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兵臨熊慶州

我修書一封派人交給李渾,大意便是勸其先固守平圖,待我於南部立穩腳跟,南北夾擊倭奴。另外,我再三關照,不可入漢平城,避免染上瘟疫。此信我一式三份,讓人分三路送給李渾,想來不會再有差池。

“大夫,不讓李將軍先派幾萬人馬過來嗎?”石載問我。

“不必。若是派得多了,會散了高濟人的軍心。若是派得少了,一則無所作爲,又怕半途爲倭奴伏擊,白白損傷兵力。”我道。

“諸位將官,本官今日召開軍議,乃是要定熊慶州攻略。史將軍,勞煩告知諸位將軍此地的細節。”我朗聲道。

“大夫,諸位同袍。此戰乃是爲了取熊慶州爲我軍根本之地,非同小可。熊慶州地勢低窪,羣山環繞,共有三路能入盆地,分別是東北、西北、西南。”史君毅說着,在沙盤上一一指出,“另據細作回報,熊慶州之守將乃是此番倭奴徵高濟副帥,名叫長古川隆二,倭奴人稱其爲‘踏草風狼’,與另一倭將武田治並稱爲‘銅牆鐵壁’。”

我見有人不以爲意,清了清喉嚨,道:“此番作戰,敵將非同一般,衆將切莫輕敵。長古川隆二佔據熊慶州,軍紀嚴明,與民無犯,大不同其他倭將。是以本官命人多方打探,其在倭國戰功顯赫,尤其是行軍鬼祟迅猛,所以有‘踏草風狼’之稱。”

“敵軍兵力如何?”成敏問道。

“敵軍固守熊慶州之兵只有五萬,但是入州路險,佔據了地利,五萬兵已經算是多了。”史君毅道。

“而且以我七萬之衆,必定要分兵入州,到時我軍便無兵力之優勢。衆將更要小心謹慎,寧可求緩,不可急進。”我再次吩咐道。

“末將明白。”

“既然如此,本官明日點將,諸將回營休整。”我結束了軍議。

元平元年十二月初六,似乎是個好日子,晴空萬里。

我登臺點將,命成敏、沐英傑、崔鎮泰率本部人馬,爲左路軍,歸史君毅節制。鄭歡、阮睦、劉欽爲右路軍,由我統籌。盛存恩部爲遊擊,位於中路,呼應左右兩路,略微殿後,若中途遇強敵則圍而攻之。

三軍在高濟南部山城金川最後補給,分道揚鑣,從東北、西北攻入熊慶州。西南一路,我已經讓金鑫去聯絡高濟義兵,讓他們封鎖此路,以防敵兵逃脫。

“將軍保重。”我對騎在馬上的史君毅拱了拱手。

“大夫保重,呃,大夫,末將還有一言,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史君毅猶豫道。

我道了聲請講。

“戰場之上,誰能保證萬全?還請大夫記得‘生死有命’,不必整日鬱郁不歡。”史君毅勸我。

“學生當記得將軍吩咐。”我笑了笑。

“末將惶恐。”史君毅也笑了,行禮而去。

盛存恩第一次領大軍單獨行進,我不得不關照他不能冒進,否則分頭並進之策便成了敵人各個擊破之機。

十二月十八,我部三萬人到了熙恩峽,此處便是熊慶州的門戶。

“大夫,此處若是伏有大軍,我們可就慘了。”鄭歡石載隨我前行勘探地形,對我道。

熙恩峽的確是一處險地,峽谷兩側灌木叢生,適合伏擊。峽谷又不算窄小,足夠大隊人馬鏖戰。如此地形總會有人忍不住伏下一支奇兵。但若是我便不會設伏,用大軍阻擊或許更好。

“大夫,兵法論地勢:有通、掛、支、隘、險、遠六者,若是以此處論,可是掛地?”石載雖是問我,卻有與鄭歡商榷之意。掛地者,易於進,難以返,若是敵軍無備而來則大勝,有備而來則不勝。石載的意思是,我軍已有防備,倭奴便是有了埋伏也不怕。

鄭歡向來不拘小節,和石載的謹慎不是同一類人,當下只是笑笑,並不多言。我接過話題,笑道:“依石將軍所言,如何有備?總不能打出旗號告知敵兵:我方有備而來,敬請退兵吧?”

