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艙房,穆瀾沒有看到無涯。她沒來由地鬆了口氣。也許無涯此時也與她是同樣的心情,都不知見着對方該說什麼。
因是無涯的離開,秦剛和隨行的林御醫也放鬆了幾分,站在甲板上閒聊。
不到三十歲的林御醫在太醫院裡算是極年輕的一輩了。連方太醫都沒能在太醫院混出頭,更甭說從年齡到資歷到背景,都無過人之處的林御醫。他在太醫院並不受重用,恰恰是無涯想用的人。
兩方交戰,傷亡最重的是秦剛的那些下屬。參戰的士兵竟連一人都沒損,有十來人受了傷。林御醫派上了用場。秦剛見過下屬的傷勢後,對他甚是感激。
皇帝如何收服林御醫的,秦剛並不知曉。錦衣衛的職司不同。他負責宮城值守和貼身保護皇帝。不像錦衣五秀擅長的緝捕司,最喜歡打聽各種隱私秘密,包括皇家秘辛。秦剛抱着一個很樸素的想法——這位林御醫參與了皇帝生平第一次戰鬥,不是自己人也要變成自己人。與他交好沒錯。
穆瀾耳力好,還未走近,就聽到林御醫感嘆了句:“素公公本可以博一搏活命的機會。他老人家硬是怕自己挺不過,再也醒不來,堅持飲了那碗回春湯。他似早料到此行兇險,提前撿了副藥帶着。否則我還真找不齊全那些藥材。”
回春湯是醫者隱晦的說法。穆瀾聽杜之仙說過,瀕死之人服下這副藥,能讓人暫時忘記病痛,在短時間內精神煥發。來得快,也去得快。藥效一過再無生機。這副藥也是虎狼之藥,稍有不甚,患者立時會被這副藥逼得七竅流血而亡。萬一被病患家人反誣,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醫者愛惜名聲,輕易不會開這副回春湯。
醫者根據病患的情形對藥材各有增減。素公公爲何敢肯定他配的回春湯不會讓他立時暴亡?
見穆瀾過來,搖了搖頭。秦剛知道素公公去了。他嘆了口氣,朝兩人拱了拱手,徑自去向皇帝稟告。
穆瀾趁機向林御醫問起了素公公服的藥方。
“下官也沒有看到藥方。煎藥時下官甚是好奇,辨出幾味藥材。有兩味藥材減了劑量,換了溫和的藥材。想來開這副藥方的人醫術定極爲高明。”
穆瀾心頭一震,想起了父親給先帝煎服的那碗藥。她曾向方太醫打聽過藥方。方太醫並不知曉,只說藥方早就被封存於內廷。想必能記全方子的人只有當年被叫去作證的太醫院現任廖院正和徐院判。
這兩人都是譚誠的人,一動勢必打草驚蛇。穆瀾不動聲色地和林御醫攀談:“家師愛好醫術。在下耳濡目染也有幾分好奇,可否分些藥渣與在下?”
林御醫頓生知己之感:“下官也捨不得扔掉。藥材研得過碎,依稀辨得幾味藥,卻不知其分量。穆公子若有所得,定要告訴下官。”
“一定一定。”
正寒喧時,秦剛匆匆過來,朝穆瀾拱手笑道:“穆公子,皇上召見。”
穆瀾遠遠看了眼那間燈光亮起的艙房。該來的總會來,該面對的總會面對。她笑着向兩人拱手告辭,走了過去。
爲掩人耳目,無涯沒有帶春來出宮。站在門口值守的是兩名禁軍。穆瀾站在門口,聽一人進去稟告後,請她進去。
無涯站在窗前,燈光將他的身影拉出了一道長長的陰影。房門隔開了河灣裡士兵清理的呼叫聲,安靜異常。穆瀾在他身後站定,沉默地陪着他望着夜色裡滔滔奔流的大運河。
“恨我嗎?”
