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奴船退之後,石載給我備好了海船,本來還要找一些護航的戰船,只是一把火燒得乾淨,怎麼也找不到。
“大夫,倭奴在海上橫行霸道,我軍鞭長莫及,還是別走海路了吧。”石載勸我。我道:“弄艘小船,要開得快的,就充商人回去吧。唉,若是希文在,必然不至於有什麼驚險。”石載行禮道:“我等必將繼續打探金先生下落,想來是受了傷,或許等哪日傷好了便能尋來了。”
我微微點頭,道:“他四處都有產業,未歸之前你派兵都給他看好了,該是他的東西不能少一分一毫。若是外人要搶,殺無赦。若是家賊要偷,一樣殺無赦。他在平圖的家人,傳書李渾將軍,代我照料。”其實,我已經不報什麼希望了,戰陣之上,往往有下落不明的,大多都是已經死於非命,真的能再回來的可說鳳毛麟角。
五月十九,船工硬說不是吉日不能出海。我只用了五十兩銀子便讓這天變成了吉日,章儀在一旁暗自咋舌,道:“早就聽那些兵士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果然如此。”我冷笑道:“你少裝天真,若是你沒有使什麼手段,怎麼混入我軍中的?”
章儀不滿道:“自己治軍不嚴還怪起我來了,當年我怎麼就沒混入爹爹的軍中?要不是倭奴不會說漢話,你軍中早就奸細成羣了。”“劉統領護着你,你倒得了便宜還賣乖。”我道。章儀咯咯笑了起來,沒有答話。
倭奴退得不遠,卻也沒有爲難我這等小船。我扮作商人,一路有驚無險地回到大越,在勃州上陸。說來奇怪,沒見大海時總想見一面,真的見到了,反而沒什麼感覺。在海上漂泊了六七天,胃裡幾次翻騰,此生是不願意再出海了。
不過,大海的深邃和寬廣彷彿要在我見到它的第一眼時擠進我的心裡,讀書時常常讀到:“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崖立千尺,無欲則剛。”此行倒是有了一番新體悟。這廣袤無垠的大海,它的邊際真是天的盡頭嗎?
“海上無風三尺浪,這位客官,今次算是海神保佑,平平安安回來了,若是遇到風暴,嘿嘿,客官,您的五臟六腑恐怕都要留在小老兒的船上咯。”船家說笑着,讓我們換了小船,送我們上岸。
章儀本來是最喜歡笑的,只是這船家在我們第一天登船時就大發牢騷,臭罵了“明可名”一頓,所以一路上章儀都不搭理他。我雖然覺得尷尬,卻也無所謂,看着大海,心胸也會寬廣起來。
“讓勃州太守來見我,傳令驛丞,備下快馬,我今日就要趕回京師。”我在碼頭下令道。
本以爲只需片刻便會有人來接我,只是派出的人遲遲沒有回來。我有些等不及了,問章儀道:“文書上的官印不清楚嗎?怎麼這麼久還沒回來?”章儀搖了搖頭,道:“莫非太守不在府衙?”
“推我去府衙,兵士換甲,前面立旗開路。”我揮出如意,整了整衣服。
因爲商船不大,又是回京,此番我只挑了五十精兵隨行,氣勢不大。不過一路上的百姓見了還是退開兩旁,我的車駕很快就到了太守府衙。勃州不是大州,卻因爲與高濟倭國交易,頗爲富庶,一座府衙修得巍峨壯觀,比之直隸大州也毫不遜色。
“爾等何人!居然持兵臨近府衙,要造反嗎!”府衙門口的差役拔刀衝了上來,把我圍住。
“狂奴!”前面的衛士喝道,“此乃平倭大將軍中散大夫明大人的軍駕!還不叫你們太守出來迎駕?”
“哈哈,原來真有這等騙子,來人,給我抓起來!”
“不可殺人!”我喊了一句,兵士們會意,只用刀背便把他們打翻在地。戰陣上得多了,動輒血流成河,真的打架反而新鮮了。
我舉起虎符,道,“本官乃領兵之將,有虎符爲證,速去通報!”
終於有人從地上爬了起來,進去通報。不一時,府衙中門大開,一個衣衫不整的朝廷命官出門相迎。看他的服色,該是正五品的勃州太守。
“啊!真是虎符?”