石載也笑了,道:“若是標下,或許會在兩旁灌木放把火,把伏兵逼出來。”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道:“計策雖妙,可惜有些暇疵。”石載滿面肅容,道:“還請大夫指教。”

“不敢。”我微微欠了欠身,“將軍請看,這泥土可是溼的?可見此處溼潤,火起不大。若是燒不出伏兵,反而真將我軍之有備陷入無備了。”

“大夫所言甚是,末將以爲,最好的辦法便是等他幾天幾夜,讓他們自己退去。又或派兵探路,把他們挖出來。”鄭歡揮動着馬鞭道。

“呵呵,鄭將軍,那倭將若是尚未來得及佈置伏兵,我們這一等可就真的等來了。”我笑了笑,“後者,若是派兵士去探,必定喪了這些兵士的命,即便探了出來也成了兩軍對壘,非上佳之策。”

“依我所見,莫若讓他自己出來,我軍前後夾擊。如此一來,敵軍必受重創。”我輕如意,知道他們一定會問我如何讓敵人自己出來,更不可思議的是敵人爲何會放我軍過去。不過我決定賣個關子,以此戰來徹底挽回糧草被劫的面子。

回去的路上,戚肩問我:“先生,前些日子聽史將軍講兵法,也聽了將軍說的‘六地’,只是到了地頭上,我怎麼分不出來呢?像剛纔,我就以爲熙恩峽是險地。”

我想了想,道:“這個,別的將軍如何判斷我不知道,我是靠想的。”“想的?”戚肩一臉迷茫地看着我。我笑了笑,道:“就是根據地形想象一支大軍,算是我軍。然後再想象一支大軍爲敵軍,讓他們在心裡打一仗,思索破綻,然後填補它,直到自己想不出破綻。”

戚肩想了很久,才又問我:“先生,那若是我想不出破綻,敵人卻想到了呢?”我笑道:“這便是勝敗之數了,被人抓住了破綻便只有輸了。”戚肩馬上又問:“那若是沒有破綻可尋呢?”

“不可能,凡是計策必有破綻,或者說,計策本身便是一個破綻。”我堅定地將師父告訴我的話轉給戚肩。從他臉上我就知道他更不明白了,道:“比如今次,長古川隆二若是不設計,那我的安排便是庸人自擾,徒尋煩惱。但他既然設計了,我便可以將計就計,讓他自食惡果。推而廣之,你明白了吧。”

“原來如此。”戚肩想了想才道。

我看出他還沒有徹底明白,其實當年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現在似乎開了竅,過去想不明白的事情豁然洞開。“戚肩啊,兵法有三十六計之謂,我看只有兩計。”我故意說得大聲,讓旁邊的兩位將軍也聽到,“其一,將計就計。其二,走爲上。”

“走爲上?那也算是計策?”戚肩不解。

“此計因爲不是計,所以破無所破,是爲上上策啊。”

我瞟了一眼鄭歡和石載,兩人皆是一臉沉思。

十二月十九,雖然是高濟南部,卻依然哈氣成冰。

“先生,你看那些灌木上的雪。”鄭歡遙遙指了指。倭奴太不小心,居然連樹上的雪都被碰掉了,顯然比別處薄了一層。

我笑了笑,道:“就當沒有看到吧。”說完,傳令下去,五人一排,共二十排,一班班過去。

鄭歡聽令之後,恍然大悟一般,問道:“先生可是昨日便想到了?”

我點了點頭:“並沒有什麼玄機,只是將計就計,見招拆招罷了。”有時候我也覺得很有趣,很簡單的事,可惜很多人就是一時想不到。這“一時”之差,成就了多少不同的將軍。

日頭升到中天,我軍已經過去了五曲。“鄭將軍,接下來幾班,讓劉欽裝幾車土,派些高濟人送過去,每次走五什人。”

“可是倭奴等不住了?”

