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之下,我坐在石橋頭。這是我以前最喜歡的地方,白天總有許多街頭賭攤擺出來。而且這裡從酒館到當鋪,應有盡有,人來人往可以玩上一整天。只是不能走路之後很少來了,不知昔日風光可還是一般?
人越來越少,周圍的民家也都紛紛熄燈就寢。我摸了摸袖裡的玉如意,轉動輪椅,往西市去了。西市是夜市,喧譁之聲通宵不絕。不僅是店家,路旁還有小吃遊藝等攤販。以前輸光了錢不敢回家我也常在西市遊蕩,說不定還能揀到幾文。
此去經年,良辰好景依舊,甚至連當日的賭攤都還在老地方。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賭骰子的攤位,賭技未成之前被他騙過不少。不過我已經很久不賭了,此番出手也未必能贏。身上唯一能做賭注的只有師父傳下的翠綠如意,若是輸了……我咬了咬牙,還是轉動輪椅走了。
“唉!”
一羣人圍在一個攤位前,突然齊聲嘆息,卻沒有人離開。我心中大奇,轉起木輪也湊了過去。一兩個心腸好的讓了個位子給我,裡面原來是個棋攤。擺攤的是個白鬚老者,清雅脫俗,與此時此地格格不入。
對陣的中年漢子滿臉油光,正從荷包裡掏錢。剛纔定是他輸了,想來他輸得太可惜,是以大家纔會齊聲嘆氣。
棋攤一般有兩種玩法。一種是兩人博弈,輸贏分明,和棋則雙方再來,賭注輪到下局。第二種是攤家擺陣,破了棋陣便算贏,破不了便算輸。也有無賴會擺死局來騙錢,所以一般三局破不了陣,便可出錢要攤家解陣。若是攤家也解不了,那便如同出千,會激起公憤。
他們兩人是第一種玩法,賭中最光明正大的玩法,誰都無法作弊。有人說如此便不該算賭,因爲十賭九騙,無詐不成賭。我倒以爲,這種玩法纔是賭中之賭,其他賭術不過是騙人眼忙耳雜,這種技藝騙的卻是心智。
中年男子不是老者的對手。佈局兩人皆是平平,不見新意。中局廝殺卻顯見老者讓他不少,旁人嚷得有趣,興致高昂,我卻只能連連搖頭。
“你搖什麼頭?看出什麼說來聽聽!”有人哄我。
“不知是不是規矩改了?他人下棋旁觀怎麼能說棋?”我皺眉道。
“這老丈憑的託大,說是我等皆可開口,不立規矩。若他輸了,他甘願每人陪一份!”有人告訴我。
我看看老人,他像是沒有聽見一般,盯着棋盤一語不發。
自幼的習慣,我還是沒有開口點棋。不過我也看出來了,老人只是借棋攤攬錢,明明可以贏的棋,偏偏給他走成和棋。一般規矩,只要是和棋就要再來一局,若是有人中途退出,則以輸論。
中年男子只好再來一盤。
一連和了三局,楚河漢界已經擺滿了銅錢。
“馬六進五。”我忍不住用玉如意輕輕敲了中年漢子一下。
“嗯?”那人一愣,低頭尋思起來。
老者的眼睛朝我飄來,掃了我兩眼,又落在棋盤上。
那人終於還是沒有聽我的,旁人也異口同聲說是“廢棋”。五步之後,老者中炮鎮了中路,俥馬從左路殺了下來,勢如破竹。老將悶宮,那人輸了。
“小兄弟要不要來試試運氣?”老者問我。
我囊中羞澀,也沒有信心能勝得過他。最好的辦法還是別人去下,我只需在旁指點,萬一贏了也能混上兩文明日作饅頭錢。
“神機妙算?哼哼。”見我不來,老人一聲冷笑,頭又低了回去。
我心中翻騰不定,想是翠綠如意暴露了我的身份。不過這老人也必定來路不凡,否則怎能知道我們這不在江湖的門派?
周圍圍觀的還有不少人躍躍欲試,卻被老人一震棋杆鎮住了。“大家看清楚些,這是‘戰棋’,莫要搞錯。”最後四字,老人是對着我說的。棋盤上整整齊齊列着的還是紅黑兩色,雙方各十六顆木質棋子。給老人一說,這棋盤倒真的成了殺氣騰騰的沙場,我渾身寒毛倒豎,一陣冷意。
“既然無人下場,那老朽收攤了。”老人又看了我一眼,從臺下取出棋盒,裝起了棋子。圍觀者一鬨而散,就那輸棋的漢子追問了兩聲“明日可還來嗎?”,見老人不理他,訕訕去了。
待人走盡,我施禮道:“前輩棋藝精湛,不知和我神機妙算門有何淵源?”
“棋藝?哼,跟老夫來。”老人也不客氣,夾了棋盤便走。
我轉起輪椅,勉強跟了上去。
幾個彎轉之後,我到了老人的家。和韋白一樣的清貧,茅草覆頂,黃泥塗牆。
“茶。”老人說了聲。
“前輩不必客氣。”我連忙躬身行禮。
“我是讓你去燒茶,廚房在後面。”老人說着自顧自上了榻。
我呆了呆,明白過來,我還不配作老人的客人,他對我自然完全是對晚學後輩的態度。忙了半天,頭微微有些暈,終於雙手奉茶舉案齊眉,沒讓老人說什麼不是。
“你是誰的徒弟?”老人喝了口茶,問我。
“家師虛公上綦下之本心先生。”我必恭必敬回道。
“哼,虛老頭不是號稱要絕了傳承嗎?怎麼又收了你這麼個徒弟?”
“家師見晚生少年殘疾,無一技伴身,大發慈悲收了晚生。”
“哼,哼哼,虛老兒是出了名的冷血無情,他也有慈悲嗎?”
“胡說!師父悲天憫人,我雖殘廢不才,也不敢讓你當面辱師如此。”我氣火上攻,硬朗道。
“哈哈哈,悲天憫人?你可知道,他爲了一個女子殺了多少人?若說他悲天憫人,恐怕是隻悲頂上一尺天,只憫身邊玉佳人罷了!”老人狂笑道。
師父的往事,我這個做徒弟的並不比旁人知道更多,也不知如何反駁。
“老先生到底是何方神聖?若是執意相辱,晚生告辭了。”
“老夫姬遠玄,可曾聽你師父說過?”老人傲然道。
“沒有。”我說的是實話,師父從未提過這個名字。
老人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喝問:“你是修道的還是修兵的?”
我想了想,道:“修兵。”
“那爲何滿師了卻不出仕?”
“晚生自然出仕了,不勞前輩掛念。”
“哦?官居何職?此番西征可去了?”
“學生明可名,拜行軍長史職,剛從西域回來。”突然靈犀一閃,我想起李彥亭當時所呼之人,正是姬遠玄。
“好,好,原來西域之戰是你打的?那四刀旋之役也是你謀劃的?”
看他目露兇光,我有些害怕,還是逞強點了點頭。
“市井傳聞,天降奇才助我大越平定天下,原來是你,哼哼,可惜啊。”老人假意嘆息,“西域之戰,簡直毫無章法!即便是個殺豬賣肉的莽夫也比你強些!”他突然厲聲喝道,嚇了我一跳。
我雖不信殺豬賣肉的莽夫會比我強,不過既然他敢這麼說,總有過我之處。聖人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師”,他能和師父論交,想必不會是泛泛之輩。當下決定討教一二,起碼也要領教他的“戰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