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容醒過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守在牀榻邊的如意。
如意也已經發現裴玉容醒過來了,她伸手去將她扶起來,將另一條錦被捲起來放在她的身後讓她靠坐着。
裴玉容神色十分的不好,臉色白的像紙一樣,她一醒過來就伸手去摸自己的衣袖和枕頭下面,匆忙中,一隻白嫩的手捏着一隻藥瓶放到了她面前。
“你是在找這個嗎?”如意拿着她的藥瓶,神態間毫無異常,裴玉容飛快的打量她一眼,才稍稍放心一些,接過了藥瓶子放在枕頭下面,削弱的扯出一個微笑:“方纔我是不是嚇到你了?你……”
“是有些嚇着了。”如意淡淡的打斷裴玉容,起身去給她倒了一杯水來:“好在你那樣子沒持續多久就昏了過去,吃了藥之後似乎好些了,原本想要叫大夫過來,只是你現在的模樣,我怕讓人見到不好。”如意說的十分直白,並沒有分毫的委婉,裴玉容怔了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又看了看身上還沾着些灰塵的裙裳,默了好一會兒才苦笑着搖頭。
如意盯着裴玉容的臉,只覺得她臉上的苦笑帶着莫大的悲哀,不知道爲什麼,當初被沈巖和趙曉琴聯手背叛時那一瞬間的痛苦和怨恨忽然涌上心頭,如意忍不住問道:“你都成這樣了,鄭澤都對你不聞不問,究竟是什麼讓你支撐到現在?”
裴玉容似乎沒有料到如意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她有些意外的擡起頭,並沒有很快的給出答案。或許這個答案她還沒想過,或許這個答案一直藏在心裡最深處,卻被其他的東西給一層一層蓋住,讓她將照着那個答案做出的事情當做了一種本能,而當如意問出問題的時候,她才終於看清自己那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一直存在的,鮮明的答案。
安靜的房間裡,兩個女人都各自沉默。裴玉容似乎是在想着什麼,而如意則是等着她爲自己的那個疑惑解答。
良久,裴玉容才輕聲道:“如意,你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冬日即將來臨,枯敗的院中,一層又一層的枯葉不斷地墜落,似乎怎麼也掃不完,就像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生命的垂敗一般,那麼無奈而又現實。
如意用了很短的時間聽完一個故事,可故事中鮮衣怒馬的少女和那個隱忍追隨的沉默少年的愛恨糾葛,彷彿三生三世也無法說清。白駒過隙的功夫,當初那個璀璨明媚的少女,成了今日臉色蒼白彷彿一陣風就能將她最後一絲生氣都吹散的女人,而那個沉默自閉的少年,卻成了談笑風生冷情至斯的男人。
可是令如意更爲意外的是,過了這麼多年,當初的點點滴滴,裴玉容都能信手拈來的講給她聽,彷彿那根本是不需要去回憶的過往,只要她閉上眼,每一幕都能在腦中上演。
每一個神態,每一句話,甚至是那些她看到的,他卻以爲她不知道的動作,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等裴玉容說完的時候,天色都已經快暗了,她看了看偏西的日頭,笑道:“你看,話在心裡憋久了,總是越憋越多,沒想到一說就說了這麼多,是不是聽得都乏味了?”