“我也並非拿高濟人作餌,只是高濟人未經磨練,遭襲之後必定混亂逃竄,如此可慢倭奴之心,使其以爲我軍並非有備而來。”我怕他誤會,解釋道。

“大夫怎知倭奴以爲我軍並未看穿他們的伏擊?”鄭歡傳了令,又問我。

“呵呵,鄭將軍倒和孫仲進一般了,打破沙鍋紋(問)到底。”我輕輕一笑,“敵將並非庸手,若是知道我的用意,豈會放五千人過去?若是將軍不信,可看出擊的倭奴打哪裡:若是攻我過去的五千人,說明他們看出來了。若是攻我大部,便是執迷不悟,自尋死路。”

鄭歡一笑:“不論攻哪裡,大夫的妙計已經得售。”

“若是他們按兵不動呢?”我問鄭歡,鄭歡一愣,道:“那就冷死他們。”

我當然不會等老天冷死倭奴,但是倭奴居然真的按兵未動。

“先生,真有伏兵嗎?”戚肩問我。

我看着峽口外面,道:“只要沒有出來便是伏兵,傳令下去,全軍警戒,防止敵軍襲我後路。”

長古川隆二雖是倭奴,我卻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不錯的兵家,甚至比我大越的不少將領更懂得用兵。我不知道爲什麼,他的伏兵一直都沒有出來。

就在我打算拔營前進的時候,有倭奴送來一封信,裡面只有四個字和一個名字,讓我心頭如同被錘了一記。信裡寫着:“你中計了。”名字是“長古川隆二”。帳裡的將軍面面相覷,一時間靜得如同無人之境。

“派人去熙恩峽兩側勘探,另派快馬聯繫史君毅部,看看境況如何。”我吩咐道。

辰時三刻,探馬回報,熙恩峽兩側有近一人深的壕溝,只墊有一層乾草。

“詐伏?”石載顯然是不好意思直說我判斷失誤。

我沉思不語,正思索間,帳外有人大聲叫嚷着自己是探馬營斥候,要見我回報軍情。斥候和令兵一向可以在軍中往來無忌,甚至騎馬奔馳,不知爲何他被衛兵阻了。我當下問道:“何人喧譁?”

帳幕掀開,一下子擠進來三個人。當中一個衣甲不正,甚至還穿着草鞋,不過臉色紅潤,雖談不上英俊瀟灑,卻五觀端正,很是讓人親近。

“大夫,他說他是探熙恩峽的探馬,但是我等看他不像,又因爲已有探馬營的人在回報軍情,便攔下了。”衛兵道。

我點了點頭,問另一斥候道:“他可是你探馬營的人?”那人有些不情願,道:“回大夫,此人確是我探馬營下什長。”

“你有何軍情要報?”我問那什長。

什長道:“卑職隨郭兵尉去探了熙恩峽,有兩點重要軍情不敢隱瞞。”我皺了皺眉頭,問道:“有何兩點軍情?你們兵尉爲何不報我?”那兵尉急道:“大夫,那只是微不足道之事,是以卑職便沒有報。”

“大夫視我等爲耳目,即便一條毛蟲爬過也該親報大夫,使大夫有如目見!”那什長駁斥道,從剛纔那兵尉的神色我便看出兩人不合,當下插口道:“閒事休提,你倒說說,是何軍情?”

“大夫,”什長一施禮,“軍情之一,乃是熙恩峽兩側壕溝連綿裡許,底下全鋪着郭兵尉所言的乾草。”我臉色沉重起來,什長繼續道:“之二,此草絕非一般乾草!卑職拿了些去問高濟兵士,他們說此草乃是高濟土產烏拉草,可以保暖,又因爲易得,是以價錢便宜,百姓家裡都有。卑職不知他說的保暖是何程度,便穿了單衣在那些壕溝裡蹲了一會,果然並不十分寒冷。又用烏拉草編了草鞋,一樣暖暖的。”

我心中頓時開朗起來,長古川隆二的確不是庸手。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那什長。

“回大夫,蕭百兵,草肅蕭,千百之百,兵戰之兵。”他朗聲回道。

“百兵,呵呵,好名字,便讓你名副其實吧,你和郭兵尉換個位置吧。”我又轉頭對那個前兵尉道:“蕭百兵所言絲毫不爽,我讓爾等爲耳目,自然是要將一切異狀統統回報於我!你差點誤了我軍性命。回去仔細思量,再有下次,便是命也不留的。”

