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曰:
城外唯餘冢萬堆,城頭誰見丁令威?
遼東少年張弓箭,華表鶴去猶低飛。
夢裡佳城昨夜冷,堆頭勁草今朝肥。
飄零花事當春晚,折皺袷衣已久違。
一聲杜宇故園恨,千載修仙三界微。
噫,說不盡癡兒怨女人間事,道不完忠奸善惡世上非。
都說是善惡到頭終有報,但問君滔滔逝水能挽回?
自古人死如燈滅,可憐相思枉化灰。
從來燈滅可復明,人死何曾暫還歸?
——擬古歌行。
當時師父授劍,又授言曰:“……你要記住,此劍不可輕易動用,但凡見到這柄瘋狗劍的人,必須全部殺掉!”
張阿生聽得奇怪,卻又不好問,只在心裡疑惑:好好的一柄玉劍,爲什麼起了這個難聽的名字,叫什麼瘋狗劍呢?
公孫甫顯然看明白了張阿生臉上的疑問,他的聲音已然在張阿生的心底響起:
“阿生,你可能會奇怪這柄玉劍爲什麼會叫這麼難聽的名字——其實這名字,就是牛德、州長永他們幾個起的。他們麼下里也因此都叫爲師我是‘公孫瘋狗’哩!”
插說一句:其實公孫甫所知也還不完全,自從張阿生進了山門之後,在子虛四大佬的嘴裡,他早已從公孫瘋狗榮升爲公孫老瘋狗了;而張阿生,則是徒承師業,順理承章地成了“張小瘋狗”。
閒話暫且打住。且說公孫甫贈了劍之後,是立逼着張阿生下山。
張阿生也只有含着眼淚,忍着不捨,掉頭轉身。
張阿生纔出了閒雲中院的門,就聽得身後有歌聲傳來:
天之劫兮人可渡,紅塵劫兮命難逃。在劫難逃兮我何爲?……
張阿生聞歌大哭,向着院門方向跪下,重重地叩了九個響頭,爬起身來,轉身而去。
下山的路上,張阿生不想御劍,只是一步一步地走,走到山門下院附近時,恰恰迎面碰到了穆安生。
張阿生含淚向穆安叫道:“穆師兄……”
穆安生上前來,拍拍張阿生的肩膀,安慰道:“師弟不必難過,各人緣法,自是一言難盡,你的事情我已知曉了。只望師弟你下山之後,持重勤修,將來必有再見之期!”
張阿生聞言更加傷感,還待說話,穆安生已拱手道:“師弟保重!我還要去出雲上院,向掌門彙報你的事情,實在是對不住之至!”
張阿生無奈,只好轉身離去,一步步捱到山門外時,回頭看着那“子虛仙劍派”五個大字,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不由得又想到了烏家山,阿爸阿媽,想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阿霞妹妹。
張阿生抹乾眼淚,御劍而起,“子虛仙劍派”五個字,連同子虛山,在回頭時,已是漸行漸遠漸望不見。
說來也真奇怪,當時不願意下山,待到出了山門,御劍遠去,回頭望不見了子虛山時,張阿生心中另一種心情急迫了起來。
第一次,張阿生是御劍作長途飛行,一天一夜間,竟是連續御劍不停,直走三十萬裡!
遠遠的前方,出現了一道山影,就在地平線上,漸漸地,山影輪廓清晰起來了。
望着烏家山,張阿生的腦海裡浮現起當年的情形,那一方紅手絹在風裡飛舞……
“我回來了!我已是真道修士,只可惜還沒有來得及去爭取成爲仙國自由民,更沒有來得及爭取建立仙國功勳,我竟然就被逐出師門了。唉,阿霞妹妹……”
張阿生御劍降落,聲息皆無,一塵不起。
樹,還是門前的老梓樹,門,還是樹下的舊柴扉。
張阿生擡手推開虛掩的些門,進了院子,還沒看到人,就大喊起來:“阿爸!阿媽!我回來了!”
張死硬和婆娘驀然站了起來,齊齊出了堂屋來看時,只見一個二十二三歲的青年,雖然顯得陌生了些,但那眉眼,可不正是自家的兒子?
然而張死硬的心裡纔剛剛一熱,不知想起了什麼,又冷了下去,氣憤地問道:“你做了功勳世家的第一代勳爺了?怎麼現在回來了?是沒混好吧?”
張阿生一愣!
張死硬的婆娘罵道:“老不死的,你說什麼呢?兒子來家了就是好!”
張死硬閉了嘴。張死硬的婆娘拉住兒子,問道:“兒子,回來就好。餓不餓?阿媽給你做吃的。”
張阿生搖搖頭:“阿媽,我不餓。阿霞沒在家嗎?以前她不是天天在我們家吃,在我們家住的嗎?怎麼沒出來迎我?”
阿霞?
張死硬和他的婆娘,腦袋裡如同被雷擊了一般,都是“轟”地一聲響!
張死硬閉口無言轉身入往屋裡去。他的婆娘無力向兒子道:“阿生,你忘了阿霞吧!她跟史楨祥,已經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兒了。”
“不!我不相信!我忘不了!我忘不了啊!”張阿生大驚,怒號,轉身出門而去!
張死硬的婆娘一把沒抓住,趕緊驚惶地喊:“他阿爸,你是死人哪?趕緊去把阿生追回來!”
於是張死硬跟他的婆娘往外跑,跑到院門外邊看時,哪裡還有兒子的影兒?