如意緩了緩神,緊接着搖搖頭。
裴玉容的記憶是在太過清晰,口中的描述也傾注了太多太多沉重的感情,輕而易舉的就將如意拉到了那份回憶裡,對着她的故事,心情也跟着跌宕起伏,直到這一刻,她還沒能從那份壓抑的愛中走出來。
裴玉容伸手摸過自己身邊的藥瓶子,淺淺笑道:“如意,你大概是第一個知道這個故事的,所以,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如意擡眼看了看裴玉容,也許是因爲藥效的原因,她的臉已經恢復了血色,只是微笑的時候,一雙脣還是顯得有些乾枯泛白,如意不動聲色的輸出一口氣,讓自己走出他們壓抑的回憶中,這才柔和一笑道:“如果有什麼是我能幫得上忙的,我一定幫。”
直到夜色降臨時,如意才從裴玉容的院子裡走出來,走了還沒兩步,身後就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如意回過頭,立馬就看見了幾步開外沉默的跟着她的江承燁。
如意的神情有些凝重,她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江承燁就那麼深深地看着她,邁着步子走到她面前將她帶到一個隱蔽的地方,輕輕將她樓到懷裡。
似乎這樣被他抱着,如意才能從那份壓抑中舒緩過來。兩人就這樣以一個相擁着的姿勢站了很久,最後,江承燁伸手拍拍她的背,語氣溫柔的不像話:“你想怎麼做,我都會陪着你。”
如意埋在江承燁的胸膛,聞言,她微微推開他一些,眼角似乎有些紅,江承燁微微勾起脣角,屈着食指觸了觸她的眼角,還好,沒有眼淚。
這個女人雖然有時候總是嘴硬心軟,其實該堅強的時候,她比誰都堅強。
如意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問道:“鄭澤回來了嗎?”
江承燁搖搖頭:“他是拼了命也要將貨趕出來,我想,他交貨的時間和甄選開始的時間會差不多,吉祥應該也是這時候成親。”江承燁說着說着,忽然笑了起來,伸手擰了擰如意的鼻子:“我的如意姑娘,這麼多事情都擠在了一起,你要怎麼辦呢?”
如意因爲他的調笑語氣,心情多少舒緩了一些:“不怕,有你在,我可以一件一件慢慢來。”
江承燁忍不住笑了,如意也是現在才發現,他全然不復從前那份冷淡,分明是判若兩人,卻讓她並不覺得他這樣變化的突兀,好像在無意識中,兩人的相處就變成這樣了。她並沒有說什麼好話故意逗他開心,那句因爲他而什麼都不怕,是發自真心。
最起碼,這一世的何如意,比寧慈幸運,也比裴玉容幸運。
鄭澤是在戌時末的時候回來的。如意和江承燁早已經在鄭府視野最好的屋頂上觀望,果真沒過多久,鄭澤便在無人的迴廊中,提着燈籠緩緩走向裴玉容的院子。如意也是今天才知道,每每鄭澤站在院子外頭的時候,裴玉容都站在不遠處的遮蔽物後,也許是一棵樹,也許是假山怪石,總之鄭澤在這裡站多久,她一定站的比他更久,直到鄭澤離開,她還要在原地愣一會兒神,等到連他的腳步聲也聽不到,安靜的院子彷彿鄭澤從未來過的那一刻,她纔會回到自己的屋子。
而真正的夫人房間的燈,都是裴玉容早早就交代給相思的任務,告訴她什麼時候就該把等給熄了,只要熄了燈,鄭澤就會離開。
只不過,今夜裴玉容院子的燈似乎亮了很久,過了平日熄燈的時間,卻一直沒有熄。鄭澤如裴玉容所說的一樣,猶如一尊雕像一般一直站在那裡,彷彿那盞燈不熄,他就一定不會走。
而在院子的另一側,一個難以察覺的影子,緩緩地走向了鄭老爺所在的房間。
沉重的紅木門被推開,發出了吱呀一聲,屋子裡很快就傳來了鄭老爺的咳嗽聲,他躺在牀榻上,微微偏過頭。
來人披着黑色的斗篷,隱在夜色中當真不易發覺,而她一路走過來,鄭老爺的院子中,竟一個人都瞧不見。
鄭老爺連連咳嗽幾聲,聲音沙啞:“你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過來……”
那黑影走到鄭老爺的牀塌邊,纖纖素手中握着一張厚厚的帕子,輕輕地放在了鄭老爺的口鼻之上,手緩緩地壓了下去。
鄭老爺頓時雙目圓睜,兩隻手都抓住了那根纖細的胳膊,可他畢竟年老體弱又有病在身,加上那手臂看似纖細,卻彷彿帶着某種決心,某種一定要置他於死地的決心,所以他沒能掙開這隻手臂。不知道過了多久,牀榻上的人終於沒了動靜,一雙蒼老的手,從那纖細的手臂上滑落……
黑影走到了窗戶邊,伸手將所有的窗戶都推開。夜間的涼風從窗戶裡瘋狂的灌了進來,帶着夜晚獨有的寒意掃過了房間中的而一切,而那牀榻上的人,已經再也無法睜開眼。
裴玉容的院子裡,燈火一直亮着,而鄭澤就那麼一直站着,夜風襲來,將屋頂上的兩個人吹得都抖了一抖,如意和江承燁幾乎是同時望向對方,異口同聲:“不對勁!”
