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儒者,本着儒家思想,對於驕奢的商賈自然主張制裁的。賈誼便是一例。他說,商賈剝蝕農民的結果,“飢寒切於民之肌膚。……國已屈矣,盜賊直須時耳!然而獻計者曰,毋動爲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無等也,至冒上也,進計者猶曰,毋爲!可爲長太息者(此其)一也”。這裡泄露一個重要的消息,當時得勢的黃老派學者無形中竟成了商賈階級的辯護士(司馬遷推崇道家,而亦主張對商人放任。故曰:“善者因之,其次利導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與之爭。”可爲旁證)。這卻不是因爲他們拜金,或受了商人的津貼。道家要一切聽任自然,富賈大商的興起,並非由於任何預定的計劃,也可以說是一種自然的現象,道家自然不主張干涉了。他們從沒有夢想到人類可以控制自然而得到幸福。“清靜無爲”之教結果成了大腹賈的護身符!這誠非以少私寡慾爲教的老聃所能夢想得到,但事實確是如此滑稽。
但到了黃老學說成爲大腹賈的護身符時,黃老的勢力就快到末日了。
第二、儒家正統地位的確立
儒家在漢朝成立之初,本已開始嶄露頭角。高帝的“從龍之彥”,固然多數像他自己一般是市井的無賴,但其中也頗有些知識分子。單講儒者就有曾著《新語》十一篇,時常強聒給高帝講說《詩》、《書》的陸賈;有曾爲秦博士,率領弟子百餘人降漢的叔孫通。而高帝的少弟劉交(被封爲楚王),乃是荀卿的再傳弟子,《詩》學的名家。高帝即位後,叔孫通奉命和他的弟子,並招魯國儒生三十多人,共同製作朝儀。先時,羣臣都不懂什麼君臣的禮節,他們在殿上會飲,往往爭論功勞;醉了,就大叫起來,拔劍砍柱。朝儀既定,適值新年,長樂宮也正落成,羣臣都到那邊朝賀。天剛亮,他們按着等級,一班班的被謁者引進殿門,那時朝廷中早已排列了車騎,陳設了兵器,升了旗幟。
殿上傳一聲“趨!”殿下的郎中們數百人就夾侍在階陛的兩旁;功臣、列侯、諸將軍、軍吏都向東站立;文官丞相以下都向西站立。於是皇帝坐了輦車出房,百官傳呼警衛;從諸侯王以下,直到六百石的吏員依了次序奉賀,他們沒一個不肅敬震恐的。到行禮完畢,又在殿上置酒,他們都低着頭飲酒,沒有一個敢喧譁失禮的。斟酒到第九次,謁者高唱“罷酒”,他們都肅靜地退出。高帝嘆道:“我到今天才知道皇帝的尊貴呢!”於是拜叔孫通爲太常(掌宗廟禮儀,諸博士即在其屬下,故亦名太常博士),賜金五百斤。他的助手各有酬庸,不在話下。高帝本來輕蔑儒者,初起兵時,有人戴了儒冠來見,總要把解下來,撒一泡尿在裡邊。但經過這回教訓,他對於儒者不能不另眼相看了。後來他行經魯國境,竟以太牢祀孔子。
高帝死後,儒家在朝中一點勢力的萌芽,雖然給道家壓倒,但在文景兩朝,儒家做博士的也頗不少;儒家典籍置博士可考者有《詩》、《春秋》、《論語》、《孟子》、《爾雅》等。而諸侯王中如楚元王交、河間獻王德皆提倡儒術,和朝廷之尊崇黃老,相映成趣。元王好《詩》,令諸子皆讀《詩》;並拜舊同學申公等三位名儒爲中大丈。獻王興修禮樂,徵集儒籍,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言行謹守儒規。山東的儒者多跟隨着他。
武帝爲太子時的少傅就是申公的弟子王臧,武帝受儒家的薰陶是有素的。他初即位時,輔政的丞相竇嬰(竇太皇太后的侄子)和太尉田蚡(武帝的母舅),皆好儒術;他們推薦乃王臧爲郎中令——掌宿宮殿門戶的近臣,又推薦了王臧的同學趙綰爲御史大夫。在這班儒家信徒的慫恿之下,武帝於即位的次年(建元元年)詔丞相、御史大夫、列侯、諸侯王相等薦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來朝廷應試。這次徵舉的意思無疑地是要網羅儒家的人才。廣川大儒董仲舒在這次廷試中上了著名的“天人三策”。在策尾,他總結道:
《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爲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同時丞相衛綰也奏道:
