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浸浴在明亮的日光下,江承燁微微側目看着身邊矮自己一個頭的小女人。她黑髮如墨,梳着最簡單的少女髮飾。連一件多的飾品都不曾有。仔細一想,他也從未見過她戴什麼旁的首飾亦或是擦過什麼脂粉。如今她扶着自己,還有些從竈房中帶出來的油煙味,可是很奇怪,往常無論是誰,即便一片衣角碰到了,他都覺得難以忍受,可如今這樣被她扶着,他居然並不覺得反感。而她扶着自己,分明是個火熱美妙的天氣,她的話卻冷靜的不似前兩天那般賣蠢。
“去了一趟鎮上,連人都靈光了麼……”他勾勾脣角,習慣性的調侃和鄙視她。
然而,她只是輕笑兩聲,歪歪腦袋轉過頭看他,問了很奇怪的問題:“羊油羶味,魚有腥味,雞肉豬肉皆有不同程度的肉腥,你說將它們全都放在一個大鍋子裡給燉了,會怎麼樣?”
江承燁被她忽然的亂入給問到了,偏過頭看着她,似乎是在等着她說下去。
如意覺得這是個鄙視他的好機會,可是想了想,她還是嘗試着用上次他引導自己那樣引導他:“既然大家都有腥羶,你覺得把他們放在一起,會不會是魚腥將雞肉豬肉的肉腥給蓋住,羊羶再將魚腥給蓋住,最後,原本我需要出掉肉腥魚腥和羊羶味兒,現在,我只需要除掉羊羶就好了?”
江承燁覺得她有些胡說的味道在裡頭,總覺得她又要做奇奇怪怪的菜色了,遂沉聲道:“我只吃魚就可以了。”
如意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忽然道:“其實……你根本不懂下廚吧?”
江承燁面色一僵,他從來就不需要懂這個!
可是身邊的小女人卻用一種略顯可惜的語氣道:“可我們鄉里人都會!”
原來是在這等着他?江承燁輕笑兩聲,將話題又引回到她剛纔那道奇怪的菜色上:“你剛纔說的什麼,又是魚又是羊的。這樣好吃嗎?”
如意見他也走了好一會兒了,轉而扶着他回東屋歇息,耐心道:“如果單吃,只怕會卡喉嚨,不過把它們混在一起,讓它們自己先廝殺一頓,說不定味道就好了,吃起來也就容易多了。”
江承燁越發覺得她在胡說八道:“指不定你揭開開蓋子,魚腥肉腥羊羶味都在,你預備怎麼辦?”
如意將他的柺杖靠在一邊放好:“這還不簡單,丟下幾個胡蘿蔔,蔥薑蒜之流再一鍋亂燉,我倒是要看看這腥臊之氣有多厲害!”
江承燁微微皺眉:“好奇怪的一道菜。”
如意莞爾一笑:“唔,是挺奇怪的,不過這道菜不做,往後就真的什麼也不能做了!”
江承燁難免多看了她一眼,她覺得她今日有些不一樣,好像……說的話讓人有些不懂。
如意瞅了瞅他的腿,有些愁苦道:“看着這外傷都已經結痂了,也不必上藥了,可裡面的內傷居然這麼嚴重嗎,戳你一下你會不會痛?”
江承燁和她一起看着自己的腿,沉吟道:“不如打斷你的,你戳一戳試試?”
