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子時代,一個新問題開始流行於思想界,那就是人性善惡的問題。所謂人性,是人人生來就有的品質。在這場爭論中孟子是主張性善的。他以爲人人生來就有仁、義、禮、智的趨勢——“端”。所謂“仁之端”即對他人苦難的同情;所謂“義之端”即對不義事的羞惡;所謂“智之端”即辨別是非的能力;所謂“禮之端”即辭讓的心情。孟子以爲這四端“人之所不慮(思慮)而知……不學而能”的,也就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的。用全力去發展這四端,便是他所謂儘性。“儘性”的修養積之既久,人們便會彷彿感覺着自己的心中充滿了一種“浩然之氣”,“其爲氣也,至大至剛……塞乎天地之間。”具有這種氣概的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便是孟子所謂“大丈夫”。做到這樣的大丈夫纔是人生的最高的目的。
這裡可以附帶講一位不知名的政治思想家,即《周官》(亦稱《周禮》)的作者。他無疑是戰國時人,但屬於戰國的哪一期和哪一國則不可知。我把他附在孟子之後,因爲他的政治理想,在基本觀念上是與孟子一致的;在細節上也有許多地方和孟子相同。儒家講政治都是大體上擁護周朝的制度,即封建的組織,而在這軀殼內,提高人民的地位,改善人民的生活,發展人民的教育。孔子如此,孟子也是如此,《周官》的作者也是如此。但在實施的辦法上,則孟子講得比孔子更精詳,《周官》的作者講得比孟子更精詳。從思想發展的自然趨勢看來,我推測《周官》的作者的時代當在孟子之後,而且是受到孟子的影響的。
《周官》的作者是一大學者,他似乎曾盡當時所能得到的文獻對周製做過一番研究功夫。《周官》一書是他對周制的知識和他的社會理想交織而成的。這裡不打算給這部書作一提要,只將其中若干進步的理想摘述於下。
(1)孟子以爲政治當順民意。《周官》的作者亦然。他主張國家遇着三種時機,應當把全國的人民(他理想中一個政府所直接統治最大範圍是王畿,不過一千里見方)召齊來徵詢他們的意見。那三種時機,一是國家危急,二是遷都,三是君位的繼承有了問題(大約是君死而無嫡子)。
(2)孟子於“國中”和“野”提出不同的平均地權的制度。《周官》的作者亦然。他主張把“郊”(相當於孟所謂“國中”)的田地分爲三等:上等是最饒沃而無須採用輪耕法的;中等是須用輪耕法而每耕一年之後須休歇一年的;下等是每耕一年之後須休歇兩年的。上田每家給予一百畝,次田每家給予二百畝,下田每家給予三百畝。於“野”不行輪耕法而按照另外的標準把田分爲三等。上田每夫(即成年的男子)給予一百畝,另外荒地五十畝;次田,每夫給予一百畝,另外荒地一百畝;下田,每夫給予一百畝,另外荒地二百畝。
(3)孟子鄙視壟斷的“賤丈夫”,《周禮》的作者亦然。但他更想出由國家節制資本的具體辦法。他主張遇天災時和遇因季候關係,而物產稀少時,禁止擡高物價。又主張國家設泉府一官,遇貨物滯銷,由泉府收買,待其價格升漲時,照原價賣於消費者。惟人民買泉府物時須得地方官吏保證,以防其轉賣。這一來商人便無法賤買貴賣囤積居奇了。他又主張人民可以向泉府賒貸而納很輕的利息。這一來富人便無法重利盤剝貧民了。
(4)孟子心目中的“王政”是要使普天之下無一人不得其所,甚至“內無怨女外無曠夫”。《周官》於政府之社會救濟的事業更有詳細的規定,像荒政,像老弱孤寡的給養,不用說了。最可注意的是其中“醫師”和“媒氏”兩職。醫師屬下有許多內科和外科的官醫,人民有病,由官醫免費療治。醫師於每年年底統計官醫的成績,分別等第而加懲獎。每遇有病死的人,官醫須記錄其證候,送交醫師。媒氏掌管人民的婚姻,他登記國內成年而無偶的男女給他們配合。每年二月他下令叫人民婚嫁,在這一月內,成年的男女可不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自由配合。
(5)在教育方面,《周官》的作者的思想比孟子落後。在《周官》裡,貴族子弟的教育是有特設的官職(保氏)和機關掌管的。但像孟子理想中爲平民子弟而設的“庠、序”卻沒有。在郊的區域,政教合一,地方官同時就是人民的教師。但在野的區域裡,則除了軍事訓練外政府不管人民的教育,地方官也無教育的職責。若不是作者有重內輕外的見解便是認爲“野人”是根本不可教的了。至於郊的區域裡,教育實施的辦法大略有四種。一是“讀法”。每年內,不同等級的地方官,在不同的時節和不同的典禮中召集屬下的人民讀法。《周官》裡所謂法比我們現在所謂法意義更廣,它包括許多現在不屬於法律範圍的道德規條。二是訓誡和賞罰。
