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是從胡服而漸變。坐則多據胡牀,亦和前此的牀榻不同了。這是說北族的文化,被我來取的。至於我國的文化,影響於北族,那更指不勝屈。凡歷史所謂去腥羶之習、襲上國之法,無一不是棄其舊俗而自同於我的。如渤海便是一個最好的例證。其事既多,自無從一一列舉了。
第九、唐中葉以後的政局
軍人跋扈,是紊亂政治的根本,而亦是引起外患的原因。唐中葉後,卻內外俱坐此弊。
其原因,起於武力的偏重。唐自府兵制壞,而玄宗置十節度、經略使以備邊。於是邊兵重而內地的守備空虛,遂成尾大不掉之勢。其時,東北和西北兩邊,兵力尤重。而安祿山又以一胡人而兼范陽、平盧兩鎮,遂有潛謀不軌之心。
玄宗在位歲久,倦於政事。初用李林甫爲相,任其蔽聰塞明。繼又因寵楊貴妃之故,而用楊國忠。國忠是和祿山不合的,又以事激之使反。公元755年,祿山遂反於范陽。祿山既反,不一月而河北皆陷。進陷河南,遂入不潼關。玄宗奔蜀。至馬嵬,兵變,迫玄宗殺貴妃和國忠。而父老都請留太子討賊。玄宗許之。太子即位於靈武,是爲肅宗。祿山本一軍人,並無大略。其部下尤多粗才。既入長安,日惟置酒高會,貪求子女玉帛,更無進取之意。所以玄宗得以從容入蜀,而肅宗西北行,亦無追迫之患。祿山旋又爲其子慶緒所殺,賊將多不聽命令,其勢益衰。於是朔方節度使郭子儀,以兵至行在。先出兵平河東,次借用回紇和西域的兵,收復兩京。遂合九節度的兵,圍安慶緒於鄴。其時官軍不置統帥,號令不一,軍心懈怠。而賊將史思明,既降復叛。自范陽發兵南下。官軍大敗。思明殺安慶緒,復陷東京。旋進陷河陽、懷州。唐命李光弼統兵,與之相持。思明旋亦爲其子朝義所殺。762年,肅宗崩,代宗立。朝義誘回紇入寇。
代宗命蕃將僕固懷恩,往見其可汗,與之約和。即借其兵以討朝義。纔算把他打平。然而唐室自此就不能復振了。其原因:一、回紇自此大爲驕橫。又吐蕃乘隙,盡陷河西、隴右。自玄宗時,南詔並六詔爲一,後亦叛中國,與吐蕃合。邊患日棘。
二、史朝義敗亡時,僕固懷恩實爲大將。懷恩意欲養寇自重,賊將投降的,都不肯徹底解決,而就授以官。於是昭義、成德、天雄、盧龍、平盧諸鎮,各據土地,擅賦稅,擁兵自固。唐朝一方面,亦藩鎮遍於內地,跋扈不聽命令的很多,甚至有與安、史遺孽互相影響的。
然而根本的大患,還不在此。從來遭直艱難之會,最緊要的是中樞。中樞果能振作,不論如何難局,總可設法收拾的。而唐自中葉以後,其君又溺於宦侍。肅宗既信任李輔國、代宗又信任程元振。遂至吐蕃的兵,打入京城。代宗逃到陝州。洮西的神策軍,自安史亂後,駐紮於此。吐蕃兵退後,宦官魚朝恩,即以這一枝兵,護衛代宗回京城。於是神策軍漸與禁軍齒,變成天子的親兵了。
代宗死後,德宗繼立。頗思振作。其時昭義已爲天雄所並,盧龍對朝廷亦恭順,而成德、天雄、平盧,聯兵拒命,山南東道亦叛。德宗命神策及河東兵與盧龍合攻三鎮,淮西兵討平山南。而盧龍及淮西復叛,發涇原兵東討。過京師,以不得賞賜,作亂。奉朱泚爲主。德宗奔奉天。爲泚所圍攻。賴渾瑊力戰,又得河中節度使李懷光入援,圍乃解。懷光惡宰相盧,欲面陳其奸,爲所阻,又反。德宗再奔梁州。於時叛者四起,而朝廷的兵力、財力,都很薄弱。不得已,乃聽陸贄的話,赦其餘諸人的罪,專討朱泚。幸賴李晟忠勇,得以收復京城。又得馬燧,打平河中。然而其餘諸鎮,就只好置諸不問了。而德宗迴鑾以後,鑑於人心的反覆,遂至文武朝臣,一概不信,而專信宦官。命其主管神策軍。而神策軍的餉賜,又最優厚,諸軍多自願隸屬。其數遂驟增至十五萬。宦官得此憑藉,遂起而干涉朝政。唐朝的中央政府,就更無振作之望了。