“我不知道。”
穆瀾真不知道。
在靈光寺,穆胭脂就提醒穆瀾,救無涯會讓她後悔。當時的她斬釘截鐵告訴穆胭指,冤有頭債有主,十年前的無涯是個十歲的小男孩,就算他的父輩是陷害邱明堂的幕後黑手,無涯卻沒有做錯什麼。她分得清楚。
後來穆胭脂又說過同樣的話。譏諷她愛上年輕的皇帝,所以置家仇於不顧。穆瀾心裡仍有一個聲音在爲無涯說話。十歲登基的孩子知道他手中的玉璽有多重?
她對無涯恨不起來。
然而,幼時的記憶已經在無形中隔在了她與無涯之間。
她想,至少她的夢已經醒了,回不去了。這世上再沒有天香樓的冰月姑娘和無涯公子了。
無涯卻不知道。他不明白穆瀾的心情,依然費盡心思地做着迎她入宮的夢。
穆瀾想,無涯的夢現在也醒了吧。
她不知道。這個答案讓無涯心裡又暖又酸。他上前一步,握住了穆瀾的手在桌旁坐了,誠懇地說道:“穆瀾,我與你說說我知道的事情。”
明知攔在兩人之間的那道無形鴻溝,無涯選擇了坦然面對。不論他心裡掀起了多少風浪,他仍然是她喜歡的那個無涯。穆瀾深吸了口氣,微笑道:“好。”
她淺顰微笑依然眩目動人。這個笑容讓無涯懂得了穆瀾的心意:“不管……我先說吧。”
不管是否因此相忘於江湖,他們依然愛着對方。
無涯鬆開了手,給穆瀾倒了杯茶,緩緩說道:“池起良身爲太醫院院正,負責帝后脈案。先帝開春痰症嚴重,有幾次喘不過氣,差點就去了。池起良宿在宮中值房兩天兩夜。最後一晚,卯初時分,先帝再次犯病。他一時情急,改了醫方。想用猛藥與金針刺穴,逼先帝咳出胸口的淤痰。結果藥下去不等他施針,先帝便去了。趁着乾清宮混亂,宮門已開,他遮掩逃出了宮。巳初回到了池家。半個時辰後,東廠便趕到了。”
穆瀾正想開口,無涯溫和的用眼神制止了她,繼續說道:“從卯初到巳初,最初的一個時辰裡宮裡一片混亂。我記得,是譚誠提醒了太后。然後召來了當時任院判的廖院正與徐院判。我坐在乾清宮中,聽兩人講述太醫院用的太平方和池起良用的藥方。素公公作證。池起良改了藥方,給先帝用了猛藥。太后震怒,令人去找池起良問話。這時,朝臣進宮。後一個時辰中,我登基爲帝。然後發現池起良已逃出宮去,百官皆驚。後來……是我親自下的旨意。”
聽到最後一句話,穆瀾仍哆嗦了下。
她就算能理解,也不可能再和無涯在一起了。
穆瀾平復着心情,又揭開了記憶中那血腥的一幕:“那天是我六歲生辰。我知道父親進宮兩天了。他答應過我,我生辰那天,他一定會回家。那天清早,下着雨雪。我穿上了母親做的新衣新鞋,等爹爹回家一起午飯。我和核桃捉迷藏,躲進了父親的書房……”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停了停便道:“時間上對得上,大概是巳中吧。東廠的人就衝進了家裡。”
無涯不知道說什麼纔好。接下來的事他可以想象得到:“東廠回來覆命,說並無逃脫一人。”
“他們將奶孃的女兒認成是我。我再醒來,已經是晚上了。後來就被我師傅救走了。再後來我失去了這段記憶,跟着穆家班沿着大運河賣藝。”
穆瀾沒有說救她的人是穆胭脂。
穆瀾能有一身好武藝,能拜杜之仙爲師,能女扮男裝進國子監。救走她的人,養大她的人都與十年前的朝廷動盪有關。無涯此時不想去細究那些人的心思。他望着穆瀾輕聲問道:“你可還有疑慮?”
“有。”穆瀾講了素公公飲下的那碗提神的回春湯,“如果我父親給先帝服下的藥是回春湯,並非化解先帝淤痰的猛藥呢?”
