回來了,不必擔心。只是……你帶回來的兵士,都……殉國了。”
“啊!”我重重倒在榻上,“那,那……全都殉國了嗎?”
“是呀,他們下手狠啊,連章統領之女都沒有放過啊。”聖上嘆道。
“哦、哦、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我覺得鼻子有些酸,閉上了眼睛,生怕流下眼淚。
“敵手又黑又硬,做得乾淨利落,幾乎所有知情人都被滅了口啊。”聖上站了起來,背手踱步,“明卿,朕真的對不住你啊。朕要你休息幾日便北上,統轄燕雲兩州府軍民事務。高濟的戰事,朕已經交給了李渾。武嘯星戰死,唉,北疆難啊。”
章儀的死給我了很大的震動,也並不在乎去哪裡,點頭道諾。
“朕知道,高濟現在的局勢,明卿是首功,只是朕也難辦。明卿燒了漢平,燒了熊慶,燒了富山,築京觀武軍,虐殘降兵,敲詐高濟王室,私取高濟王寶……高濟王派了使臣,來朕這裡天天哭說是‘前有狼,後有虎,明虎甚於倭狼。’滿朝百官日日夜夜彈劾你啊。”
“微臣讓陛下爲難了。”我木木道。
“呵呵,明卿不必如此,明虎,虎不好嗎?高濟王小氣,明卿取他些財物也不爲過。至於民憤,朕是不會相信那些屁話,一兩個村夫的牢騷他們居然也拿來詆譭朕的重臣!”
“陛下,還是要忍啊。”
“是呀,要忍,李哲存那個老匹夫最近身體越來越差了,估計也熬不過幾年了。上兩個月他的大壽,朕送了一隊歌姬,估計死得更快了,哈哈。”
“臣想回去了。”我也沒怎麼聽他說話,低聲道。
“朕會送你回去的,只是現在不行,你不能死,好好休養吧。”聖上轉身剛要走,又迴轉過來,問我:“明卿,你是如何能斷糧斷水四十餘天還活着?”我忍不住擡頭,反問了句:“四十多天嗎?”
聖上點了點頭出去了。
我翻身朝裡,兩滴濁淚落在金線織就繡枕上。
修養了十來天,聖上用親王儀仗送我回家。只是謫仙衚衕太小,親王的儀仗進不去,只好停在外面。
“好兄弟,怎麼給人折磨成這樣了?”韋白摸着我的臉。臉頰上的肉已經全沒了,深深凹了進去。韋夫人站在一邊,暗自垂淚,略帶哭腔道:“怎麼連頭髮都白成這樣了?誰這麼狠心,要活活餓死人家?”
我一直沒有照鏡子的習慣,給韋夫人這麼一說,忍不住想看看自己現在的模樣。找來了鏡子,我差點不敢認自己,一臉暗黑,兩頰深陷,印堂黑氣纏繞,兩鬢已經全白了,頂上的髮髻都已經花白。
我苦笑一聲,道:“我好像不記得自己過了三十歲啊。”
韋白也深深嘆了口氣,道:“賢弟不知,你丟了的這一個半月,皇上也不好過。每日早朝,朝中大臣就人人遞本,參劾你。愚兄也想替賢弟辯誣,卻……唉,你也知道……身在朝堂,身不由己啊。”
“大哥不必多說,小弟明白。若是大哥硬要出頭,恐怕還給人一個結黨的口實。”我不怪韋白,這種事情,並非意氣用事所能解決的。
“此番倒是你的對頭幫你說話了。”韋白訕訕一笑,“吏部尚書朱子卯幫你上了十道奏摺,他的學生也大都沒有動靜。此番攻你攻得最猖狂的是兵部尚書張琦,聽說背後的是太保陳和。李哲存、馮霂倒都只說懲戒,不似兵部的人一般要你的命。”
我應了一聲,道:“小弟過幾日便要北上了,聖上要我去守燕州和雲州。”
“啊,唉,”韋白長嘆一聲,“燕、雲地處北疆,是昔日武嘯星將軍的行轅所在,匈厥古之患最盛之處,而且聽聞一年三百天裡有兩百五十天都是酷寒,這……實在是流放之刑啊。”
“可名,要不你辭官吧,哥哥嫂嫂總不會讓你受什麼苦。你的身子,還怎麼能受得了跑去數千裡之外的苦寒之地?”韋夫人哭道。
我苦笑道:“早在西域,我便請辭。現在,我是不能辭了,這次矯詔之事,只有我死了才能算完。我若是去了燕雲,大概還有條活路,否則今日罷官,明日我可能便身首異處了。大哥,小弟走之前,告訴你一件事,若是小弟平白無故死了,便是虢國公主幕後下的手。雖然朝中不少人嫉妒我,嫉妒我一步登天,真正恨我入骨的還是這個女人。”
“賢弟士宦不久便遠征高濟,怎麼會和這等皇親有了瓜葛?”