卻說張阿生,聽了他阿媽的話,腦袋裡也是“轟”地一下,就如失了魂魄,當時情緒失控,一聲哀號,轉身出了自家小院。
先時他還只是在地上跑,跑了幾步,纔想起自己如今已是可以御劍飛行的人了,這才御劍而起,飛過烏家山上方,直往山那邊的另一處山腳飛去!
飛到山頂上,張阿生忍不住往下看,但見那些礦奴們,就跟螞蟻似地在烏家山礦口裡外爬,爬着爬着,有的就不見了,有的又冒出來了。
張阿生顧不上替這些人哀傷。
一道身影,無聲降落在山腳 下的小村頭。經阿生收了劍,大步流星,直往大老黑家來。
站在門口,張阿生不再像從前那樣直入大老黑家了,只是就這麼站在門口,高聲叫道:
“阿霞!阿霞妹妹!你在家嗎?你是嫁人了還是死了?你要還活着,還在家,你就出來!你出來讓人看一眼!我張阿生——找——你——來——了!”
就在這時,村頭傳來數騎馬嘶!
張阿生聽而不聞,倘若他肯轉頭看時,便當見到有三個人騎着銀角馬,早已掉轉馬頭,去得遠了。
原來張阿生一嗓子號叫,驚動了那騎馬趕來的人,那人聽到了張阿生的名字,就帶着家奴,溜了!
張阿生並沒在意這些,只管聲聲叫着阿霞:“你出來!我要再看你一眼!”
大老黑的婆娘驚慌地跑到門口:“小祖宗啊!你……”
大老黑的婆娘突然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張阿生愈發覺得不妙,不由得急怒攻心,“哇”地一聲,噴出一口血來,同時嘶聲嚎叫:
“阿霞呢?我要見阿霞!你讓阿霞出來!”
這一聲聲,是哀號,是咆哮!
眼見得張阿生噴了血,大老黑的婆娘顧不得自己臉上身上都沾了血沫,卻已是身子發軟,嚇得跌倒在地上了:
他這樣子可怎麼好呀?畢竟他是修仙回來的人啊!怎麼就跟個殺星似的呢?
唉,老天啊,這都怪誰啊?大老黑的婆娘發抖了,不知道該怎麼說話,只是伸着一根手指,抖抖地指着張阿生,嘴裡喃喃着:“你……你……”
阿霞披頭散髮地從房間裡跑了出來,站在阿媽身前,看着張阿生,冷着臉:“你走啊!你來幹什麼?”
張阿生心頭更冷,顫抖着問道:“你,你這是趕我走?”
阿霞不作聲,臉上的淚水流了下來。
張阿生上前一把拉住阿霞:“我跟你到一邊兒說話去!”
阿霞腳不沾地地被張阿生拉着就走。
到了村外。
伊人一臉悽惶。
你還記得當初的誓言嗎?爲什麼是史楨祥?他都比你阿爸年紀還要大了!爲什麼啊?!
你阿爸瞧不起我——阿霞無力地辯解。
她自知這樣的辯解根本就有作用,不由得掩面痛哭:“爲什麼你不能早點兒回來?你要早回來兩天,哪怕是早回來一天半,那該多好啊?”
阿霞哭着,身子蹲了下去。
張阿生聽得腦袋裡是如同響起一個一個驚雷,鼻子裡喘着粗氣,左手戟指李阿霞,右手緩緩取出了背在肩頭的秋水劍!
秋水劍劍尖指向伊人,漸漸地迫近了心口窩兒,伊人雙目已閉。
不!——不啊!
張阿生的心底,分明有個聲音在痛苦地叫喊:“不!——不啊!”
就在那一剎那間,張阿生想收回劍,想轉身而去,去剁掉那個老畜牲!
張阿生痛苦地嘶喊:“你快跟我說,你是被迫的,你是被迫的!是不是啊?啊——!我要殺了他個老畜牲!”
伊人那緊閉的雙眼驚恐地睜開了:“不能啊,你不要殺他!你殺不得他的,那可是塌天大禍!”
“我不怕!天塌了我也不怕!”
阿霞突然抱住張阿生的雙腿,哭道:“都是我不好!我不配,你走吧!你不要殺人,他是功勳世家人,他是礦主,你惹不起他的!你不要殺他,求求你,不要殺他。”
張阿生氣得渾身顫抖了起來,說話也不利索了,結結巴巴地問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你,你竟然求我不要殺他?他給了你什麼好處?”
阿霞突然放開張阿生的雙腿,就勢後坐,坐在地上,低低地哀嚎:“是的,我就是求你不要殺他的。他給了許多許多的好處,都是你給不了的!”
張阿生右手不動,左手揚過,“啪”地一聲給了阿霞一個耳光:“你,你簡直就是,就是,不要臉!”
“你打吧,你打死我纔好,我就是不要臉。我是自願的,我是心甘情願的,你打啊,你打死我啊!”
張阿生聽得眼前一黑,往後就倒,偏偏還沒倒下,他那體內仙家真道真元就自動運轉了起來。
於是就見張阿生倒退了兩步,將要倒地之際,右手秋水劍一拄地面,搖搖晃晃地,他又站起來了。
“阿生哥,你是怎麼了?”阿霞看到張阿生往地上倒,終於忍不住哭着喊了起來。
張阿生已經站穩了身形,悲哀地搖搖頭:“我沒怎麼了。”
然而說話之際,伊人和身往前撲來。
遲疑。持劍的手猶在發抖。劍尖猶未及縮回。
阿霞撞了上來。伊人倒地。
血,從秋水劍的劍尖兒上往下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