無涯喃喃說道:“我去請安探病,大多數時間父皇都在昏睡中。就算是醒着,開口難以成句。他總是和藹地望着我,會對我笑一笑。偶爾開口,不過兩三字。”
如果那碗藥是回春湯呢?照穆瀾的說法,飲下那碗藥,能讓人暫時忘卻病痛,精神如常人一般。就像他親眼所見,重傷之後仍然精神如常的素公公。是父皇不顧性命也要保持清醒嗎?那麼,池起良極可能是奉旨熬了那碗藥。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穆瀾接口說道:“素公公是自盡。他想用死掩蓋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好。”無涯一口應下,“我會查清這件事,給你一個交待。”
該說的都說了。房中又安靜下來。
穆瀾垂在桌下的手握緊了拳,又鬆開,再握緊。蠟燭突然爆出了一隻燈花,噼啪的細碎聲讓她醒來。她站起身,深深揖首:“多謝你。”
無涯扶住了她的胳膊。他捨不得放手。
“皇上,此一別,山高水闊,您多保重。”
這是穆瀾第一次叫他皇上。無涯腦中嗡地一聲,行動已快過了大腦。他伸手一拉,用力抱緊了她:“如果,如果你爹是冤枉的,我定替他昭雪。你答應我,我們一起面對好不好?如有一分可能,你都不要棄了我。”
穆瀾的臉抵在了他胸口,情緒突然爆發:“你爲什麼不審一審就下旨殺我全家?爲什麼不審一審?”
眼淚瘋狂地涌了出來,穆瀾揪着他的衣襟哭得像孩子一樣。
“是。是我做得不好。”無涯沒有辯解。沒有爲當年才十歲的自己爭辯。他心裡充滿了悔意。如果當時他能冷靜一點點,該有多好?
時光無法迴轉。他回不到十歲登基那天。他無法改變自己下旨令譚誠抄斬池家滿門的事實。
如果真有隱情。如果池起良只是奉旨行事。他一定爲池家昭雪,還池家一個公道。
無涯捧着穆瀾的臉。穆瀾淚眼婆娑望着他。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般傷心的她。求懇她給他時間,讓他查清真相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他只用眼眸瞅着她,盼着她能明白他的心意。盼着真相查明的那天,穆瀾能原諒他,能屏棄心裡的那道心障,回到他身邊。
他不用問她是否還喜歡着他。他已不必再問。
無涯噗地吹熄了燭火,一把抱起了穆瀾。
窗戶大敞着,雨已經停了。一勾明月從雨洗後的夜空裡探了出來,靜靜地照着相偎在窗前的兩人。
河風吹拂下,大運河無聲地南下。
一片灰白的亮色出現在天際。
無涯低頭看着穆瀾。她似睡着了。他抱了她起來,小心將她送到了牀上,給她蓋好了被子。他站在牀前看了許久,終於轉身離開。
門輕輕關合的聲音傳進了穆瀾耳中。她翻了個身,一滴淚順着眼角滑了下去。
她真正睡着了。醒來時,窗戶透進的陽光刺眼得很,她擡起胳膊遮住了眼睛。安靜地躺了會,穆瀾利索地坐了起來。
收拾停當,她打開了房門。
門口站着名禁軍,是當初隨官船出發的人之一。穆瀾記得他的臉。
“穆公子,船已進淮安地界。我叫人給你打洗臉水去。”
無涯已坐着另一艘船北上。留下這艘船送穆瀾回揚州。照他的安排,素公公將身體不適,在揚州病逝。沒有發生過河灣那場戰鬥,一切如常。只是穆瀾,將不再回國子監。
祭祀完杜之仙后,她便要脫下這身男裝,世間再沒有穆瀾此人。
船上的火炮已被蓬布遮擋起來。風將船帆吹得鼓漲。迎着陽光,順着大運河繼續南下。
一南一北背道而的兩人,沒有再對彼此的表白承諾,心卻前所未有的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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