“大哥還記得買地買宅子的金子是哪裡來的嗎?”
“一個公主,不會那麼小氣吧。”
“金子尚是小事,當日大哥不知道,虢國公主違制,差點性命不保,若是旁人至她如此倒也罷了,但是我這個出身貧寒的殘廢……你說她能嚥下這口氣嗎?又有道是:青蛇嘴裡牙,黃蜂尾上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我一時忘記了韋夫人,被她瞪了一眼,連忙閉嘴不語。
“會不會……”韋白沉吟片刻,輕輕吐出個“朱”字。他會這麼想倒也不奇怪,本來兵法也有虛實之道,誰知道替你求情的就不是背後捅你的人呢?
不過我想了想,還是搖頭道:“不會,朱子卯不會有這麼大的手筆,他只是個吏部尚書,怎麼也牽連不到府兵署紅甲軍。文武不能交通,這是太祖立的規矩。”我又狠狠搖了搖頭,嘆道:“政事啊,比之戰陣更險吶。看我一回來就來打擾哥哥嫂嫂,帶了一身的晦氣,請見諒啊。我回去洗個澡。”
“看你說的,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回去洗洗換身衣裳,別耽擱,馬上過來吃飯。嫂嫂親自下廚。”
我剛要答應,聽到最後一句,反而不敢應承了。“別怕,你嫂子只是下廚監督,不掌勺,呵呵。”韋白笑道,引得韋夫人一陣嬌嗔。
從韋白家出來,我差點不認識了自己的大門,兩邊多了八個手持長戟的武士。一問之下,原來是聖上派的,還有兩隊御林軍負責我的安全。
門房還是老張,見我回來,忙不迭地跑出來,嚷道:“老爺回來了,老爺回來啦!”大門中開,跑出一羣家丁。我只認識打頭的老褚,其他一概不識。
“這還是我家嗎?”我問老褚。
老褚笑道:“老爺莫非打仗累了?自然是老爺府邸啊。”
“我家哪來這麼多人?”我不滿問道。
“老爺,皇上賜了一批奴婢,太后賜下了一批僕人,章將軍府送來了一批家丁,吏部又配了一批,可不滿院子都是人了麼?”
我搖了搖頭,道:“記住我說的,人家送的別隨便收下,還起來麻煩。吏部送來的都遣散了,我會去和吏部主事的說。聖上和太后賜的,唉,留下吧,但是以後千萬別再買了。至於章府,和我們沒什麼關係,送些金銀過去算是回禮吧。”我心中一涼,鼻頭又有些發酸。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聞聲嚇得如意脫手……
“我章家怎麼得罪你了!你要和我們沒什麼關係?官做得大了了不得是不是?我等你那麼久,到處給你求爺爺拜奶奶,滿天下打探你被人關在哪裡,你倒要和我章家沒關係!你對得起我嗎?你對得起我嗎!”章儀哭着衝了過來,幾乎要把我的骨頭都拆了。
“我錯了,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別……別讓人看到了不雅。”我費盡了力氣,把章儀的手從我脖子上拉開,轉頭對老褚道:“章小姐芳駕光臨,怎麼不請進去奉茶,失了禮數。”
“我不喝茶,我要喝你的血!吃你的心!我幾日幾夜不眠不休,眼睛都哭紅了,你說這種薄情寡意的話氣我!”