“你沒見過?”我有些不悅,他見了我居然連官名都不報。
“這是真的嗎?”
我讓章儀取出聖旨,道:“當今聖上的聖旨,你總該認識吧!”
那官員湊上來看了半晌,細細研究着聖旨背面的九龍圖紋。“哦!真的是真的,這位……如何稱呼?”那官員朦朧道。
我胸悶得厲害,若是倭奴不打高濟而攻我朝,恐怕也能三月下了山東路。居然有這等牧守!
“本官中散大夫執掌平倭事,明可名。”我冷聲道。
“哦,原來是在高濟打仗的明大人,下官勃州太守賈政廉。”那官員躬身行禮道。
“賈太守,之前的公文沒有收到嗎?”我不滿道。“下官收到了,只是不知道真僞,暫時擱下了。”我心頭火起,低聲道:“本官領的是軍事,軍國大事,地方上的事本官不便多言,只是貴官如此對待軍文,若是有外敵來侵,如何防備?”
“下官知罪。”
“我的信使呢?快些放出來,他們都是百戰之餘的人,不能受辱。”
“下官明白。”
“嗯,還有,發文前州,別再攔了我的軍駕。近來的邸報有嗎?拿來我看。”我道。
“邸報?公孫夫子,我們有邸報嗎?”賈政廉問身邊的一箇中年文士。那文士上前行禮,道:“學生公孫嬰,是太守大人的幕僚,見過明大人。”我拱了拱手,道:“公孫夫子。”“明大人,我勃州太守府,從來不看邸報。”
“你這……”我一時說不上話來,終於問道,“這是大越的勃州嗎?”
“明大人,下官知守勃州府,並不關心天下。下官是勃州的父母官,並非廟堂的公卿,實百里之才,不敢枉窺天下。”賈政廉躬身道。“強詞奪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擔君之憂,解君之困。你只守好勃州,難道就算進了本分?”我喝問道。
“下官以爲,的確是進了本分。”
糾查地方官吏的事不在我的職權範圍,我雖然對他反感卻也無權說什麼,轉問道:“本官收到聖旨,有句‘將星又隕’,隕的是誰?”
“哦,這個下官倒是知道,匈厥古扣關,武嘯星將軍殉國了。”
“武嘯星將軍,殉國了?”我心一沉,“當下北疆誰人駐守?匈厥古的鐵騎到了哪裡?”
賈政廉一奇,道:“這匈厥古每次扣關之後總是很快就走了,下官不知明大人是何意思?”
“回去了?嗯,是該回去了。”現在,我知道手裡的聖旨十成是矯詔,馬上就回高濟嗎?還是依舊入朝?
“嗯,本官知道了,本官要覲見聖上,即刻便走。”
“大人不喝盞茶再走嗎?”
“時機緊迫,還請太守大人備些路上的飲水乾糧,一切從簡。”
“下官明白。”說着,他便和那個公孫夫子退了出去。
章儀身穿甲冑,剛纔不能開口,現在沒了外人,對我道:“大夫,這賈政廉真是個庸官。”我搖了搖頭,道:“這不是我們說了算的,儘快回京,最麻煩的就是我手裡的矯詔。”我摸了摸袖口,真像是個滾燙的栗子。
“大夫,怎麼辦?知道了是矯詔還要入朝嗎?”
“章小姐,不知是否聽說過權謀之術?我不擔心矯詔想殺我的人,我現在擔心的是這矯詔,是皇上發的。”
“皇上發的還叫什麼‘矯詔’啊?”
