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力的統治不夠,還要加上文化的統治;物質的繳械不夠,還要加上思想的繳械。始皇三十四年(始皇即帝位後不改元,其紀年通即王位以來計),韓非的愚民政策終於實現。先是始皇的朝廷裡,養了七十多個儒生和學者,叫做博士。有一次,某博士奉承了始皇一篇頌讚的大文章,始皇讀了很高興,另一位博士卻上書責備作者的阿諛,並且是古非今地對於郡縣制度有所批評。始皇徵問李斯的意見。李斯復奏道:
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並有天下,辨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爲名,異趣以爲高,率羣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紀者,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黔爲城旦(城旦者,旦起行治城,四歲刑),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以吏爲師。
始皇輕輕地在奏牘上批了一個“可”字,便造成了千古嘆恨的文化浩劫。
以上講的是始皇內防反側的辦法。現在再看他外除邊患的努力。
自從戰國中期以來,爲燕、趙、秦三國北方邊患的有兩個遊牧民族,東胡和匈奴——總名爲胡。東胡出沒於今河北的北邊和遼寧、熱河一帶,受它寇略的是燕、趙。匈奴出沒於今察哈爾、綏遠,和山西、陝、甘的北邊一帶,燕、趙、秦並受他寇略。這兩個民族,各包涵若干散漫的部落,還沒有統一的政治組織。它們在戰國中期以前的歷史十分茫昧。它們和春秋時代各種名色的戎狄似是同一族類,但是否這些戎狄中某部分的後身和各種戎狄間的親誼是怎樣,現在都無從稽考了。現在所知道秦以前的胡夏的關係史只有三個攘胡的人物的活動。第一個是和楚懷王同時的趙武靈王。他首先採用胡人的特長,來制胡人。首先脫卻長裙拖地的國裝,而穿上短衣露袴的胡服,以便學習騎戰。
他領着新練的勁旅,向沿邊的匈奴部落進攻,把國土向西北拓展。在新邊界上,築了一道長城,從察哈爾的蔚縣東北(代)至河套的西北角外(高闕),並且沿邊設了代、雁門和雲中三郡。第二個攘胡的英雄是秦舞陽(隨荊軻入秦的副使)的祖父秦開。他曾被“質”在東胡,胡人很信任他。歸燕國後,他率兵襲擊東胡,把他們驅逐到一千多裡外。這時大約是樂毅破齊前後。接着燕國也在新邊界上築一道長城,從察哈爾宣化東北(造陽)至遼寧遼陽縣北(襄平);並且沿邊設了上谷、渙陽、右北平、遼西和遼東五郡。秦開破東胡後,約莫三四十年,趙有名將李牧,戍雁門,代郡以備胡。他經了長期斂兵堅守,養精蓄銳,然後乘着匈奴的驕氣,突然出戰,斬了匈奴十多萬騎,此後十幾年間,匈奴不敢走近趙邊。
當燕、趙對秦作最後掙扎時,無暇顧及塞外。始皇初並六國忙着輯綏內部,也暫把邊事拋開。因此胡人得到復興的機會。舊時趙武靈王取自匈奴的河套一帶,復歸於匈奴。始皇三十二年,甚至聽到“亡秦者胡”的讖語。於是始皇派蒙恬領兵三十萬北征。不久把河套收復,並且進展至套外,始皇將新得的土地,設了九原郡。爲謀北邊的一勞永逸,始皇於三十三至三十四年間,又經始兩件宏大的工程:其一是從河套外的九原郡治,築了一條“直道”達到關內的雲陽(今陝西淳化縣西北,從此至咸陽有涇、渭可通),長一千八百里;其二是把燕、趙北界的長城,和秦國舊有的西北邊城,大加修葺,並且把它們連接起來,傍山險,填溪谷,西起隴西郡的臨洮(今甘肅岷縣境),東迄遼東郡的碣石(在渤海岸朝鮮境),築成了舉世聞名的“萬里長城”。
始皇的經營北邊有一半是防守性質,但他的開闢南徼,則是純粹的侵略。