德宗崩後,子順宗立。順宗爲太子時,即深惡宦官。及即位,用東宮舊臣王叔文等,要想除去宦官。而所謀不成,順宗以疾傳位於憲宗,叔文等多貶謫而死。憲宗任用裴度,討平淮西、河北三鎮,亦都聽命,實爲唐事一大轉機。憲宗被弒。穆宗即位。因宰相措置失宜,三鎮復叛。用兵不克。只得赦其罪而罷兵。
自此河北三鎮,終唐之世,不能復取了。穆宗之後,傳敬宗以至文宗。初用宋申錫爲相,繼又不次擢用李訓、鄭注,謀誅宦官,都不克。甘露之變以後,帝遂爲宦官所制,抑鬱而崩。武宗立,頗英武,能任用李德裕,討平劉稹之叛。宣宗立,政治亦頗清明,人稱爲小太宗。當德宗時,西川節度使韋皋,招徠南詔,與之共破吐蕃。文宗時,回紇爲黠戛斯所破。宣宗時,吐蕃內亂,中國遂乘機收復河湟之地。天寶以後的外患,至此亦算解除。然而自憲宗以後,無一君非宦官所立,中央的政治,因此總不能清明;而外重之勢,亦無術挽回,總不過苟安罷了。宣宗之後,懿宗、僖宗兩代,又均荒淫。僖宗年幼,尤敬信宦官田令孜。一切都聽他主持。流寇之禍又起,到底借外力打平,唐室就不能支持了。
沙陀是西突厥別部。西突厥亡後,依北庭都護府以居。後引吐蕃陷北庭。又爲吐蕃所疑,乃舉部歸中國。中國人處之河東。簡其精銳的爲沙陀軍。懿宗時,徐、泗兵戍桂州的作亂,北還。靠着沙陀兵打平。於是其酋長朱邪赤心,賜姓名爲李國昌,用爲大同節度使。後又移鎮振武。國昌的兒子克用,叛據大同。爲幽州兵所破。父子俱奔韃靼。875年,黃巢作亂。自河南經山南,沿江東下,入浙東,經福建,至嶺南,再北出,渡江,陷東都,入潼關。田令孜挾僖宗走蜀。諸方鎮多坐視不肯出兵。討賊的兵,亦不肯力戰。不得已,赦李克用的罪,召他回來。李克用帶着沙陀、韃靼萬餘人而南。居然把黃巢打平。然而沙陀之勢,就不可複製了。
黃巢亂後,唐室的威靈,全然失墜。沙陀雄據河東。黃巢的降將朱全忠據宣武。韓建、王行瑜、李茂貞等,又跋扈關內。僖宗崩後,昭宗繼立。百計以圖挽回,終於無效。朝廷每受關內諸鎮的脅迫,多藉河東以解圍。自黃巢亡後,其黨秦宗權復熾。橫行河南。此時朱全忠的情勢,甚爲危險。而全忠居圍城之中,勇氣彌厲。到底乘宗權兵勢之衰,把他滅掉。又吞併山東和淮北,服河北三鎮,並河中,降義武。取澤、潞及邢、洺、磁。連年攻逼太原,於是河東兵勢亦弱,惟全忠獨強。昭宗和宰相崔胤謀誅宦官。宦官挾李茂貞以自重。崔胤召朱全忠的兵。宦官遂劫帝如鳳翔。全忠進兵圍之。茂貞不能抗,奉昭宗如全忠營。於是大誅宦官,而昭宗亦被全忠劫遷於洛陽。旋弒之而立昭宣帝。907年,唐遂爲樑所篡。
這時候,除河東以外,又有吳、吳越、楚、閩、南漢、前蜀六國,遂入於五代十國之世。
第十、隋唐文化
從南北朝到隋唐,是由戰亂而入於昇平的。隋文帝本是個恭儉之主。在位時,國富之盛,甲於古今。雖然中經煬帝的擾亂,然而不久,天下即復見清平。唐太宗尤爲三代以下令主。貞觀、永徽之治,連續至三十年。亦和漢代的文、景,相差不遠。以理度之,天下該復見昇平的氣象了。果然,《唐書·食貨志》說太宗之治,“行千里者不齎糧,斷死刑歲僅三十九人。”這話雖或言之過甚,然而當時,海內有富庶安樂的氣象,大約不是虛誣的。然而這亦不過總計一國的財富,有所增加,無衣無食的人,或者減少些,至於貧富的不均,有資本的人,對於窮人的剝削,則還是依然如故。所以一方號爲富庶,一方面,自晉以來,一貫的平均地權的政策,不但不能因承平日久而推行盡利,反因其有名無實而並其法亦不能維持了。