“我出兵近兩年有半,朝中小人的中傷不會少,皇上若是起了疑心,難免要試試我的忠心。這也是我在船上纔想到的,唉,高處不勝寒啊。”我嘆了口氣。
章儀突然按住我的肩膀,附耳道:“吉人天相,你不會有事的。”
我偏頭看到肩上的五指如蔥,又嗅到了蘭花混着皮革的氣味,心裡居然安定了許多,道:“辦法總是有的,聖人道:‘禍者,福之所倚;福者,禍之所寄。’我總能化禍爲福的。”章儀的手重了些,低聲道:“我幫不了你什麼,不過你若是有事,我一定會陪着你的。”
“傻孩子,我會有什麼事?我真有事倒好了,免得你一天到晚纏着我。”我笑道。
玉手變成了拳頭,狠狠砸在我背上。我也奇怪,爲什麼這麼大的力氣,我居然沒有吐血。想起章儀也曾提刀上陣,心裡寒了一記。
我在馬車上顛簸了五天,終於望到了京師的高強。到底是華夏之都,城牆參天,在高濟那麼久,連十丈的高牆都很久沒見了。而且官道上人來人往,光是一個村落便比高濟的一個小縣更加富庶熱鬧。
京城裡是不能策馬狂奔的,不過我既然要表露忠心,自然不能不做足戲碼,亮出了軍旗,直衝皇城。
“傳進去,明可名奉詔回師,求見陛下!”我高聲嚷道,“中散大夫領平倭事明可名,奉詔回師!”
軍門匆匆接了腰牌和聖旨,跑了進去。
不足一盞茶的功夫,大門中開,跑出來一隊內侍,領頭的喊道:“傳皇上口諭,中散大夫明可名即刻於御書房覲見萬歲,賜宮中跑馬,賜面君不拜,賜座。”
“我等你。”章儀拉住我的袖子,輕聲說了一句。
“我不會有事,你先回家吧,日後我傳人去找你。”
“我等你。”
我理了理衣服,對御者道了聲走。
上一次皇宮中響起馬蹄的聲響,已經是五十年前前吳覆滅在際,哀宗一日下了三十二詔……
“明大人在此稍候……”
“明可名!進來!”內侍的話還沒說完,皇上的聲音已經在裡面響起,我一時難以分辨其中是怒是喜,是驚是怨……
“微臣明可名,拜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我被擡入御書房,躬身行禮道。
“明可名,朕想死你了!”聖上居然衝了上來,一把把我抱住,兩臂如同鐵箍,居然把我抱了起來。
“皇上,皇上,讓人見了不雅。”我連忙勸道。
聖上把我放下,笑道:“幾年不見你,你更瘦了。”我見氣氛不錯,也笑道:“陛下倒是更健壯了。”聖上仰頭大笑,道:“明卿當日道: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風平浪靜纔好再挽狂瀾,海闊天空方能大展拳腳。朕讓嚴秀卿寫了,掛在這裡,你看。”
我順着聖上的手指,看到了几案後屏風上的兩句話,用的是大篆,古樸遒勁。
“朕以爲,朕已經夠了,只等明卿平了高濟,便可回來與朕一道大展拳腳啦。”聖上絕口不提矯詔的話,我也不知如何開口。
“臣聽聞武嘯星殉國了?”我大着膽子,往聖旨上引。
聖上一愣,道:“是呀,天妒我大越,奪朕利劍。不過有明卿在,朕也不擔心北疆,只是苦了明卿。唉,我大越歷朝不足四十年,卻滿堂暮氣,明卿可是朕最年輕的臣子了吧。”聖上說着,上榻坐了。
“哦,對了,明卿給朕講講高濟戰事吧。”
我思索了一下,道:“高濟戰事,皆如戰報中所言,臣不敢謊報。”
“戰報哪裡說得詳細?朕想聽聽趣味些的,明卿,朕不明白,爲何當日你敢斷定倭兵會連夜入漢平?”我一點頭,道:“陛下,非是臣斷定倭奴會入漢平,而是臣讓其入漢平啊。兵者有料敵驅敵之謂,驅敵者非是驅逐敵兵,實乃將敵兵當作牛羊,驅趕牧守。”
“哦?明卿怎能驅使敵兵?”
“敵兵只要是人,便有人心,人心皆有缺,用其缺便可驅其身。”我道。
聖上沉吟半晌,道:“昔日你也說朕只要有了權謀霸術便可安座朝堂,朕也深有感觸啊。”我看了聖上一眼,道:“陛下,法家的權謀之術只是小術,陛下要真的想坐穩龍廷,還是要多看道家的書。”
“哦?朝中諫議朕從儒的,尊墨的,立法的,振農的,興兵的,真正的兵家倒是要朕修道?這還真有意思。明卿以爲,那無爲而治,如何治我大越?”