江承燁當即將如意撈起來,帶着她一路去到了鄭老爺的院子。
如意一看到那房間大開的窗戶,心中頓時一沉。兩人進到房間,江承燁的動作比如意更快,已經上前去探了鄭老爺的鼻息,眉頭一皺,道:“已經去了。”
如意愣了一愣,忽的上前幾步傾身湊向鄭老爺。江承燁面色一寒,將就要湊到鄭老爺身上的女人扯了回來,低聲道:“你幹什麼?”他轉頭望了望外面:“先離開這裡!”
說着,他甚至沒有給如意反應的時間,帶着人就飛快的回到瞭如意原本的住處。如意似乎還沉浸在剛纔的突變中,她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好一會兒目光中才有了神色,巴掌大的小臉上臉色漸沉。她心裡越發清楚,也許真正的鬥法,現在纔開始!
第二日一大早,鄭府不出預料的陷入了慌亂被悲痛中,鄭老爺還像昨晚那樣直直的躺在牀榻上,只是此刻他的,早已經渾身僵硬。
鄭澤扶着有些失魂落魄的裴玉容一同跪在牀邊,一邊的月娘也低着頭跪在那裡,一屋子的下人們無不低聲哭泣,或真或假,都讓整個政府攏在了一片陰影之中。
鄭老爺本就年事已高,加上患了病又逢天氣轉涼,夜裡無人知曉的時候去了,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那一片哭泣哀鳴聲中,與裴玉容一同跪着的鄭澤忽然偏過頭看了裴玉容一眼,裴玉容蒼白的臉色和微微發抖的手都被他看在了眼裡,鄭澤的目光幽深了幾分,他在一轉頭,目光落在了那幾扇開着的窗戶上,若有所思。
鄭府遇白事,如意便以不好打擾爲由,離開了鄭府,這一次,鄭澤沒有挽留。
如意到鄭府小住是告訴過吉祥的,臨近婚期,吉祥要從媒婆那裡學的規矩和禮儀也就越來越多,好事的媒婆甚至好心的將成親之夜的步驟都告訴了吉祥,諸如怎麼樣另兩個人都畢生難忘的小招子,直把吉祥聽得臉紅,連向來大方好爽前來偷師的章嵐都有些不自在,臉上帶着紅暈跟纔回來的如意聊別的。
金玉滿堂這段時間可沒閒着,金玉已經在吉祥那裡學會了好幾種花樣,吉祥的嫁衣得要她自己來做,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可是杯子和枕頭的很多細碎繡樣,都是金玉做出來的,比起金玉,滿堂做的則更累一些,他每日都會把吉祥的嫁妝清點一遍,深怕那一天點的時候會少一樣,因爲他一直想要做二姐一樣厲害的廚子,所以聽到如意要親自爲吉祥出嫁做酒席的時候,他便嚷嚷着一定要跟着學,加上吉祥這段時間忙着準備出嫁,家裡很多細碎的活兒,例如打掃和餵雞,都是滿堂來做。
看着越來越像一個小男子漢的滿堂,如意和吉祥都覺得心裡暖暖的。而這種感覺對如意來說,要更加強烈一些。
“不知道怎麼的,每回我從鎮上回來,回到這個家裡,就有種從一個世界回到另一個世界的感覺。相比起來,我更喜歡這裡。”如意和江承燁並肩坐在後院的小土堆上,有心而發的說着。
江承燁轉過頭看她一眼,只給了一個含糊的迴應:“唔。”