“先進去再說吧,對面韋編修家的看着呢。”我揮手遣散那些家丁奴僕。“不行,這裡就要說清楚,不說清楚我就、我就、我就是死也不進去!”章儀大鬧。
我原本就身體薄弱,舊傷在身,這一個半月的折磨豈是十來天能緩過來的?已經有些氣虛,輕聲道:“聽皇上說,他們殺人滅口,你也遭遇不測,所以我才……”
“是我託皇上試試你的,看你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果然啊,我一死你就要和姓章的沒什麼關係!嗚嗚,你個大壞蛋!”說着掄起拳頭打了上來。
“別胡鬧,我是想到你心酸。而且你個姑娘家,若是有人瞎說你和我有什麼關係,那你的名節不是毀了?”也不知道皇上爲什麼會跟着她一般胡鬧。我的氣越來越急,只覺得眼前發黑,連忙用手扶頭,用如意鎮了片刻纔好起來。
“你沒事了吧。我不胡鬧了,我推你進去。”章儀一時間也慌了神,剛纔夜叉般的樣子立刻換成了滿臉關切,推我進去。
老褚泡來了參茶,我喝了兩口方纔感覺好些。
章儀摸着我的頭髮,道:“真是氣死人了,他們怎麼能這麼對你?”我笑道:“若是他們直接動刀,恐怕我也活不了這麼久。”
章儀眼中帶淚,道:“他們也太狠了……”
我點了點頭,道:“人心難測,誰下這種毒手都不知道……唉,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章儀突然封住了我的嘴,用她的嘴……
“啊!”我痛得叫了聲,伸手去捂被她咬了的嘴脣。
“不許再說自己死!你只有一種死法,就是在我替我守陵一百年後哭死!”
我捻了捻手指上血,嘴脣已經微微腫起,輕聲道:“好狠的女人!”
“你敢罵我!”章儀抱住我的脖子,硬吻了上來。我不由瞪大了眼睛,四處轉着,還好附近沒人,品着一點丁香,我輕輕環住了她的細腰……
“奴家伺候大夫入浴吧……”
“不要了。”
“要!”
“不要了吧。”
“不行!”
“不、不要……”
“嗯?”
“……”
※※※
“賢弟果然有愚兄之風啊。”韋白一眼就看出章儀和我的關係,調笑道:“看弟妹英姿,賢弟也是懼內之人吧。”
我沒說什麼,低頭吃飯,卻怎麼也吃不完章儀給我挾的菜。
韋白夫婦笑了一晚上。
章儀送我回府,硬是被我趕走了。我馬上就要被髮配去燕雲之地,她卻年少青春;我是一個出身卑微的殘疾,她卻是大家小姐將門虎女……
翌日早朝,我搭韋白的車去了。韋白已經升了左諫議大夫,居正四品下,兩年半間升到此職,算是升得快的。一進朝堂,我立馬感覺到了大臣們的冷眼,還好有幾個認識韋白的,多少搭着說了些閒話。當日出征時去送我的管叔桐、賀隱貞都放了外任,這次沒有見到。
我找到朱子卯,過去道謝。朱子卯微微拱了拱手,轉身和別人說話去了。我不知道爲何朱子卯從一開始就對我懷有恨意,師父說他和父親有舊,恐怕還是世仇吧。
當廷,聖上下了詔書,除我燕雲經略相公,統轄軍民事務,十日內離京。我接旨的時候,滿朝都在低聲言語,不外一些幸災樂禍的話,我也懶得去聽。
這次我走,除了韋白沒人打算來送我。聽說,因爲有家人怕跟着我跑去苦寒之地,偷偷逃了。我沒什麼家產,也不以爲意,老實說,這麼多人我還怕養不過來。“沒給偷走什麼東西吧?”我問老褚。
“老爺,那幾個兔崽子把皇上送來的瓷器偷了好多,老兒已經報官了,還沒個說法。”老褚道。我苦笑一聲,道:“你家老爺現在是犯官,你當我是榮升?是流放啊,以後別出去討人嫌。老張呢?”老褚手指了指,道:“老張去新宅了,那裡快妥當了。”
“嗯,我走之後,你把這些下人都遣退了,章府的讓他們自己回去。然後你也搬去新宅吧,這處宅子能賣多少賣多少,我已經託給了韋大夫。”