他大概是被我的滿面寒霜嚇到了,連聲稱是。

待兩人退出大帳,我對鄭歡石載苦笑道:“倭將果然看出我看穿了他們的計策,不過我也看穿了他的謀劃。鄭將軍,你挑軍中壯士,率八百精兵伏於熙恩峽兩側的壕溝,倭軍輕進之時,攻其不備。石將軍,傳令大軍拔營,今日日落之前趕到闔城外五里紮營。”

我又傳令阮睦部,看緊糧草不得有誤。

十二月二十一,昨夜又下雪了,不知在壕溝裡伏擊的戰士是否凍傷。我一夜無眠,看着遠處黑糊糊的城郭。闔城是熙恩峽之後第一城,取了闔城纔敢說攻下熊慶州。不過一座小城,即便屯了重兵,也不見得能守得住多久。

“大夫,探馬回報,闔城屯了一萬餘兵。要抗我軍只有三萬,恐怕不夠。”石載對我道。

我點了點頭,提筆在紙上寫了個“只”字。

“只?”石載不解道。

我還是點了點頭,道:“口八。口是圍,攻下闔城固然重要,但有城未必就能勝,戰陣之上,唯有殺敵方能至勝,所以,我列的八字陣,就是給那些救援闔城的援軍的。他們遠道而來,我守株待兔,此一勝;他們無備而來,我有心誘敵,此二勝。有此二勝之數,我何必還要做攻城這等傻事?”

石載點了點頭,又問道:“大夫怎知倭奴伏兵盡出熙恩峽要來劫我後路呢?”

“哼,很多計策都是畫蛇添足。長古川隆二若是不讓人送那三個字來,我也不會如此確信。他定是以爲騙了我一次便足以把我玩弄於股掌之上,此番便教他個乖,驕兵必敗。”我冷聲道。

“那若是一開始便沒伏兵呢?”

“那何必弄那麼許多烏拉草?”我說完,立時想到那烏拉草也是誘敵之物該當如何?不會又被算計了吧,當下招來蕭百兵。

“蕭兵尉,壕溝之中可有滾木?”

“回大夫,滾木不曾見到,只是路上能見到滾木的拖痕。”

“那烏拉草可有壓過的跡象?”

蕭百兵很聰明,已經知道我的真意,道:“壕溝中必有大部伏兵,因爲卑職看到壕溝對外一側的凍土上有人印。還有……還有他們挖的糞坑,可見他們伏了很久。”

我終於放下心來,着手佈置圍城和打援。

兩天後,闔城很配合地被我軍圍住,城內的倭兵也曾想突圍,卻見我圍而不攻,便慢慢放鬆了攻勢。如此一來正如我所願,消磨城中士氣民心,等我真要攻城時他們便抗不住了。

再兩日,鄭歡回營,帶來的是一千多隻左耳,以彰明軍功。我讓人錄了,私下問鄭歡:“莫非連一個俘虜都沒有?”鄭歡笑道:“倭奴都信那個武士道,是以無人投降。”我覺得他笑得有些陰險,正色道:“姑且不論太祖皇帝頒詔不得殺降,單單濫殺本就是兵家大忌,會傷天和!”鄭歡見我不是玩笑,當下有些也正色道:“大夫,的確沒有一人投降。”

我不再說什麼,讓他下去。

現在最讓我操心的,只有那批援兵了。

“大夫,我這才知道,原來不論是敵人的援兵還是我們的援兵,等起來都那麼心焦。”成敏守在前沿,見我去了,笑道。

我心頭有些重,這麼多天了,居然還有熊慶州出兵的消息。

“再派探馬,若是熊慶州還沒不發兵,我軍就入城。”我對鄭歡等將軍道。

衆將一臉茫然,終於劉欽輕輕問了句:“大夫,入哪個城?”

“當然是入闔城,我們還能入哪個城?”說罷,我頒下令箭,道:“年關要到了,兵士思鄉,營中口令改爲:活着過年。傳下去吧。”

大紅本是喜色,我眼前卻看到了一片血紅,紅得詭異。

輜重營第一次做了前軍,朝熊慶州開進,今天是小年夜。

“帖子投進去了嗎?”鄭歡來大營催我,我問他。

“投了,只是不知他們能不能看懂。”

我微笑着收起案上的書和如意,道:“看懂了,呵呵,那我如何過年?”