的確,回到這裡,什麼百味樓什麼廚藝選拔什麼政府什麼糾葛,好像統統都沒有了。哪怕這裡還有那些家長裡短的煩心事,可是比起外面殘忍冷酷血腥的現實,會讓如意覺得這裡即便找茬也是一種生活樂趣。
兩人在後院偷得浮生半日閒,不過很可惜,這種悠閒很快就被打破了。
當日如意選出的幾十個學徒因爲她出的考題被爲難了,一起來找她時更是被虐成了渣,但是如意就告訴他們那些小食要回去繼續改良,等到再有所成之日,可以再來找她。
所以,這個下午,一羣學徒又找上了如意,不過這一次並不是所有人都來齊,如意隨口問了問,得知那些沒來的還在家中苦思冥想,他們先做到了,就想先過來試試看。
如意沒有多說,讓金玉滿堂收拾了竈房,又將後院給騰了出來,交給他們自由發揮。而這一次,如意多少有些收穫和驚喜。
當初她廣招學徒,雖然有將王有財帶來的二十個人放在裡面,卻也存了找幾個有本事的學徒的心,或許是因爲條件開的誘人,來了很多人,自然也良莠不齊。第一次如意在家中的後院看他們動手的時候,有幾個的動作並不純熟,想來多半都是臨時抱佛腳,卻還走運的通過了測試,可是這一次,無論是他們揉麪還是拿刀,甚至是架籠上鍋滾油焯水,一個個的動作都純屬不少,一看就是私底下練過的。
表現最爲突出的,就是上回和如意有些爭辯的那個陳堯,上回他做的荷葉餅收到了如意的指點,這一回他當真做出了薄如荷葉且青翠油綠的荷葉餅,因爲加入了蔬菜汁,使得荷葉餅裹着肉食的時候,能夠更加好的將肉油的肥膩給中和,一口吃下,鮮美的醬料和嫩肉的口感之後,還有那荷葉餅留下的清香流連於齒頰。
這樣的突飛猛進,讓如意很是欣喜意外,一連吃了好多張餅,連金玉滿堂這回都讚不絕口,吃的滿嘴剪子。江承燁雖然對讓如意很是驚喜的男人沒什麼溢美之詞,但他那句“真噁心”倒是真的說不出來了。
如意對陳堯的成品無疑是十分滿意的,而除開最爲出色的陳堯,另外幾個先前不怎麼出衆的學徒,也是一番苦練之後有了很大的進步。
不過,如意的一番欣喜還沒有維持多久,就被這幾個人的話給悶了回去。
陳堯想要試一試東橋鎮的這個選拔,不只是他,今日來找如意的學徒都有這個想法。
“如意姑娘,我們哥兒幾個知道你也要參加,不過想也知道,我們是鐵定沒有你的那個程度,可是我們多少也算是你的徒弟,人家都說名師出高徒,哥幾個就覺得自己不必別人差!”陳堯說這話時,目光中充滿了期待。他的話音未落,一旁的幾個學徒都一臉期待的看着如意。
以爲如意還在猶豫,陳堯繼續道:“如意姑娘,不怕你笑話,今兒個我們來,除了讓你看看我們有沒有進步,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就是……就是想讓姑娘再教給我們一道拿手菜,不需要很名貴,只要在這次選拔中拿得出手就行!我們幾個知道姑娘您要是出馬,那十個名額之一絕對是穩穩拿下!咱們兄弟也想試試,說不準往後和您一塊去了汴京,還能繼續做你的徒弟呢!”
“是啊……如意姑娘,您就再教教我們吧!再不成……不成……我們出錢也可以啊!”
“沒錯,我們願意出錢!”