如意覺得這個男人身上的暴力因子又開始在作祟,倘若她是第一次撿到他,讓他自生自滅也就算了。可是認識了一段時間,她覺得他這個人其實並不像表面看着這麼……討人厭。
一個多月的相處,如意漸漸摸索出一些和他的相處之道,所以她直接跳過了他暴力的威脅,道:“我認識一位醫術十分高明的先生,從前我身子不大好的時候,都是這位先生的藥幫我調理着,我纔不至於像從前那樣臥病在牀。不如明日我帶你去他那裡走一趟吧。”
江承燁聽着她口中的先生,淡淡一笑,難得的順從:“好。”
因他實在是個冷淡的,如今卻這麼聽話,如意難免一怔,怔完了又覺得,看來這個人的確是想要快些養好傷離開這裡,嘖嘖,真是難爲他了。
從東屋裡出來直接入西屋,就瞧見吉祥坐在牀榻上做衣裳,金玉在一邊玩線團,身邊攤着一塊布料,繡了半隻蝴蝶;滿堂嘖趴在那裡,掰着手指頭算着什麼。
如意心下好奇,走過去將他抱起來坐好,問道:“你在想什麼呢,一副認真的模樣。”
滿堂秀氣的眉眼十分好看,若是給他穿一身儒裝,頭上再繫個小包子,就當真有幾分小書童的模樣了,他認真的想了想,說:“二姐,再過幾日就是中秋節了。”
中秋節?原來大周朝也是有中秋節的。如意見滿堂這麼有心思的算着日子,捏捏他的小鼻子:“滿堂今年想吃什麼味道的月餅?”
她問的是滿堂,一邊的金玉眼睛忽然就亮起來了:“二姐會做月餅嗎!?”然後又想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似的,沮喪着說:“從前我們都吃不起月餅的,只有柳兒姐姐能從鎮上帶些回來,不過奶奶不分給我們吃。”
提及何柳兒,如意不禁多問了一句:“大姐,柳兒好像經常去鎮上啊。”
吉祥低着頭做繡活,頭也不擡道:“嗯。三嬸的孃家在鎮上,你也知道,鎮上畢竟比我們這裡豐裕些,柳兒的姨娘好像是富戶人家的媳婦,嫁了過去,時常把柳兒接過去小住,也算是解解悶兒。不過說到柳兒,的確是我們村裡出挑的姑娘,興許是眼界廣些,她的心也大些,年前好幾個上門提親的,都被三嬸給推了,說是柳兒不願意。”
如意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對了大姐,我準備給金玉滿堂找個私塾唸書了,你看怎麼樣?”
吉祥的手指忽的被紮了一下,她略顯擔憂的看着如意:“去私塾學費可貴着呢,一年就要好幾兩……我聽說條件好些的,一年上十兩的都有。”
吉祥說的沒錯,不僅是金玉滿堂的學費,吉祥如今一直遲遲未提的,還有她和何元吉的婚事。
如意看着一邊沉默的金玉滿堂,又陷入了沉思:“恩……我再想想辦法。”
吉祥其實更擔心她:“你可莫要再做什麼廚子了,人心隔肚皮,指不定哪天你又被誰給害了,還是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哪裡也不要去,你看你近幾日這麼呆着,不是挺好的麼!”
如意不想讓她擔心,打了幾個哈哈就敷衍過去了。
今日幾個嫂子和章嵐她們帶來的菜還有些沒有用完,她們走的時候也不好意思拿走,便留在了這裡,有毛豆茄子還有肉,東屋的男人無魚不歡,如意也習慣性的買了一條魚回來。
下午的時間,家中的一家人各幹各的,吉祥帶着弟妹做衣裳,東屋那邊木門緊閉,而竈房這頭,如意也在埋首研究新菜。差不多到了傍晚時候,家家戶戶就都傳出了菜香味兒。
新鮮的茄子兩片連切,中間不斷開,再將肉和魚分別剁成餡兒,混入雞蛋和芡粉糅合,最後將兩種餡料用筷子挑着塞進兩片茄子中間夾好,等做完這些,將茄子往拌好的雞蛋液裡滾一圈,放到油裡炸,炸成金黃?色便可以食用。如意熟練地炸着,香味兒溢出來,很快就聽到外面嗷嗷嗷的聲音,下一刻,吉祥就帶着金玉滿堂過來了。
勒令他們洗了手之後,如意給他們每人夾了一片,無論肉餡還是魚餡,都是嫩的不得了,雞蛋包裹的一層十分酥脆,裡面軟和的茄子和鮮嫩的肉餡便是極致的美味。
從前家裡窮,一丁點油水都是難得的,像這樣的油炸食物,簡直比過年時候的豬肉還難得,偏生如意做出來的這個茄盒子,不油不膩,只有香酥美味,就是連吃好多個都不會覺得膩。
吉祥忍不住吃了好幾個,第一鍋就已經吃完了。她在一邊看着,就見如意又開始做新的,可這一回她不切片,而是把茄子切塊,將中間的茄子肉挖出來,和着豬肉餡和魚餡兩種,拌着蔥花做成陷,等到餡料坐好,再原樣的填回茄盒子裡,照就是雞蛋液裡一滾就下了油鍋。
同樣的食材,同樣是茄盒子,卻有兩種不同的做法,吉祥看的越來越有興趣,也跟着動手做起來。她現在跟着如意已經學會了好些菜式,回回學會了,她便會單獨的做給何元吉吃一回,不止是何元吉,連何大娘都連連誇她的手藝!