“陛下,世有無知小兒,讀了幾句聖人的書便以爲明瞭了聖人的道,其實不盡然。道家所言,雖然提倡‘無爲’,其後尚有一句‘無不爲’。雖然費解說玄,其實又是最簡單最實在的根本道理,什麼是道?路便是道。如何行路?不必想那麼多,邁開步子走便是了。走便是德。所以臣以爲,道德就是自然。儒生們抓住一個‘無爲’大做文章,肆意扭曲,實在是作孽。”
聖上沉思片刻,道:“虛師名不虛傳,觀明卿可知一二。明卿,朕有一寶,也讓你開開眼界。”聖上起身,拍了拍手。有內侍從後碎步而出,手裡捧着一把彎刀,彎得幾如新月,最爲可怖的是,上面點點血鏽。
我若不是因爲近年領兵,見慣了兵器血跡,還真會嚇一跳。
“呵,明卿久經戰陣,莫非還怕兵器?”
我欠一欠身,沒有說話。
聖上舉起彎刀,道:“明卿可知這柄彎刀是何來歷?”我搖了搖頭,道:“微臣不知。”“來人!”聖上喊了一聲。門口的黃門衛士應聲而入。“拔劍!”聖上叫了一聲,用手中的彎刀用力砍了下去。
金鐵交鳴,衛士手裡的寶劍被斬斷了。
我心中一驚,道了聲:“寶刀。”
“這刀的確是寶刀,可惜啊,不是朕的刀。此刀乃是從武嘯星將軍遺體上拔下來的,當時武嘯星手裡的寶劍被削去了一半啊!”聖上細細看着手裡的彎刀,“知道此刀是哪裡來的了吧?”
“原來如此,若非此寶刀,武嘯星將軍也未必會亡命陣前。”
“寶刀,寶刀啊。朕已經命人去造了,可惜我大越居然沒有這種精鐵。”聖上說得嘆惋,轉而笑道:“這刀便賞給明卿了吧。”
“回陛下,微臣不慣佩帶兵器,且敵國之兵,用之不祥。”我躬身謝賞。
聖上顯然滿意我的答覆,笑道:“見寶不貪,明卿果然是朕的棟樑。明卿,朕還有一寶要讓你看看,還要你出出主意。隨朕來。”
我心中漸漸安定了下來,多年不見,皇上還不見生分,此行看來不會有什麼大禍了。黃門推着我進了內宮,穿過御花園,入後宮,幾個彎拐之後,來到一處大殿前,匾額上題着“澄明殿”三字。
“來,明卿,進來。”聖上居然親手拉車,我連連拱手示意不敢。
“這是朕的長子,皇太后給他起了個小名叫駒兒。來,打個招呼。”聖上說了,我也不好遲鈍,連忙把他當個大人,作揖道:“明可名見過皇子殿下,殿下……”“哎,不是說你,是說駒兒呢。來,駒兒,去,拜拜你的老師。”
“陛下,這……”我聽了一驚,還沒等我說完,那駒兒已經跪倒在我面前,奶聲奶氣道:“駒兒見過老師。”
“怎麼樣?才三歲,已經聰明得什麼似的,呵呵,你不會藏私不教吧。”聖上抱起小皇子,對我笑道。突然又放低了聲音,道:“他母親是何美人,原本只是宮女,有了朕的皇子之後才被冊封的美人。是以衆臣不肯讓我立長,死咬着要立嫡。明卿怎麼看?”
“陛下,禮法有云立子以嫡,無嫡以長,大臣們倒非無理取鬧。”我躬身道。
聖上瞪了我一眼,道:“朕要將家國託付給自己喜愛的兒子都不行嗎?這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這個問題,皇帝早年便告訴過我,現在再問恐怕是自己也忘了答案。
“陛下,臣以爲,立哪子並非重要,重要的是能安國。陛下的家事便是國事,皇太后也許還有話說呢。”我笑道。
“唉,母后,母后雖是婦人,卻比男人更明白天下大事啊。當日母后要朕去找虛師,要朕拜虛師爲師,可見母后還是獨具慧眼啊。只是,母后也不同意朕立駒兒,這才讓朕爲難。”聖上落寞道。
“陛下,臣猜度太后並非不願陛下立此皇子爲太子,而是不願陛下如此之早便立下太子。”我微微思索,攏手袖中,道,“既然太后賜皇子‘駒’字爲名,可見有期待其長成千裡良駒之意,還請陛下明察。”
“朕也這麼想過,不過爲何現在不能立太子?”