“是,老爺。”老褚躬身又道:“老爺,老兒沒什麼本事,卻也知道老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老兒想跟着老爺去燕雲。這千里迢迢的,老爺孤身一人上路實在不方便啊。”
“你年歲大了,替我看着家吧,吏部有人陪我一起去的。而且皇上旨意,同意我隨運糧隊一起走,不會有事的。”我收拾了幾部前朝的文集和一些史書,想來想去,還是帶上了那本大帥留下的《孫宜子說》。老褚幫我裝了箱,叫人擡到了門口。
我攤開筆墨,照例寫了封感恩摺子,讓老褚交給韋白,請他代呈天子。
看着月色晦明,我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是章儀親手縫製的,雖然做工很粗糙,她能做成已經很不容易了。我知道她這兩天沒出現的原因,聽韋白說章家不是很同意章儀和我走得很近,我聽後只是一笑。不能否認自己喜歡章儀,但是我比她大了將近十歲,而且我正要被流放邊疆,還好她家人反對……
“老褚,把我的東西送去吏部,明天我就走。”
“老爺,可……”
“沒什麼可啊不可的,我明天就奉旨上任,別在京師讓人看着礙眼,明日你等我走後,去和韋大人打聲招呼就是了。”
轉過輪椅,我下到院子裡,仰頭看着天上的星宿,最刺眼的便是那北斗七星。他們都說我是破軍星君,便是北斗第七,搖光。北斗主死,莫非我就真的只能流浪生死之間?
我終於悄悄的走了,吏部派了一部半舊的馬車,兩個僕役和一個車伕。我自己揹着一身冠服和官印,頭也沒回就離開了京師。走了好幾個時辰,我纔想起居然沒有去給娘掃墓,卻也不能回頭了。
當夜,我們趕到了跑馬驛。
驛丞給我安排了房間,正要休息,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問那馬車是誰人的。我好奇,回頭看了一眼,對方不像是我漢人,他們指問的又正好是我的車馬,遂調頭道:“此乃小官車駕,尊駕有何貴幹?”
那人轉身看着我,因爲穿着我漢家衣裳,我也過了兩眼才認出他是個倭奴。
“你叫什麼?”
“倭奴放肆!”我重重拍了一下把手,驛站裡的差役聞聲而來,站我身後,“在我大越神州,居然如此傲慢無禮!”
很快,外面又走進來一個倭奴,躬身行禮道:“大人切莫見怪,他的漢語不好,得罪之處,還請海涵。”我本也不是易怒的人,微微點了點頭,轉車要走。“大人暫停,請問大人,此車可是大人的座駕?”他恭敬問道。
我停下車,扭頭道:“是,又如何?”
“這上面的明字旗號可是大人的?莫非大人便是明大夫?”
“正是!本官正是在高濟殺了你們長古川隆二的明可名。”我傲然道。
兩個倭奴不知用倭奴語叫了聲什麼,又衝進來好幾個倭奴,差役們連忙持棍護住我。不料卻是誤會了他們,他們並非要用強找我報仇,居然齊齊跪了下來,領頭那人道:“外臣等見過明大夫。”
我愣了一下,沒有理他們,搖動輪椅朝裡去了,聽說那些倭奴跪了很久纔起來。
“大人,他們幹嗎要跪你?”吏部派的那個僕役問我。
“因爲我在高濟殺了他們二十萬,還有他們的軍神。”我淡淡道。
“啊,可是小人聽說明大夫是因爲怯懦避戰,喪我國威才被貶的啊。”那人奇道。
我眉頭跳了下,轉而笑道:“是麼?”
長夜央,白露寒,我的車駕再次往北轉動。
跪道相送的居然就是昨天的倭奴,自己也不知心中是何感想,說不清,理還亂。
(第二卷《高濟兵燹》終)
第三卷 或躍在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