想到何元吉,吉祥有些羞赧,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纔回來跟自己提親。
不知是不是心靈感應,她正在想着何元吉,何元吉就上門了。
正是飯點,如意邀了何元吉一同吃晚飯。香酥美味的茄盒子,何元吉嚐了一口便不再那麼心不在焉,整日勞累過後的飢餓感頓時迎了上來。如意留他和吉祥她們在堂屋裡,自己則夾了幾個魚香茄盒子進了東屋,她沒想到的是,自己剛踏進東屋,牀上的男人已經起身站立,杵着柺杖一副要往外走的模樣!
江承燁老早就聞到了香味兒,只是如意叫了吉祥吃飯,金玉滿堂吃飯,連何元吉她都叫了,偏偏就是沒有叫他!
如意見他今天貌似動的有些勤快,難免就驚訝了些:“別動!”她趕忙將手裡的魚香茄盒子放在牀上的矮桌上,將他原封原的挪了回去。
“你……莫非是想出去吃飯?”將他扶回去靠坐着,如意將矮桌擺到他面前,好奇的問。然此時此刻,江承燁又如何會承認這些?他不過是冷哼一聲,淡淡道:“門沒有關嚴實,我去帶一把而已。”頓了頓,又很嫌棄的補充:“你們那麼吵……”
如意連連點頭,將茄盒子往他面前一放:“嚐嚐吧,魚香餡兒的。”
魚香……茄盒子?
江承燁看着面前一種呈圓形一種呈盒子形的茄盒子,夾起一個送到嘴裡。
香酥鮮嫩,滋味無窮,尤其是盒子形的,看着一點不像是有肉的,吃起來,魚肉的鮮嫩齒頰留香,吃完一個就想再吃第二個。
江承燁最近陷入了一旦有好吃的連帶着心情就會十分好的怪圈中,他起先還斯文的用筷子夾,最後就直接用手捻了,吃的滿手都是油光光的,連嘴角都溢出幾分淡淡的笑來。
如意將他的神色收在眼底,便不打擾他吃飯,出了東屋。
吃完晚飯,何元吉並沒有要告辭的樣子,如意猜他是有話說,等吉祥帶着金玉滿堂去洗碗的時候,她開口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發生。
這一問才曉得,何元吉這會來的確不是爲了吉祥又或者是來吃一頓飯。因着如意被暗算,何元吉這幾日便去了鎮上橋東的碼頭接活兒,這一探聽,就讓他探出來一個大消息。
原來,橋東那一片的酒樓飯館,一直是有一個大東家管着的,各家賺了錢都會上交這位最大的東家。而那最大的東家,人送稱號連三爺。而這個連三爺,似乎是有些背景的,黑白兩道都要給些面子。
何元吉從前不過是個小工,乾的都是力氣活,上頭的東家如何如何不是他該管的,可是經過如意這件事情,他便留起了心,仔細一打探,這連三爺恰巧就是從剛從青城回來的!