一旁的幾個學徒都跟着開了口,如意神色鎮定的看了他們一眼,點點頭:“好,我可以教給你們一人一道菜,錢我不需要你們的,不過真的到了那天,結果怎麼樣,還得看你們自己的努力。”
如意的一番話讓幾個學徒都面露喜色,陳堯更是激動難抑,做起菜來越發的賣力認真。
來的一共五個人,如意分別教了他們金錢雞塔、佛座子、冰汁杏鬧湯、窩絲油糕和白扒四寶。
然而,來的時候還是信心滿滿的五個人,聽到如意這四樣菜之後,無一不是變了臉,也讓他們更加意識到自己差在哪裡。
如今他們要參加的是位聖上甄選廚藝精湛之人的賽局,那那些普通的小食,是無論如何也登不得大雅之堂,哪怕它們香躥千里,小食和正餐的地位,就那樣明明白白的擺在那裡。
如意信手拈來的五道菜,對五個人來說就相當於一個新的高峰,金錢雞塔要求每一隻肉元的大小都完全一樣,各種肉茸多一塊少一口都不行,混雜攪拌時的手速要求也極高;佛座子最難在對豬腳的處理之上,刮洗去血,對豬腳的修飾只怕得比他們對着媳婦的臉的時候還要認真;冰汁杏鬧湯工序複雜,熬製過程中要不斷加入輔料,分量和火候都在變化;窩絲油糕從和麪到其他材料的混合,對一雙手的考驗極高;白扒四寶在烹製過程中的難度不大,但將肉片成大薄片,是極其考驗刀工的。
等到如意事無鉅細的將要注意的地方交代完,五個人都傻眼了。
五道菜,包含了對火候、刀工、和手的靈巧程度以及身爲廚子對事物分量是否有一個基本的感覺的考驗,如意擺了出來,讓他們自己來選。
陳堯算是裡面表現最好的,選取的也是最考驗刀工的白扒四寶,其他人躊躇片刻,也紛紛選了自己要做的菜。
這五道菜的程度,都堪稱宮廷御用級別,如意做出來自然是信手拈來,可是他們做的那不拿的出手,害的看他們自己的了。
俗話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如意將要領一一告知後,幾個人在琢磨中紛紛告辭。
東橋的這次選拔的確是轟動不小,不只是兩城一鎮的廚子,就連行外人都因爲這場盛事而期待不已,據說連賭坊裡頭都開出了新的彩頭,賭這場食局哪十個人會勝出,最爲看好的如意賠率已經到了一賠二十!
這些小道消息,如意還是在小武那裡聽了來的。
樹林的竹屋中,小武唾沫橫飛的跟如意講着現在外頭各自準備的有多如火如荼,說完了又很擔憂的看着絲毫不緊張的如意咕噥:“雖說姑娘你廚藝非凡,可好歹拿着刀剁吧剁吧練練手啊,這整日的來我們這裡喝茶是怎麼回事?”
如意瞟了一眼小武,實在不曉得說什麼好。當初她參加全國選拔的時候,上萬個人的比賽她都走過來了,那些獎項已經拿了無數次,都擺在了師父的書房中,直到她登上最高技師的位置,她都是師傅的驕傲,這樣的場面,她早已經想家常便飯一樣從容應對。
見小武還在絮絮叨叨的講,如意終於承受不住他的囉嗦,揚言要去後面的竈房拿刀隨便剁吧剁吧,讓他千萬不要打擾,小武因爲如意終於肯練手,頓時比她還要激動緊張,握着小拳頭做了一個加油的姿勢,以資鼓勵。
如意本着耳根清淨的目的一路繞到後面的竈房,因爲新修葺的竹屋對着後面的竈房開了一扇窗戶,而透過窗戶看進去,那盞原先擺在那裡的屏風也給撤掉了,如意也就順理成章的看到了那精緻的臥榻上,屈膝而坐的江承燁。
他一條腿做盤腿狀放在牀榻上,一條腿曲起,一隻手臂擱在上頭,正和一桌相隔盤腿而坐的封先生下棋。
不知怎麼的,如意的腦子裡忽然就想到了很久以前,同樣是在這個竹屋的這個位置,竹屋裡頭屏風後面的那個男人。兩人對弈時的神態都極爲認真,如意正準備收回目光,卻忽然發現封千味的脣似乎動了動,默了一會兒,又動了動,這樣的模樣,倒像是正在和江承燁一邊下棋一邊說話。
如意正準備走近些,封千味已經警惕的望了過來,目光觸及到如意時,忽的露出了那副老頑固的笑容,捏着棋子的手在棋盤山敲了敲,又擡擡下巴示意江承燁,江承燁回過頭,見到站在窗戶邊的如意時,淡淡一笑。
如意回以一笑,轉身往一邊的竈臺走去。
江承燁收回目光,那笑容轉瞬即逝。
江承燁打量着他的樣子,悠悠的落下一顆棋子,緩緩道:“莫不是動了真情?”