鄭歡也笑了,道:“末將說的是字面上的意思,若論其中深意,末將也不明白呢。”

出了帳,我見冬日暖人,居然有些犯懶,道:“鄭將軍還請先走,我想在此等候幾位將軍凱旋而歸。”

“大夫,那……”

“不必擔心我,找幾個人給我後面的山頂搭個廬,就讓戚肩陪我吧,早去早回。”

“大夫,這若是敵軍巡山……”鄭歡見我抿嘴笑他,自己也知道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道,“末將這就去辦。”

不過兩三個時辰,我選中的一個山坡上已經多了一棟木屋,雖然簡陋卻密不透風,裡面傢什一應俱全。

“勞煩了,大家用些點心再走吧。”我讓戚肩端上鄭歡給我備的點心。

那幾個兵士相互看了一眼,當頭的道:“大夫賜,不敢辭,只是將軍令我等雖死不可離大夫一步。”

我一怔,道:“鄭將軍尚要從我軍令,爾等敢不從?”

“我等身在正威營下,只知將軍令,不聞天子詔。”五人欠身抱拳,擲地有聲道。

我半晌沒有說話,身在營中這麼久,今日才知道正威營爲何能以一擋十。

我在木屋住了一夜,心中恍然有如出世。一切的血色似乎消散得無影無蹤,長戟映日似乎只是冰雪反光。早上出門一看,萬里碧空如洗,只懶懶飄着三兩白雲,隨着風,慢慢往西北飄去。

“戚肩,取紙筆來。”

我飽蘸濃墨,寫下“雲廬”兩字,道:“以此命此廬,今日便索性取個號,就叫雲廬主人吧。”我取出宗譜,翻到最後一頁,上面寫着:“虛綦之,字仲谷,號本心先生,神機妙算門第四十八代傳人。兵。”

我新開一頁,寫下:“明可名,字子陽,號雲廬主人,神機妙算門第四十九代傳人。”深吸一口氣,終於寫下那個“兵”字。至此,我名錄宗譜,心中的甲冑,畢生難卸。

“本門列位祖師在上,兵宗弟子明可名懇請祖師保佑,旗開得勝。”我照着宗譜的前言,面向東方日升之處,持綠如意稟天告地。

“先生……”戚肩等我起身,輕輕叫了一聲。

我朝他一笑,道:“此情此景,我忍不住想就此隱居呢。”

“那倭奴誰去平?”戚肩定是信以爲真,臉色也變了。

我忍不住仰天長嘯,一抒胸中積鬱,笑道:“行雲流水,自然有其歸宿,我行於道卻迷於道。此處雖好,終非我明可名的歸宿。”

“先生可是想到什麼?”

“哈哈哈,不錯。我觀天上浮雲,體悟兵道,如醍醐灌頂,往日不明之處,今日算是全都明瞭。以暴易暴,看似肩負萬千殺孽,其實,只要我心中有正道,那殺孽又怎算得上是孽?寵辱不驚,笑看庭中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捲雲舒。隱居固然不再新添殺孽,卻再也洗不淨我心,只有金戈鐵馬纔是我的路啊。”我也終於明白,爲何師父的號是“本心先生”。

戚肩沒有說話,似乎並不明白。

兵家子弟,大概從我死牢學道之時便已經銘刻在我心頭,現在,它終於清晰地浮了出來。這個便是頓悟?

十年前,一間漆黑的死牢裡,一個老頭說:“你眼中有一城,便只能攻下一城;你眼中有一國,便能攻下一國;你眼中若是有天下,便能如孫宜子一般,征戰天下。”一個剛剛束髮的半大小子問那老頭:“師父,如何才能看到天下?”“你看到了螞蟻嗎?看到螞蟻身上的絨毛嗎?看着它的眼睛,等你看到了至微至小之物,你便能看到天下了。”

小子偏頭,應了句:“那便是大道無形,芥子須彌嗎?”老頭欣慰地摸着小子的頭,道:“不錯,你的心決定了你的眼界,等你有了一顆兵家之心,即便須彌山也不過是粒芥子。”