何元吉的意思在明顯不過,這連三爺有黑道的背景,又有白道的關係,且又是從青城回來的。如意這件事情,保不準就是霍雲請了連三爺派人乾的!加上他們曾經在東橋做過一段時間烤攤的生意,當時就有不少酒樓紅眼他們這個烤攤,要給連三爺傳個話還不簡單,這件事情,八成就是連三爺乾的!
何元吉打聽了這些,當即就想回來告訴如意,這種敵在暗我在明的感覺並不好,若是能知道到底是誰在耍手段,也不至於這麼被動。
“連三爺有背景,只怕沒那麼好對付。”何元吉有些沮喪,深深爲如意感到不平。然他沒想到如意聽了這話,卻是摸着下巴咕噥了一句:“黑白兩道都有……這算腥味還是羶味?”
何元吉有些急了:“都啥時候了,你還想着下廚的事情!”
如意回過神來,看着他笑了笑,手指攪着垂下的頭髮道:“恩,我知道了,你說的這個很有用。其實元吉,我雖然不知道行商之道,但也知道有句話叫做‘和氣生財’,你說的這個連三爺我也覺得有些可疑,可是如果能化干戈爲玉帛,不是比硬拼要好的多嗎?”
何元吉有些愣,他點點頭好像是明白了,旋即又問:“那你準備怎麼做?”
如意拿過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當然是有錯改錯,無則加勉。”
何元吉很快反應過來,不由得驚呼:“你不會要去見連三爺吧!?”
吉祥從竈房裡出來,一邊擦着手一邊笑問道:“啥三爺?你們在說誰?”
吉祥要是知道如意要去和一個有黑白兩道的人打交道,定然會先嚇死,她那副玻璃心,何元吉自然也知道,如意給他使了個顏色,讓他不要再多說。
何元吉雖然還有話說,可是看着面前笑盈盈的吉祥將事先打包好的茄盒子端過來,說着要送去給他娘吃的時候,他的心思就轉移了。
爲了向她提親,他這幾日連連接了好些活兒。別的不說,最起碼得掙一份聘禮!
如意很體貼的直接將他們兩個含情脈脈的小情侶提出門外,營造個二人世界,她則留在家裡燒水給金玉滿堂洗澡睡覺。
何元吉探得的這個消息,如意最後還是仔細思考了一番。她當初既然將自己懷疑的幾個人定位那幾個,自然是因爲他們是可以進入百味樓而不會顯得突兀的,沒想到,如今又多了個連三爺。如意越發覺得,這小小一個東橋鎮,當真是臥虎藏龍。
第二天一大早,江承燁是被如意給鬧醒的。
換了一身碎花裙衫的女子多了幾分少女的純美,只是她站在自己牀榻前叉着腰一副他不起牀她就要掀牀的模樣實在是與她的外形有些不符。
她昨天說帶他去看大夫,今日一早就真的來帶他出門,且因爲怕人瞧見,還專程挑了天還沒亮的時候。
“你昨天讓何元吉幫我叫了一輛牛車,你這樣走到村口,就可以坐牛車了,你行不行!?”如意伸手拉他,一邊拉一邊問。
江承燁完全沒有要動一動的樣子,乾脆果斷:“不行。”
如意拽不動他這麼大一具身軀,鬆開手喘了一口氣:“不行也得行!要我叫吉祥她們一起來擡你嗎!?”
江承燁看着她:“唔……忽然又覺得行了……”
如意白他一眼,伸手把柺杖遞給她。
這是江承燁受傷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門。
天色還有些暗,走在路上有着淡淡的濛霧,何元吉一早過來幫着把江承燁扶上了牛車,如意跟着上了牛車,便讓他們回去了。
牛車後面鋪了尤其厚的乾草,坐在上面軟蓬蓬的。且江承燁一上來就看到鋪在乾草上的兩個棉墊子,想來是吉祥怕他們顛簸了專程拿過來的。
等兩人坐好了,牛車緩緩前行。江承燁這些年馬上飛馳的鮮衣怒馬之姿倒是多不勝數,可和一個小村姑歪在牛車裡搖搖前行還當真是頭一回。他摸了摸身子下面厚實的乾草,打破了和她同乘一輛車的沉默:“回來還坐牛車嗎?”