江承燁因爲封千味的這句話,連語氣都帶上了溫暖的溫柔:“她不一樣。”
封千味有些意外的挑眉看着江承燁,他沒想到那樣固執冷血的一個人,如今也能說出這麼溫暖的一番話來,他畢竟是個過來人,多少有過來人的考慮:“承燁,我自認這麼多年來算是瞭解你的,所以我更想問問你,你究竟是覺得她這個人不一樣,還是她的手藝不一樣?呵,我多年來也算是走南闖北多年,要說這天下之大,廚藝比她更好的人不一定就不存在,若那個人也是個女子,你會不會就移情別戀了?倒不是老頭我偏幫誰,只是如意這個丫頭,的確是和別的女人大不相同,可偏偏她並沒有那份野心爲自己搏個什麼,老頭我瞧在眼裡,這惜才的毛病讓我爲她覺得可惜,可是站在另一個角度,我覺得她這樣很難得。”
封千味放下手中的棋子,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冷情並不是什麼辱罵你的話,過去的事情,發生了都是無可奈何,你心中有怨有恨有不公,有些事情你處理得也的確是極端了些,就說你將手下的人說散就散了這一點,我就並不大讚成。罷了罷了,說了這麼多,我無非只是想提醒你一番,倘若你真的認定了她,就萬萬不可再像從前那樣。另外,這裡的日子的確是清靜無憂,我看你整日也是閒得慌,可你要明白,再無憂的日子,也有個頭。上次沅沙江一戰,寧王受了傷,王妃照料許久,如今應當快要好了,估計用不了多久,他就該想到你這個兒子了。”
江承燁聽到最後的時候,臉上的溫暖悉數滅盡,只剩下一個冷冷的笑:“你覺得,我還會受制於他們?”
封千味皺了皺眉,似乎對江承燁的轉變有些意外,可江承燁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看法,他將手中的棋子穩穩地落在棋盤之上:“當初我回去,那些我允了他們的承諾,能說出去,我就能拿回來。”
“啪”的一聲,棋子和棋盤之間發出了聲響,江承燁收回手,瞬間已經是那個生人勿進的冰冷世子,他微微勾脣冷笑道:“倘若他們以爲如今的我已經一無所有,我便讓他們好好領會一番真正的一無所有是個什麼滋味。”
封千味微微垂下眼,良久,他笑着搖搖頭:“罷了,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不再多問了。”他忽然想到什麼事情似的,重新收起笑容嚴肅的問道:“你至今還沒有告訴過那個丫頭有關你的事情?”