兵家之心。

闔城在我眼中已經變得極小,似乎一腳便可踏平。

大年三十,闔城守軍出了大半,黑壓壓地有如洪水,跟在我軍的後面。前頭的人馬已經消失在路的盡頭,後面的倭兵還在出城。

我看在眼裡,卻從來沒有現在這般的平靜,這就是兵心。

申時三刻,寒鴉歸巢,大軍的喊殺聲震得我所在的山坡都有些搖晃。

酉時三刻,一隊倭兵趕到城下。我看着那麼幾隻螞蟻,已經能聽到他們在說什麼。一定是將軍戰緊,傳令派出後援之兵。果然,犬三的話騙過了他們,又是一隊倭奴從城而出,火炬連成一條遊動的火龍。

戌時初刻,又是一隊倭兵趕回城下,這次該是在說:“我軍大勝,派兵追擊敵軍。”

兩次詐兵,闔城幾乎空了。

等大軍舉着火把凱旋歸城之時,城頭的大旗很快就換成了“越大夫明”。

“再睡一夜,明日入城。諸位,新年好,萬事如意,健康長壽。”我拱手賀道。兵士也一一賀喜,我回頭再看了一眼火光乍起的闔城,低聲道了句:“活着過年,新年好啊。”

翌日,大年初一,幾位統領帶着隨從來到我的雲廬前,我已經等在了門口。看到他們一臉喜色,我知道我的計策成功了。

“先生,現在能告訴我了吧,您到底寫的是什麼?”戚肩問我。

入闔城的路上,我簡短地告訴戚肩說:“我說,新年好,我軍退避三十里設伏,切莫追擊。”戚肩偏着頭,道:“然後他們就追擊了?”我點了點頭。

鄭歡在一邊聽了,笑道:“大夫將兵法中的虛實發揮得真是淋漓盡致。不過小將不知,大夫怎知他不會繼續固守?”

“我師父告訴我,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一不是內心在說話,所以,要看透一個人並非難事。你看那倭將,明知弓箭射不到我們,還要每天讓人浪費箭矢,可見他一心想殺敵,苦於軍令所累。我給了他一個‘全殲’我軍的機會,厚利之下,他自然會撇開軍令了。”我頓了頓,又問:“我軍傷亡多少?”

“昨日鏖戰三個多時辰,殲敵過萬,我方也折了四千多。早上已經派人去收拾戰場了。”鄭歡道。

我吸了口冷氣,道:“劉將軍,從輜重營裡挑些兵士,充去各營,總要保證編制。昨日闔城怎麼了?我看到煙火不小。”

劉欽先是道了聲領命,又笑道:“我軍昨夜入城,佈告全城,倭奴被我大越王師殲滅的消息。家家戶戶都開了門,道是雙喜臨門呢。”

“全軍休息,聯絡史君毅將軍,約定攻略熊慶州的時機。還有,金鑫那裡再派些兵尉過去升衛尉,十萬人馬別荒廢了。”我一直擔心着金鑫那邊,雖說高濟人也能統兵,只是高濟將領實在讓我放心不下。更何況所謂的義兵,其實只是些農夫浪人,難堪大用。

鄭歡等人道了聲遵命。

闔城城守府已經三易起主,現在我成了闔城的最高主官。打聽之下才知道,這支倭奴隸屬長古川隆二部,將軍是個叫春也利男的。長古川部算是軍紀最好的倭奴了,隨也有擾民之舉,比之其他動輒屠城殺光的倭奴已經好了許多。

我暗歎那個“蠢也罹難”的將軍,他該改叫“蠢便罹難”。

在闔城,一樣有許多請求加入王師的高濟人。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高濟人,他們總是舉着刀槍高喊自己是隱士之國。

元平二年元月十四,我又收到了長古川隆二的手信,是用華文寫的。身爲敵將,居然恭賀我奪了闔城,第一次使我有種寒毛林立的感覺。石載說倭奴不把打仗當回事,只當是兩個將軍間的遊戲,否則便不會寫這種文字了。

我深有同感,讓孫士謙以他的官名回了封信,只說來函盡悉。他即便真是倭國的常勝將軍,也沒有資格和我交信。

正月十五元宵節,高濟人也一樣放花燈,一樣讓孩子牽着兔子燈滿大街地跑。我沒有去和別人歡宴,只是一個人呆在房間裡,默寫一些師父曾經講過的話,或是一些前人的詩句。自從領悟了兵心之後,我更加好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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