如意起的有點早了,牛車又搖搖晃晃的,她便有些困:“恩,你出車錢的話。”
江承燁的美妙心情忽然就沒了,陰鬱的看一眼昏昏欲睡的人,拿起自己的柺杖衝着車邊猛敲了一下,發出“當”的一聲。如意被驚醒,驚魂未定的往邊上一看,就見身邊的男人悠悠的將柺杖放回去,一臉無辜的說:“手滑了。”
行到天色大亮之時,他們也到了林子的入口。當初江煦陽的馬車路徑如意不大熟悉,是以她只能艱難的扶着江承燁一步一步往裡頭走,且扶着他時,手臂下面還夾了兩個棉墊子——這果然是她們自己準備的。
“何如意。”江承燁儘量將自己的力氣都承在柺杖上,雖然平時看着她覺得她十分撩人嫌,但她當真這般扶着自己,較小的身子要承着一個大男人的重量時,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卑鄙……
“別說話!”如意已經有些喘:“保留體力!”
江承燁看着還在努力讓自己靠着她的小廚娘吃力的前行,真的不再說話了。
封千味今早一起牀就覺得眼皮子老是跳,他給自己號了號脈,脈搏起伏有力,沒什麼不正常啊……可他怎麼就是覺得有些……怪怪的?
隨着天色越來越亮,封千味還是將小武提了起來,讓他去煮一壺定驚茶。小武揉着眼睛一邊咕噥一邊煮茶,封千味就坐在自己的涼椅上不斷地研究自己的眼皮子爲何還在跳。
很快小武就將煮好的茶奉了上來。封千味有個自己的紫砂小茶壺,每日清晨他都勾着這隻小茶壺聽聽鳥叫看看翠竹,日子過得甭提多閒適美好。這會兒,他哼着小曲兒漫步踱出來,一邊繼續揉眼睛,一邊含一口茶漱漱口。
“封先生!我把我朋友帶來了!您幫我看看他吧!”如意帶着江承燁從竹屋一邊拐了過來,見到正巧就站在門口的封千味,她連連呼喊。
封千味漱口漱到一半,忽然聽到如意的聲音,正在納罕着她這段日子都鮮少這個點兒來過竹屋,揉着眼睛的手一拿開,略顯模糊的視線裡漸漸地就有兩個人影清晰起來。
如意終於將人帶到了這裡,自己卻快要累趴下:“先……先生……我給你介紹,這位就是我那個受了傷的朋友……程葉。”
江承燁望向已經呆住的封千味,連日來難得一展笑顏:“封先生。”
封千味盯着面前忽然就出現的男人,呆了一刻,然後:“噗——”
江承燁閃身一避,只是他如今仍舊有傷,是以他的腳上還是落了些封千味的……漱口水。
安靜的林子裡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封千味像見到鬼一樣瞪大了眼睛看着從天而降的江承燁,終於揭開了眼跳不止之謎!
如意累得不行,率先進了屋,拜託小武道:“小武,還要勞煩你幫我把我朋友扶進來,我實在是搬不動了!”
熱情洋溢的小武每每見到如意都會比較開心,笑着連連跑出去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然他一跑到門口的時候,咕咚一聲直接從三層臺階上滾下去了……
小武哎喲哎喲的爬起來,看着淡定的處着柺棍的江承燁,十分無助的看着自己先生,封千味比較淡定,當即讓小武把人扶進屋。
小武對這個日前把先生整的鼻青臉腫幾欲瘋狂的世子爺還心有餘悸,小心翼翼的將人扶到小桌邊,卻發現世子爺不走了。他好歹機靈了一回,想到原先世子爺在這裡,都是坐在屏風後頭的,這座屏風十分精緻昂貴,即便世子爺走了,先生也未曾撤走,時不時的往屏風後面一歪,裝一裝世外高人,倒也算是個自得其樂……
不過如今……小武咽咽口水,果真是應了那句話,請神容易送神難!