江承燁聞言,轉過了頭。從窗戶看出去,正好能看到竈房一角。如意似乎正在熬着什麼,天氣有些冷,她的袖子捲起了一小截,皓白的手腕和纖細靈巧的小手被看的清清楚楚。她手裡還握着一隻湯勺,正在一圈一圈的攪拌着,香氣撲鼻時,她還會閉着眼睛深深一嗅,感覺到香味的濃度了,或是笑着點點頭,或是砸吧砸吧嘴再去加點鹽巴什麼的,那樣認真的神態,幾乎讓江承燁移不開目。
“她不需要知道。等我回到她身邊的時候,我就只是程葉。”江承燁淡淡的說出這句話,只是那語氣,怎麼聽都帶着些篤定誓言的味道。
封千味輕嘆一聲,扯着他繼續下棋。
雖然如意沒有多說過,可是江承燁隱隱能感覺到,她對裴玉容和鄭澤之間的感情好像有種特殊的態度。而更讓他猜想連篇的,是這個如意究竟是不是何家村的何如意。
吉祥說過,從前的何如意一直都是臥病在牀,莫說拿刀下廚,嚴重的時候,湯藥都要讓何葉氏來喂她。江承燁不傻,廚藝和武藝有時候是想通的,好比一個再有天賦,骨骼再驚奇的人,第一次揮劍的時候,即便可以一次刺中敵人要害,也絕不可能連續一個時辰刺中敵人要害,那些必然需要長年累月練出的功夫,絕不是可以用天賦來解釋的。
一個人若在一夕之間判若兩人,最大的原因就是她們根本就是兩個人,他都可以爲了一個清淨跑到一個小村莊去養傷,那她又爲什麼不可以是另一個人冒名頂替?原來的何如意去了哪裡,如今如何,他絲毫都不關心。江承燁的洞察力讓他確定如意對鄭澤和裴玉容的注意,帶着很多的私人感情在裡面,彷彿是被他們牽動了心底裡的什麼事情。那些事情,纔是何如意真正的過去。
鄭家在東橋鎮已經落居好一陣子,鄭澤又是整個鄭家的掌家人,在東橋和鄰着的城中有許多好友,即便之前因爲劫貨一事鬧出了些尷尬,但死者爲大,一時間來弔唁的人幾乎填滿了整個鄭家的前廳。
如意到的時候,鄭澤剛好出去送一批人,月娘不在這裡,放着棺木的前廳,裴玉容一身素縞跪在火盆前,一張一張的燒着紙,那近乎機械的動作,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彷彿被抽空了靈魂一般,全無如意印象中的高貴和優雅。
靈堂邊三三兩兩的站着些奴才,下一批吊樣的人還沒被請進來,如意走到裴玉容身邊,她的腦中全都是鄭老爺抓着她求她轉告裴玉容的話。
也許鄭老爺到死都不知道,那些他愧疚了多少年的往事,裴玉容根本早已經知道。
如意蹲在裴玉容身邊,她想了很久纔開口道:“鄭老爺曾經想讓我告訴你……”
裴玉容燒紙的動作滯了一滯,如意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她看着那一團明晃晃的火,定定道:“他希望,若有一日,鄭澤做了什麼讓你覺得無法接受的事情,你一定一定……不要原諒他。”
裴玉容擡眼看了看如意,目光中難有神采:“公公……讓你這樣告訴我?”
如意深吸一口氣,篤定道:“是。鄭老爺說,如果可以,他寧願你從沒做過鄭家的兒媳婦。如果你願意,你大可過得更好,而不是在這裡,繼續被這段早就該了斷的感情折磨自己,也折磨鄭澤。”
裴玉容忽然笑了,一邊笑一邊搖頭,手中繼續開始燒着紙:“不……不會……公公不會說這種話。我一日是鄭家的兒媳,就一生都是。”
“明明已經洞悉的背叛,還不去將它虛僞的那一面給扯開,一定要等到最後的被傷的體無完膚的那一刻才後悔才怨恨,就晚了。”如意撿過一邊的紙,燒了幾份:“老天沒有那麼好心,能給每個人一次重來的機會,所以那些能夠避免的傷害,就應該極力的去避免不是嗎?”