人民有違法紀而罪非甚重的,由執法的官吏召來訓誡,經過若干次訓誡無效,便加懲罰。品行優良的由地方官吏登記呈報,供政府選擇任用。三是教導禮儀。黨正(每五百家爲一黨,其長名黨正)遇黨內有祭祀婚喪宴飲等事,便去教導和糾正禮儀。四是會獵。各地的壯丁,每季聚齊舉行田獵一次,由官吏率領。在獵事前後受武藝和戰陣的訓練。《周官》的教育理想是以六德六行六藝教萬民(野人不在內)。所謂六德乃“智、仁、聖、義、中、和”;所謂六行乃“孝、友(親於兄弟)、睦(親於同族)、姻(親於戚屬)、任(信於朋友)、恤(救助貧乏)”;所謂六藝是“禮、樂、射、御、書、數”。作者更特別注重“中和”和“禮樂”。他說“禮以教中,樂以教和”。
第四、楊朱、名家和道家學說
孟子攻擊最厲害的論敵是墨翟和楊朱。據他說,當時“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
楊朱據說見過魏惠王,大約是孟子的前輩,他的學說雖曾煊赫一時,但他的事蹟,卻沒有傳於後代,他即使有著述,漢以後便失傳了。我們只能從戰國人的稱引中,窺見他的學說的一鱗一爪。與墨子的兼愛相針對的,他提倡“爲我”(用現在的話說即自私),以爲人生的最高目的,應當是各求自己舒適地生活下去——不放縱,也不吃苦,爲達到這目的,人們應當“不入危城,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一脛毛”。楊朱認爲假如人人都能這樣,天下就太平了。這種思想,無疑是一向獨善其身的隱者給自己的生活的辨護。
稍後於楊朱而與孟子同輩的著名隱者有陳仲和莊周。
陳仲本是齊國的貴族。他的兩個胞兄都食祿萬鍾。他卻提倡“不恃人而食”的新道德;以爲他們的祿是不義的祿,不肯食;以爲他們的房屋是不義的房屋,不肯住。他帶着妻室,避兄離母,另立家庭。他讓妻緝練麻絲,自己織麻鞋出賣,以爲生活。一日,他回舊家省母,適值有人送了鵝來,他厭惡道:要這的東西做甚?後來他的母親瞞着他宰了那鵝給他吃。正吃的時候,他的一個兄長走來說道,這就是那的東西的肉。陳仲立即走到門外把它嘔出來。他所實行的新道德,據說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並且他的理論是很能“惑衆”的,可惜它的詳細情況現在也不可得知了。
莊周,宋人,和惠施同國籍,並且是很要好的朋友。但莊子卻不樂仕進,僅做過本鄉蒙邑的漆園吏。據說楚王有一次派人去聘他爲相。他問來使道:“聽說楚王有一隻神龜,死去三千多年了。楚王把他藏在巾笥裡。這隻龜是寧願死了留下骨頭受人珍貴呢?還是寧願活着在爛泥裡拖尾巴呢?”來使答道:“寧願活着在爛泥裡拖尾巴。”莊子便說:“去吧!我要在爛泥裡拖尾巴呢。”莊子善用恢奇的譬喻解說玄妙的道理。他的著作是哲學和文學的結合。論其想象的瑰麗,和情思的飄逸,只有稍後的楚國大詩人,《離騷》的作者屈原,可以和他比擬。
他以爲理想中的“至人”——那泯視了生死、壽夭、成敗、得失、是非、譭譽的差別,超脫了世間一切欲好的束縛,一切喜怒哀樂的縈擾,看得自己與天地萬物合爲一體,不知有“我”與“非我”相對立的“至人”——他以爲這樣的“至人”較之背像泰山,翼像遮天的雲,乘着海風直上九萬里,激水三千里,一飛要六個月才歇息的大鵬還更逍遙自在;至於一般縈縈擾擾的俗人則比於那些被榆枋撞倒在地上的蟬雀。他把當世思想界紛呶的辯論,比於颶風起時萬竅的聲響:發自崔嵬的巖壑,發自百圍大樹的窟窿,像鼻、像口、像耳、像瓶罍、像杯棬、像舂臼、像深池,或像淺池的,吼的、號的、叱的、吸的、叫的、笑的、嗷嗷的、吁吁的、嘻嘻的,爲態雖百殊,都是自然而然並且不得不然的天籟,都無是非曲直之可計較。
莊子在當世的思想家中最推重惠施,在過去的思想家中最推重老子。
惠施是戰國初中期之交思想界裡一顆慧星。整個戰國時代的思辨力集中在人事界——在社會改造,戰爭的消滅,一切世間苦的解除,只有惠施曾把玄想馳騁到自然界上,據說他曾“編爲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爲寡,益之以怪”。有人問他“天地所以不墜不陷(及)風雨雷霆之故”,他“不辭而應,不慮而對”。在社會思想上他有“去尊”之說,即廢除尊卑的差別的主張,可惜其詳不可得而考了。他著的書據說有五車之多,那時書用竹簡寫,一車的書未必抵得過現在一厚冊。然而他的著作之富可說是前無古人了。可惜這五車的書只傳下短短的十句話,至今哲學史家還不能盡解。
老聃傳說是楚人,姓李名耳,做過周室的守藏史。傳說孔子在中年曾往周都向他問禮,又現存的《老子》五千言相傳就是他的遺著。不過老聃既然是這樣一個名人,《老子》書又真是他所作,那麼書中最露骨的主張,像“絕聖棄知”,“絕仁棄義”之類,和孔、墨的學說都根本不相容的,不應在孔、墨時代的一個半世紀中,絕無人稱引或批評的,而且書中所泄露的社會背景,像“萬乘之國”、“取天下”等話,決非孔子時代所有。因此好些史家都不相信《老子》書是孔子同時的老聃所作。但在戰國晚期,這書中所具的學說已成爲顯學,而書中的話屢爲《莊子》所引,那麼這學說當有一部分產生於莊周著書之前,也許有一部分是承襲孔子同時的老聃的。我們不能起古人於地下,只好以這樣不確定的結論自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