如意熟門熟路的從後面的竈房煮了涼茶,可茶太燙,她沒法子一口悶,是以有些鬱悶的將茶拿到前面來,兩個杯子倒來倒去的涼茶。
封千味大致的看了看江承燁的腿,原先皺着的眉頭倒是鬆了鬆,令小武拿來了他的藥箱,在裡頭捯飭片刻,手裡就多了一大塊黑乎乎的東西,聞着還有點糊味兒,如意還來不及看那是什麼東西,就見封千味手掌一翻,將拿東西拍在了江承燁的腿上!
連日來處變不驚的男人卻在那膏藥上了腿的一瞬間臉色煞白,傾世容顏上終於有了一絲裂痕!然而他沒叫出聲,一邊的小武卻“哇”的一聲叫了出來,彷彿那一巴掌是拍在她的腿上一般……
封千味瞥了一眼小武,讓他把東西收拾好。戰戰兢兢的小武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在心裡吶喊——上回先生不過是幫如意姑娘治傷的時候不怎麼注意男女之防就被世子爺那麼報復,如今先生給世子爺治腿治的如此簡單粗暴……先生還想不想混了!?
如意既然將人送來了,便不會讓封千味白白的治人家,遂帶着小武去了趟鎮上買菜。他們兩個剛一走,封千味便迫不及待的一拍桌子,指着江承燁道:“你不是已經離開了嗎!?爲何又會出現在這裡,還是和那丫頭在一起?”
江承燁靠坐在自己的紅木花梨羅漢九龍牀上,很是享受的飲了一口茶:“腿斷了,走不了了。”
封千味眼珠子一瞪連連吹鬍子:“放你的屁!誰能打斷你的腿,你把他叫出來,老頭我跪下叫他一聲英雄!江承燁啊江承燁,你究竟在想些什麼?你可是覺得自己留在這裡不走,他便會親自尋來接你?還是你覺得你和那個人一樣缺個胳膊短個腿,那一位就會心疼你?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曉得愛惜,又如何能奢求別人來愛惜你!?枉你能熬過當初那一陣子走到今日這個地位,如今看來,全然都是白活了!”
江承燁的神情,彷彿回到了最初時候的模樣,高高在上,似乎稍稍接近,便會被他的寒氣刺入骨髓。
封千味一頓斥責後,嘆了幾聲:“索性你這個腿傷沒什麼大不了的。七日斷續膏是我門派聖藥,除非是看下你的腿扔到了山溝溝喂狗,否則生筋續骨,不在話下!”
江承燁看着自己腿上的一大塊膏藥,腦子裡不由得浮現出何如意的臉來,相處多日,他們之間冷戰有之、嘲諷有之,似乎前一刻還互看不順眼,可下一刻,卻是她撿起倒在他腳邊的柺杖,給他講着那個故事。
他曾私下想過,她說的那個女娃,會不會就是她自己,可這個問題,他終究沒有問出口。一個多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那些形態各異口味各異的魚料理,彷彿都在這一刻重現於味蕾之上。
每嘗一口的驚豔,也各不相同。
那些,是她專程爲他做的。
面前的封千味還有喋喋不休之勢,江承燁索性閉眼,隨意的往九龍牀上一趟,衝他擺擺手示意他可以離開。
封千味在他躺下去的那一刻心都提起來了:“你倒是慢些!再這麼莽撞,再好的聖藥也救不回你!”
這一頭,如意和小武一併到了鎮上,她將要買什麼東西都交代了小武,且交代尤其要買魚,小武一一記下後,有些不解的問:“如意姑娘你和我不一起嗎?”