現在的兩廣和安南,在秦時是“百越”(越與粵通)種族所居。這些種族和浙江的於越,大約是同出一系的,但文化則較於越遠爲落後。他們在秦以前的歷史完全是空白。在秦時,他們還過着半漁獵、半耕稼的生活,他們還仰賴中國的銅鐵器,尤其是田器。他們還要從中國輸入馬、牛、羊,可見牧畜業在他們中間還沒發達。不像北方遊牧民族的獷悍,也沒有胡地生活的艱難,他們絕不致成爲秦帝國的邊患。但始皇卻不肯放過他們。滅六國後不久(二十六年?)即派尉屠雎領着五十萬大軍去徵百越,並派監祿鑿渠通湘、漓二水,(灕水是珠江的上游)以便輸運。秦軍所向無敵,越人逃匿於深山叢林中。秦軍久戍,糧食不繼,士卒疲餓。越人乘機半夜出擊,大敗秦軍,殺屠雎。但始皇續派援兵,終於在三十三年,把百越平定,將他們的土地,分置南海郡、桂林郡和象郡(南海郡略當今廣東省,桂林郡略當廣西省,象郡略當安南中北部),百越置郡之後,當時中國人所知道的世界差不多完全歸到始皇統治之下了。琅琊臺的始皇紀功石刻裡說:
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至是竟去事實不遠了。
以上所述一切對外對內的大事業,使全國瞪眼咋舌的大事業,是始皇在十年左右完成的。
第四、帝國的發展與民生
像始皇的勵精刻苦,在歷代君主中,確是罕見,國事無論大小,他都要親自裁決,有一個時期,他每日用衡石秤出一定分量的文犢,非批閱完了不肯休息。他在帝位的十二年中,有五年巡行在外。北邊去到長城的盡頭——碣石,南邊去到衡山和會稽嶺。他覺得自己的勞碌,無非是爲着百姓的康寧。他對自己的期待,不僅是一個英君,而且是一個聖主。他唯恐自己的功德給時間掩沒。他二十八年東巡時,登嶧山,和鄒魯的儒生商議立石刻詞,給自己表揚;此後,所到的勝地,大抵置有同類的紀念物。我們從這些銘文(現存的有嶧山、泰山、之罘、琅琊、碣石、會稽六處的刻石文,原石惟琅琊的存一斷片)可以看見始皇的抱負,他“夙興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他“憂恤黔首(秦稱庶民爲黔首),朝夕不懈”。他“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而且他對於禮教,也盡了不少的力量。
他明立法:“飾者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外,禁止淫佚,男女絮誠;夫爲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爲逃嫁,子不得母,鹹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在他自己看來,人力所能做的好事,他都做了。而且他要做的事,從沒有做不到的。他從沒有一道命令,不成爲事實。從沒有一個抗逆他意旨的人,保得住首領。他唯一的缺憾就是志願無盡,而生命有窮。但這也許有補救的辦法。海上不據說有仙人所居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島麼?仙人不有長生不死的藥麼?他即帝位的第三年,就派方士徐福(一作市,音同)帶着童男女數千人,乘着樓船,入海去探求這種仙藥,可惜他們一去渺無消息(後來傳說徐福到了日本,爲日本人的祖先,那是不可靠的)。續派的方士回來說,海上有大鮫魚困住船隻,所以到不得蓬萊。始皇便派弓箭手跟他們入海,遇着這類可惡的動物便用連弩去射。但蓬萊還是找尋不着。
始皇只管忙着去求長生,他所“憂恤”的黔首卻似乎不識好歹,只盼望他速死!始皇三十六年,東郡(河北山東毗連的一帶),落了一塊隕石,就有人在上面刻了“始皇死而地分”六個大字。
始皇能焚去一切《詩》、《書》和歷史的記錄,卻不能焚去記憶中的六國亡國史;他能繳去六國遺民的兵器,卻不能繳去六國遺民(特別是一班遺老遺少)的亡國恨;他能把一部分六國的貴族遷到轂毅之下加以嚴密的監視,卻不能把全部的六國遺民同樣處置。在舊楚國境內就流行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諺語。當他二十九年東巡行到舊韓境的博浪沙(在今河南陽武縣東南)中時,就有人拿着大鐵椎向他狙擊,副車受了傷,只差一點兒沒把他擊死。他大索兇手,竟不能得。