“皇上,近些年或許還看不出,若是將來皇上又有了其他的皇子,又或寵幸了其他嬪妃,這皇位之爭,恐怕會動搖社稷。”我道。
“朕立了太子,自然是爲絕了他人的非分之想。”聖上不以爲意。
“陛下,換言之,今日皇子子以母貴,他日何美人老珠黃,皇子若再被人挑唆得令陛下不滿,到時換太子恐怕就不容易了。”
聖上不耐煩地放下皇子,道:“所以朕才讓你當他老師嘛!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了,立儲的事讓朕頭疼。你看看小皇子的几案上。”我順着聖上的手指望去,厚厚的書冊堆了一堵牆,感嘆道:“皇子果然聰明過人,小小年紀已經博覽羣書。”
“哈哈哈,”聖上隨手扔給我一本,“這些都是彈劾你明可名的奏章,什麼殘酷殺戮、不敬王室,陰謀反叛,貪墨軍餉,私帶軍妓妾婢,哈哈哈,凡是明卿能想到的罪名這裡都有了。朕本是鬧着玩,給皇子當榻墊,現在讓皇子學習百家字體,哈哈哈。”
我陪着乾笑了兩聲,道:“陛下聖明。”
“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你現在腦袋已經離開脖子一半了。”聖上正容,“你私自回師,可知已經犯了族滅之罪?”我勉強笑了笑,道:“微臣奉了十萬火急詔,不知何謂‘私自回師’。”
“哈哈,十萬火急詔?是朕的親筆麼?朕怎麼不知道?領兵大將被騙回來,你恐怕還是我朝第一人啊。可是羞恥萬分?”
“陛下,我朝可有人曾敢矯詔召回領兵大將?”我一語頂了回去。
聖上的臉色變了兩變,道:“一回來就氣朕,哼,本以爲你長了兩歲能積些口德!幸好是矯詔,若是真有其事,你隻身回來又有何用?”我笑了笑,道:“微臣帶了十萬兵甲回師,怎是隻身回來?”
“十萬?在哪?”
“陛下不曾聽聞:胸懷十萬士,策馬出玉京?”我說的乃是當年有漢一朝詞臣司馬如,手持漢帝節杖,單人匹馬收服了北狄三十二夷國。
“哼,你倒是會自誇。”
“微臣以爲,當日司馬如收服夷國三十有二,靠的乃是大漢之國威。故臣所言,實非自誇,只是假借老虎之威的狐狸罷了。”
“哼哼,你巧舌如簧,倒不愧此誇。但是啊,明卿,你可給了朕塊燙手的石頭。這矯詔一事,追究好呢?還是不追究好?”
“陛下一定知道,此事不能不追究。”
“那矯詔之人也定是知道,而且他還一定知道,朕追查不出什麼。到廷議之時,你被大臣羣起而攻,朕只有讓你當替罪羊,平息此事。”陛下仰頭嘆了口氣,“這羣無知小兒,要壞朕的江山啊。”
我心中一驚,不料兩年不見,皇帝居然已經如此深諳權道,離他的明君之志又近了一步。只是,我卻不甘心被人當犧牲白白宰了,道:“陛下,還有個辦法,陛下也矯詔招臣回來便萬事大吉了。”
“朕矯詔?”聖上看着我。
“陛下只需照抄一遍十萬火急詔,不是什麼都結了?”
“哈哈哈,你個壞小子,要朕和你一起騙人?你怎知朕肯答應?”
“陛下,其實臣在高濟便猜這詔書九成九是假的,只是不知陛下的意思。今日得見天顏,心中陰雲一掃而空。”我笑道。
“唉,你錯了,十萬火急詔的確是皇帝親筆,可是還要赤金虎符才能發啊。”
“不錯啊,皇帝調兵,總要赤金虎符呀。”我不知道爲何皇帝要這麼說。
“但是赤金虎符在母后手裡。”
“啊?”