如意點點頭:“我有些事情要去東橋那邊一趟。”
東橋?東橋那邊魚龍混雜,如意姑娘去那裡做什麼?小武跟着封千味,多少還是比同齡人要多一份沉穩,他點點頭應下了買菜的任務,到不忘記囑咐她在東橋那邊小心些。
如意應下,與小武約好了在東橋橋頭碰面,便獨自去了東橋那邊。
之前他們來東橋,大多都是晚上。沿着司明河河道一排過去的青?樓,在大白天皆是門窗緊閉。而緊挨着青?樓的酒樓,生意多半是在晚上。白日裡,就只有三三兩兩遊司明河的遊客們就近去吃一吃飯。
不遠處的碼頭正在卸貨,搬運的貨工們都是穿着統一的衣裳,看起來十分的秩序井然,與一邊粗布麻衣的一羣漢子顯然是兩個派別。如意收回目光,掃了一眼這條街上的酒樓,尋了一家客人最少的進去。
東橋這邊的酒樓不似百味樓那邊,他們的生意都在晚上,白日裡來客人就算不錯,更不要提來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
幾個夥計都是在這風月場所廝混慣了的,見到這樣的小姑娘,免不得一番調侃:“喲,這位妹妹,可是來應徵的?”他們見慣達官貴人,自然能一眼評斷客人的優劣。如意這副打扮,顯然並不是什麼官宦人家的小姐又或是富庶人家的姑娘,自然一個個都沒什麼恭敬姿態。
如意站定,看着一種夥計,聲音清朗:“有勞兩位小哥幫忙通傳一聲,我想見貴店的掌櫃的,不知方不方便?”
喲呵!這是哪裡來的姑娘,開口就要見掌櫃的?莫非是掌櫃的在外頭的相好?
幾個夥計對望一眼,覺得來者不善。其中一個夥計收了痞氣的笑臉,微微挑眉:“小姑娘,你找掌櫃的幹啥?我們掌櫃的可不是誰都會見的!”
如意微微垂眼,似是思索了一番,繼而擡眼道:“今日求見掌櫃的,是因爲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與之相商,雖然我的確沒什麼名號,可還是煩請小哥代爲通傳一聲,百味樓廚娘何如意想要見一見掌櫃的。”
百味樓?!這鎮上有誰不知道百味樓?
這何如意的名號,簡直比百味樓還要響亮!
“你……你就是那個小廚娘!?”夥計瞪大眼睛看着面前這個嫩生生的小姑娘,全然沒法子和腦補中的那個五大三粗扯着粗嗓子滿手老繭面色黑黃的廚娘形象合在一起!
原……原來廚娘還可以長這樣的嗎……
夥計一時間看呆了,好在一邊還有個清醒的,伸手捅了捅他,對如意道:“掌櫃的就在樓上,姑娘稍後!”
態度一百八十度的反轉,小夥計飛飛的跑上樓,不一會,樓上的門就打開了,下樓來請如意上樓。如意隨着夥計的帶路進了樓上的廂房,一眼就瞧見了坐在房間中年近四十的男人。他一身銅錢花紋的寶藍衫子,手中握着兩個玉石球,來來回回的轉着。
“何姑娘,這位就是我們香滿樓的王掌櫃。”夥計低聲道了一句,便紛紛退下了。
如意順着夥計的介紹,衝着王掌櫃微微福禮:“王掌櫃。”
王有財見到如意的時候似乎並不怎麼驚訝,笑的十分從容:“如意姑娘大明,王某早已如雷貫耳,殊不知如意姑娘在百味樓風光一時,何以會來我們這樣的小店?”
如意直接開門見山:“王掌櫃,既然您已經曉得如意,自然應當對百味樓最近的事端和糕點鋪子的事情有所耳聞。”
王有財微微眯眼:“聽是聽過一些,就是不曉得這和如意姑娘來我香滿樓一事有什麼干係?”王有財想了想,繼而笑道:“姑娘該不會是懷疑,這件事情是我香滿樓做的吧?”