裴玉容低着頭燒紙,沒有再說話。而這時候,鄭澤也引了外頭新的一批人進來,如意默了默,起身離開。
如意離開鄭府,當她找到江承燁的時候,身邊還跟了一個封千味。
封千味看了一眼鄭府的方向,感嘆道:“老頭我曾經和裴老爺喝過酒,這個鄭老爺,我有些印象。因爲裴老爺對他的關照,他倒是十分衷心。只是沒料到,世事無常……”他瞟了一眼如意,心中難免一陣嘆息:“人各有命,你既然答應了幫她,就再好好幫她一次吧……”
如意怔了怔,手上傳來了溫熱的觸感和帶着某種力量的力道。江承燁握着她的手,難得的因爲這件事情而安慰她:“封先生說得對,做好你答應的事情就好。”
溫熱乾燥的手掌將她的手包裹着,讓如意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感覺,她將另一隻手覆在他握着她的那隻手上,沉默着點點頭。
如意覺得將吉祥成親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七,實實在在是個巧合。
正如江承燁所說,突如其來又或者是一早就計劃好的事情,當真都聚在了一起。
九月初五,鄭澤將最後一批貨物趕製出來,送到了東橋,竟讓王有財十分滿意的收下了貨物,按約定給出了貨款。鄭澤這纔開始準備出殯一事,裴玉容則因身體不適而徹底病倒,由此,月娘將裴玉容手中掌管的一干事物悉數接手過去。
九月初六,李恆纔將所有參賽名單敲定,這當中,唯有東橋何如意是最爲被看好之人。只是這個最爲被看好的廚娘,由始至終都沒有在廚房中苦練哪怕一刻鐘。李恆才更以提供參賽場地與食材爲由,每位參加者必須交出一兩銀子,然而,即便費用昂貴,依舊有大批的廚子飛蛾撲火般趕來這裡。
九月初六的晚上,吉祥穿着一身大紅的衣裳坐在西屋的銅鏡前,如瀑的黑髮直直的落下,如意拿着數字,爲她梳頭。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子孫滿堂。四梳老爺行好運,出路相逢遇貴人;五梳五子登科來接契,五條銀筍百樣齊;六梳親朋來助慶,香閨對鏡染胭紅;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鵲橋高架互輕平;八梳八仙來賀壽,寶鴨穿蓮道外遊;九梳九子連環樣樣有;十梳夫妻兩老就到白頭。
如意搶了這個活兒來爲吉祥梳頭,梳到最後,銅鏡裡的嬌俏新娘竟紅了眼睛。如意什麼也沒說,拿了帕子給她:“大姐,真是對不住,明天我做完你們的酒席,將你送出門了,就得離開了。不過我保證,等我做完了這些事情就立馬回來。”
吉祥仰頭看她:“你有啥事兒這麼重要啊?”在這個日子還要去做的事情,一定不是什麼尋常的小事,比起妹妹不在身邊送親的失落,吉祥更多的是擔心。
如意笑了,將她的一頭長髮攏在手中:“又不是整日不見,你放心吧大姐,等過了明天,就真的會好起來了。”她這句話,不知道是在跟吉祥說,還是在跟自己說。
這個晚上,姐妹倆必然是要說些知心話。吉祥說的最多的就是死去的爹孃,對於如意來說,留在這具身體裡的關於父母的記憶早已經淡漠無比,只是聽着吉祥那樣用心的回憶,她不想打斷。
最終,原本以爲自己今晚會緊張的睡不着的吉祥安然睡去,而告誡自己定要好好休息打一場仗的如意卻失眠了。
身邊傳來了規律的呼吸聲,如意悄悄地披衣起牀,就在她打開門準備出去的時候,東屋那邊竟然還是亮着的。
“我就知道你睡不着。”江承燁手裡拿着瓶瓶罐罐,是他上回給她的藥粉,他擡手向站在門口的如意招了招手:“過來。”
如意披着衣服坐到他身邊,好奇的看着他手裡的罐子。最後,江承燁將捯飭好的小隻罐子遞給她:“人不能打無準備之仗,看在你已經擔心的睡不着了,我再透露些機密給你聽。”
如意聞言,擡眼去看面前的男人。暗暗地燈火下,男人的嘴角噙着笑意,眼中似乎帶着期待,期待着她明天還有怎樣的表現。
一切似乎都已經準備就緒,九月初七,何家嫁娶,鄭家出殯,百味樓斗食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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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嗷嗷!小安子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健康!
但素!今天吃了藥才碼字……腦袋都快磕到鍵盤上了……明天,明天一定要生龍活虎!不然這場戲就得寫砸了!揮揮!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