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
這意見武帝批准了。衛綰不敢指斥黃老,因爲竇太皇太后的勢力仍在,但仲舒所謂“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則把黃老也包括在內了。當文景時代,太常博士有七十多人,治《五經》及“諸子百家”的均有。經董、衛的建議,武帝后來把不是治儒家《五經》的博士,一概罷黜了,這是建元五年(前136年)的事。
武帝又聽王臧、趙綰的話,把申公用“安車蒲輪”招請了來,準備做一番制禮作樂的大事業,舉行一些當時儒者所鼓吹的盛大的宗教儀式。
儒家的張皇生事已夠使竇老太太生氣的了。更兼田蚡等,把竇氏宗室中無行的人,除了貴族的名籍,又勒令住在長安的列侯各歸本國——住在長安的列侯大部分是外戚,且娶公主,不是竇老太太的女婿、便是她的孫婿,都向他訴怨。建元二年,趙綰又請武帝此後不要向竇氏後奏事。她忍無可忍,便找尋了趙綰、王臧的一些過失,迫得武帝把他們下獄,結果他們自殺。同時竇嬰、田蚡也被免職,申公也被送回老家去了。但過了四年,竇老太太壽終內寢,田蚡起爲丞相。儒家終底擡頭而且從此穩坐了我國思想史中正統的寶座。
儒家之成爲正統也是事有必至的。要鞏固大帝國的統治權非統一思想不可,董仲舒已說得非常透徹。但拿什麼做統一的標準呢?先秦的顯學不外儒墨道法。墨家太質樸,太刻苦了,和當時以養尊處優爲天賦權利的統治階級根本不協。法家原是秦自孝公以來國策的基礎,秦始皇更把他的方術推行到“毫髮無遺憾”。正唯如此,秦朝曇花般的壽命和秦民刻骨的怨苦,使法家此後永負惡名。賈誼在《過秦論》裡,以“繁刑嚴誅,吏治刻深”爲秦的一大罪狀。這充分地代表了漢初的輿論。墨、法既然都沒有被擡舉的可能,剩下的只有儒、道了。道家雖曾煊赫一時,但那只是大騷亂後的反動。
它在大衆(尤其是從下層社會起來的統治階級)的意識裡是沒有基礎的,儒家卻有之。大部分傳統信仰,像尊天敬鬼的宗教和孝弟忠節的道德,雖經春秋戰國的變局,並沒有根本動搖,仍爲大衆的良心所倚托。道家對於這些信仰,非要推翻,便存輕視;但儒家對之,非積極擁護,便消極包容,和大衆的意識相冰炭的思想系統是斷難久據要津的。況且道家放任無爲的政策,對於大帝國組織的鞏固是無益而有損的。這種政策經文帝一朝的實驗,流弊已不可掩。無論如何,在外族窺邊,豪強亂法,而國力既充,百廢待舉的局面之下,“清靜無爲”的教訓自然失卻號召力。代道家而興的自非儒家莫屬。
第三、儒家思想之於武帝朝的影響
武帝雖然推崇儒家,卻不是一個儒家的忠實信徒。他所最得力的人物,不是矩範一代的真儒董仲舒(仲舒應舉後,即出爲江都相,終身不在朝廷),也不是“曲學阿世”的僞儒公孫弘(雖然弘位至丞相);而是“以峻文決理著”、“以鷹隼擊殺顯”的酷吏義縱、王溫舒之徒,是商人出身的蒐括能手桑弘羊、孔僅等。在廟謨國計的大節上,他受儒家的影響甚小,儒家說,“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他卻傾全國的力量去開邊,他對匈奴的積極政策,董仲舒是曾婉諫過的。儒家說,“國不以利爲利,以義爲利”,他的朝廷卻“言利事析秋毫”。他的均輸、平準和鹽鐵政策正是董仲舒所謂“與民爭利業”,違反“天理”的。
不過除了形式上表彰六藝,罷黜百家外,武帝也着實做了幾件使當時儒者喝彩的事。
一、是“受命”改制的實現,鄒衍的“五德終始”說自戰國末年以來已成了普遍的信仰,在漢初,這一派思想已完全給儒家吸收了過來,成了儒家的產業。秦朝倒了,新興的漢朝應當屬於什麼德呢?當初高帝入關,見秦有青、黃、赤、白帝四個神祗的祠,卻沒有黑帝,便以黑帝自居。在五行中說黑是和水相配的,高帝遂以爲漢朝繼承了秦的水德,正朔服色等和“德”有關的制度,一仍舊貫。這倒是百忙中省事的辦法。賈誼卻以爲漢革秦命,應當屬於克水的土德,提議改正朔,易服色,並於禮樂,政制,官名有一番興革,親自草具方案。在當時的儒者看來,這種改革是新朝接受天命的表示,不可缺的大典。賈誼把草具的方案奏上文帝,但在道家“無爲”主義的勢力之下,未得施行。