如意定定的看着王有財,搖搖頭:“這件事情誰做的並不要緊,只是如意如今的近況並不大好,外面留言遍佈,皆視我爲洪水猛獸一般,如意縱然有一身廚藝,卻無地可施,也實屬無奈。”她頓了頓,正色道:“今日前來,除開來見王掌櫃,更是想見一見連三爺。”
提到連三爺,王有財臉上的笑容僵了一僵,連眼神都變得嚴肅起來,如意從他的神情已經曉得這連三爺的威懾力的確是不小。
“丫頭,你居然要見連三爺?”王有財有些意外這樣一個小丫頭竟然有如此膽色,再看她的目光便不一樣了。
如意點頭:“從前不曾聽說過連三爺的名號,是如意孤陋寡聞,只是近幾日煩心之事實在太多,如意身負養家重任,實在有些不堪重負,爲今之計,唯有連三爺能讓如意擺脫此種困境,還請王掌櫃行個方便代爲轉告!如意感激不盡!”
王有財打量了如意一番,手中的玉球被握在掌中不再轉動。如意迎着他的目光,直直的站着,似乎絲毫不畏懼這樣的探視。
良久,王有財招來了一個夥計,對着他耳語幾句,夥計領命離去,王有財緩緩起身,理了理衣襬:“三爺不日前方從青城回來,你此刻要見他,也不一定能見的上。”
如意會意:“既然如此,如意明日再來打擾。”
她不卑不亢,言行舉止間都透着一副不符合這個年齡的成熟與穩重,王有財畢竟是閱人無數,見她這樣,也就客套有禮起來,並非如同剛纔那樣,只將她看做一個小女子。
如意離開香滿樓,王有財在窗戶口看着她走到東橋橋頭站定,似乎是在等什麼人。一邊的小夥計也在打量,言語間盡是好奇:“掌櫃的,真是想不到這東橋和青城都傳瘋了的廚娘,竟是這樣一個小姑娘!您瞧她生的白白嫩嫩的,哪裡有咱們廚房裡那些打雜廚娘半分的姿態?”
王有財看了他一眼,小夥計立馬低下頭,他冷哼一聲,這才道:“不管她是不是有哪個本事,百味樓因爲她賺了個大滿貫是行內都曉得的事情!李恆才那個王八蛋,荷包裡賺滿了,就想把手伸到三爺碗裡拿東西,也不看看自己有什麼本事!若是這小廚娘懂得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也不至於有如今這個家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光景。”
小夥計駭然:“莫非真是三爺……”
“閉嘴!再讓我聽見你胡咧咧,我割了你的舌頭!”王有財橫了他一眼,轉身進了屋。
橋頭這邊,如意不過站了片刻小武就過來了。他過來時,如意正上到東橋中央看着司明河兩岸,嘴裡還嘀嘀咕咕的,似乎是在說這些什麼。
“姑娘?”小武將手裡提着的東西在他面前晃了晃,不過如意並沒有如夢初醒般的恍然,她看了一眼小武,微微一笑:“你且等我一下。”說完,又開始打量起兩岸的景象。
小武覺得她有些奇怪,但並沒有提出,乖乖的站在一邊等着。
如意終於將司明河河道兩岸的事物都牢牢記在心中,這才和小武一起緩緩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兩人閒着無聊,便找了些話題,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小武這些年跟隨先生四海爲家四處遊蕩的生活。
得知在東橋鎮這一段已經是他們住的最爲長久的一段日子,如意有些吃驚:“你的意思是,先生興許不知哪日便離開了?”
小武點頭:“先生沒什麼定性,最喜歡遊山玩水,其實我也有些納悶兒,先生何以會在這裡住這麼久!”想了想之後恍然大悟,脫口而出:“唔……興許是因爲世子花了大價錢把這裡裝飾的這麼好!先生住的舒服,便不願走了!哈哈!”
如意很快的從他的話中捕捉到了信息:“什麼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