“要串通母后一起騙人,恐怕不易……”
我的心一下子落到了谷底。
“明卿先回府休息兩天,後日來朝吧,到時明卿一口咬死十萬火急詔在朕手裡便可。”聖上拍了拍我的肩膀,“朕必不做丟車保帥之事。”
我點了點頭,聖上牽着我的手一直送我出了宮城,依依惜別。
輪椅出了皇城,我的心尚未從感動中平靜下來,一羣紅甲武士已經圍住了我。我認識他們,太祖立了紅甲軍,人數不多,隸屬府兵署,負責糾查軍中違制之事。有三斬之權,其一斬逃陣之將,其二斬言降之將,其三斬叛亂之將。
“明將軍,本將紅甲軍統領林暉弼,奉命請明將軍前往府兵署問事。”領頭的將軍道。
“我不是將軍,我是文官,也要去府兵署嗎?”我摸着如意,勉強笑道。
“請將軍移駕。”他們的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本官的隨從呢?”
“兵士已收歸府兵署,那、那、那還請將軍移駕。”
“林將軍,本官毫無虧心之事,只有還有一事放心不下。能否附耳過來?”我的手在袖子裡摸了半天都沒有摸到一錠金銀,握緊了如意。
林暉弼想了想,翻身下馬,走到我身邊,道:“將軍請說。”
我假意拱手,偷偷將如意塞入他手中,輕聲道:“此玉乃是國老本心先生所持,非同小可,還請將軍笑納。”如此一來,既行賄了這個將軍,又讓如意有了個明確的去向,日後找回也容易些。“這……恐怕不妥吧……”林暉弼已經收了如意,故作姿態道。
“只是那章……”我放低了聲音。林暉弼將如意收入胸甲,道:“章將軍之後,末將自然不敢爲難她,何況只是路過的女子,不至於牽連。將軍走吧。”
我點了點頭,任由他們推着我去了府兵署。
聽到當牢門砰地關上,獄卒在外上了鐵鏈,我坐在稻草堆上,感慨萬千。當年我也是因爲牢獄而認識了師父,現在又回到了起點,只是牢裡只有我一個人,和一羣老鼠。
皇上會來救我嗎?誰能調動府兵署的紅甲軍?身上的信件已經被人搜去,找史家求助也遙不可及。
我想到一個人,卻毫無憑據,搖了搖頭,自己也覺得好笑。
這牢裡溼氣重,又終日不見陽光,我不知日夜,更不知時辰,頭混混沉沉之時便睡了過去。舟車勞頓,這一覺倒也睡得安穩了。
等我醒來時,已經有人送來了一碗白飯。我本來還妄想有人能在飯裡藏點菜,吃來吃去也就是白米拌沙子。不過三天之後,我就不再抱怨了,因爲難得纔會送來一碗拌了沙子的糠。糠,我出生的時候天下已經安定,百姓生活開始富庶,家裡再貧苦,也不曾吃過糠,最多也就是喝稀飯。
現在我只能吃糠,而且還吃得津津有味,恨不能多吃些。
我想過不食嗟來之食,也想過大丈夫可殺不可辱。只是,我更關心我的性命。黑牢之中,不知怎麼就會死了,或是疾病,或是無疾而終。我就親眼見過一個相識的獄卒收了人家的銀子,半夜用沙包把人家壓死,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人一旦入了獄,便是犯,一半已經是狗了,還有一半也沒人形。
所以,我每次都把少許的糠餵給老鼠先吃。
終於有一天,那隻吃了我糠的老鼠死了。
糠裡有毒。
“他吃了?死了嗎?”門口有人輕聲說着。
“死了死了,死透了。”我大聲在裡面說道。
門口兩人同時驚呼一聲,旋即沒了聲音。
我放開喉嚨大笑了一陣:“我在高濟,喝着倭奴的血,吃着倭奴的肉打仗,那麼毒都沒能毒死我,你們這點小毒想毒死我?做你們的千秋大夢吧!”喊了幾遍,我渾身無力,胸口又有些悶,便不再言語,爬到門口,就着門縫吸了幾口氣。
他們一直沒有再給我送來一餐飯。
他們想餓死我,渴死我……
但是他們錯了,地牢溼冷,雖然暗無光線,我還是循着聲音找到一處滴水的所在。雖然很久才能滴下一滴,但是我也不至於渴死。只是這食物,我看着成羣跑來跑去的老鼠,嚥了口唾沫,卻只有喉結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