而且始皇只管“憂恤黔首”,他的一切豐功烈績,乃是黔首的血淚造成的!誰給他去築“馳道”,築“直道”,鑿運渠?是不用工資去僱的黔首!誰給他去冰山雪海的北邊伐匈奴,修長城,守長城?誰給他去毒瘴嚴暑的南荒,平百越,戍新郡?誰給他運糧轉餉,供給這兩方的遠征軍?都是被鞭樸迫促着就道的黔首!赴北邊的人,據說,死的十有六七;至於赴南越的,因爲不服水土,情形只有更慘,人民被徵發出行不論去從軍,或去輸運,就好像被牽去殺頭一般,有的半途不堪虐待,自縊在路邊的樹上。這樣的死屍沿路不斷的陳列着。
最初征發的是犯罪的官吏,“贅婿”和商賈;後來推廣到曾經做過商賈的人;最後又推廣到“閭左”——居住在里閭左邊的人(贅婿大概是一種自己賣身的奴隸即漢朝的贅子。商人儘先被徵發是始皇壓抑商人的手段之一。戰國時代,法家和儒家的荀子,都認商人爲不事生產而剝削農民的大蠹,主張重農抑商,這政策爲始皇採用。泰山刻石有“農除末”之語,“閭左”在先徵之列者,蓋春秋戰國以來,除楚國外習俗忌左,居住在閭左的,大抵是下等人家)。徵發的不僅是男子,婦女也被用去運輸;有一次,南越方面請求三萬個“無夫家”的女子去替軍士縫補,始皇就批准了一萬五千。計蒙恬帶去北征的有三十萬人,屠雎帶去南征的有五十萬人,後來添派的援兵和戍卒,及前後擔任運輸,和其他力役的工人,當在兩軍的總數以上。爲這兩方面的軍事,始皇至少摧殘了二百萬家。
這還不夠,始皇生平有一種不可多得的嗜好——建築的欣賞。他東征以來,每滅一國,便把它的宮殿圖寫下來在咸陽渭水邊的北阪照樣起造。後來又嫌秦國舊有的朝宮(朝會羣臣的大禮堂)太過狹陋,要在渭南的上林苑裡另造一所,於三十五年動工。先在阿房山上作朝宮的前殿;東西廣五百步,南北長五十丈,上層可以坐一萬人,下層可以樹五丈的大旗。從殿前築一條大道,達到南山的極峰,在上面樹立華表,當作朝宮的闕門,從殿後又築一條大道,渡過渭水,通到咸陽。先時始皇即王位後,便開始在驪山建築自己的陵墓,滅六國後撥了刑徒七十餘萬加入工作;到這時陵墓大半完成,乃分一部分工人到阿房去。這兩處工程先後共用七十餘萬人,此外運送工糧和材料(材料的取給遠至巴蜀荊楚)的佚役還不知數。這些卻多半是無罪的黔首。
這還不夠,上說種種空前的兵役和工程所需的糧餉和別項用費,除了向黔首身上出,還有什麼來源?據說始皇時代的賦稅,要取去人民收人的三分之二。這也許言之過甚,但秦人經濟負擔的酷重,卻是可想見的了。
這還不夠。苦役重稅之上,又加以嚴酷而且濫用的刑罰。秦的刑法,自商鞅以後,在列國當中,已是最苛的了。像連坐、夷三族等花樣,已是六國的人民所受不慣的。始皇更挾着虓虎的威勢,去馭下臨民。且看幾件他殺人的故事。有一回,他從山上望見丞相李斯隨從的車騎太多,不高興。李斯得知以後便把車騎減少,始皇追究走漏消息的人不得,便把當時在跟前的人統統殺了。又東郡隕石上刻的字被發現後,始皇派御史去查辦,沒找到罪人,便命把旁邊的居民統統殺了。又一回,有兩個方士不滿意於始皇所爲,暗地訕謗了他一頓逃去。始皇聞之大怒,又刺探得別的儒生對他也有不敬的話,便派御史去把咸陽的儒生都召來案問。他們互相指攀,希圖免罪,結果牽涉了四百六十人,始皇命統統的活埋了。這便是有名的“坑儒”事件。始皇的執法如此,經過他的選擇和範示,郡縣的官吏就很少不是酷吏了。
始皇的長子扶蘇,卻是一個藹然仁者,對於始皇的暴行,大不謂然。當坑儒命令下時,曾替諸儒緩頰,說他們都是誦法孔子的善士,若繩以重法,恐天下不安。始皇大怒,把他派去北邊監蒙恬的軍。但二世皇帝的位,始皇還是留給他的。及三十七年七月,始皇巡行至沙丘(今河北平鄉縣東北)病篤,便寫定遺書,召他回咸陽會葬,並嗣位。書未發而始皇死。書和璽印都在宦官趙高手。而始皇的死只有趙高、李斯和幾個宦官知道。趙高和蒙恬有仇隙,而蒙恬是太子的親信,李斯也恐怕蒙恬奪去他的相位。於是趙李合謀,秘不發喪,一面把遺書毀了,另造兩封僞詔,一傳位給公子胡亥(當時從行而素與趙高親暱的),一賜扶蘇蒙恬死。後一封詔書到達時,扶蘇便要自殺,蒙恬卻疑心它是假的,勸扶蘇再去請示一遍,然後自殺不遲。扶蘇說:“父親要賜兒子死,還再請示什麼?”立即自殺。
胡亥即二世皇帝位時,才二十一歲。他別的都遠遜始皇,只有在殘暴上是“跨竈”的。趙高以擁戴的首功最受寵信。他處處要營私,只有在殘暴上是胡亥的真正助手。在始皇時代本已思亂的人民,此時便開始磨拳擦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