這方案的內容現在只知道“色尚黃,數用五”,這兩點都給武帝採用了。爲着“改正朔”武帝又徵集民間治歷者凡十八派,二十餘人,互相考較,終於採用渾天家(渾天家是想象天渾圓如雞蛋,地是雞蛋中黃,天空半覆地上,半繞地下的)落下渾等的測算,制定“太初曆”。這曆法的內容,詳在漢書律曆志。這裡單表它的兩個要點。以前沿用的秦歷以一年的長度爲365日,現在以一年的長度365日,較精密得多。秦歷“建亥”,現在改用“建寅”。這句話得加解釋,古人以冬至所在月爲子,次月爲醜,餘類推;建寅就是以寅月(冬至後第二個月)爲歲首,餘類推。相傳夏曆建寅,殷歷建醜,周曆建子。孔子主張“行夏之時”。太初曆建寅(後來直至民國前相沿不改)就是實行孔子的話。
二、是商人的裁抑。除了特別增加商人的捐稅外,武帝又規定商人不得“名田”(即置田爲產業)。“告緡令”施行後,據說中產以上的商人大抵破家。
董仲舒曾對武帝建議裁抑富豪和救濟農民的辦法,他說道:
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田)。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又專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專,裡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又加月爲更卒,已,復爲正(卒)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於古,田租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於古。或耕豪民之田,見稅什伍。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無聊,逃山林轉爲盜賊。赭衣半道,斷獄歲以千萬數。漢興循而未改。古井田法雖難猝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謂限制人民私有田地的數量),以贍不足,塞兼併之路。鹽鐵皆歸於民。去奴婢,除專殺之威(廢除奴婢制度),薄賦斂,省徭役,以寬民力,然後可善治也。
這是第一次學者爲農民向政府請命;這是封建制度消滅後農民生活的血史第一次被人用血寫出。這血史並沒有引起好大喜功的武帝多大的同情,但他禁商人名田的法令,似乎是受董仲舒“限民名田”的建議的影響。
三、是教育的推廣。在西周及春秋時代,王室和列國已有類似學校的機關,但只收貴族子弟。孟子“設爲庠序”以教平民的理想,至武帝方始實現,先時秦朝以來的太常博士,本各領有弟子;但博士弟子的選擇和任用,還沒有定製,而他們各就博士家受業,也沒有共同的校舍。建元元年,董仲舒對策,獻議“立大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教於邑。”後來武帝便於長安城外給博士弟子建築校舍,名叫“太學”;規定博士弟子名額五十,由“太常十八以上,儀狀端正者”充當。這些正式弟子之外,又增設跟博士“受業如弟子”的旁聽生(無定額),由郡國縣官擇“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里,出入不悖”的少年充當。正式弟子和旁聽生均每年考試一次,合格的按等第任用。於太常外,武帝又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但這詔令實行到什麼程度現在無從得知。先是,景帝末,蜀郡太守文翁在成都市中設立學校,招各縣子弟入學;學生免除徭役,卒業的按成績差使;平常治事,每選高材生在旁聽遣,出行則帶着他們,讓傳達教令。縣邑人民見了這些學生都欽羨不置,爭着送子弟入學。這是我國地方公立學校的創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