晉朝的戶調式、北魏的均田令、唐朝的租庸調法,三者是相一貫的,而唐制尤爲完備。其制:丁男年十八以上,授田一頃。老及篤、廢疾四十畝。寡妻妾三十畝——當戶的加二十畝——都以二十畝爲世業,餘爲口分。田多可以足其人的爲寬鄉,不足的爲狹鄉。狹鄉授田,減寬鄉之半。鄉有餘田,是要以給比鄉的。州縣亦然。庶人徙鄉和貧無以葬的,得賣世業田。其自狹鄉徙寬鄉的,得並賣口分田。這大約是獎勵其遷徙,即以賣田所得,作爲遷徙的補助費的意思。其取之之法:則歲輸粟二石爲租。用人之力,歲二十日,閏加二日,不役的每日折輸絹三尺,爲庸。隨鄉所出,輸絲、綿、麻或其織品爲調。此等制度果能盡力推行,亦足使農人都有田可種,而且無甚貧甚富之差。然而政治上有名無實的措施,敵不過社會上自古相沿的習慣。所以民間的兼併如故。
而史稱開元之世,其兼併,且過於漢代成、哀之時。授田之法,既已有名無實,卻因此又生一弊。漢代的田租,所稅的是田、口賦,所稅的是人,二者本釐然各別。自戶調法行,各戶既有相等之田,自然該出相等之稅,兩者遂合爲戶賦。授田之法既廢,田之有無多寡,仍不相等,而仍按其丁中,責以輸相同之賦,就不免有田者無稅,無田者有稅,田多者稅少,田少者稅多了。於是人民不逃之宦、學、釋、老,即自託於客戶。版籍混淆,而國家的收入,亦因之而大減。唐玄宗時,宇文融曾請括籍外羨田,以給逃戶,行之未有成效。780年,德宗的宰相楊炎,才定兩稅之法。不再分別主客戶,但就其現居之地爲簿,按其產業的多少以定稅。於是負擔的重輕和貧富相合;而逃稅的人,亦多變而要輸稅。財政上的收入,自然可以增加。然而制民之產之意,則蕩焉以盡了。從晉武平吳創戶調式至此,爲時恰五百年。
要解決民生問題,平均地權和節制資本,二者必須並行。節制資本,一則宜將事業之大者,收歸官營。一則要有良好的稅法。官營事業,在從前疏闊的政治之下,不易實行。至於稅法,則從前的人,泥於古制,以爲只有田租口賦,是正當的收入。於是各種雜稅,非到不得已時,不肯收取。一遇承平,就仍舊把他罷免。隋文帝得位之後,即將鹽池、鹽井、酒坊、入市之稅,概行罷免,即其一例。唐中葉以後,雖亦有鹽茶等稅,然皆因財政竭蹶而然,節制資本之意,絲毫無有,所以資本反而更形跋扈。即如兩稅以資產爲宗,不以身丁爲本,似得平均負擔之意。然而估計資產,其事甚難。所以當時陸贄就說:有“藏於襟懷囊篋物,貴而人莫窺”的。有“場圃囷倉,直輕而衆以爲富”的。有“流通蕃息之貨,數寡而日收其贏”的。有“廬舍器用,價高而終歲寡利”的。“計估算緡,失平長僞。”須知社會的情形複雜了,賦稅便應從多方面徵收,尤應舍直接而取間接。而當時的人,只知道以人爲主,而估計其家貲,自然難於得實了。而從此以後,役法亦計算丁資兩者而定,詒害尤烈。
要社會百業安定,必須物價常保其平衡。《管子·輕重》諸篇,所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後世市場廣大,而國家的資力有限,要想控制百物的價格,自然是辦不到的。只有食糧,因其與民生關係最大,所以歷代政府,總還想控制其價格。其辦法,便是漢朝耿壽昌所倡的常平倉。谷賤時增價而糴,谷貴時減價而糶。既可以平市價,而其本身仍有微贏,則其事業可以持久。這原是個好法子。但亦因市場廣而資本微之故,不能左右物價。即使當糧食騰貴之時,能將他稍稍壓平,其惠亦僅及於城市中人,大多數的農民,實在得不到救濟。所以隋朝的長孫平又創義倉之法。以社爲範圍,收穫之日,勸課人民,量出粟麥,即在當社,設倉貯蓄。遇有歉歲,則以充賑濟。此法令人民以互助爲自助,亦是很好的法子。惜乎其法僅限於凶荒時的賑濟,則用之有所不盡。後來並有移之於州縣的,那更全失其本意了。
社會的階級制度,當隋,唐之世,亦是一個轉變的時代。六朝時門閥之盛,已有論述。隋、唐時,表面上雖尚保持其盛況,然而暗中已潛起遷移。原來所謂門閥,雖不以當時的官位爲條件,然而高官厚祿,究是維持其地位的重要條件。魏晉以後,門閥之家,所以能常居高位,實緣九品中正之制,爲之維持之故。隋時,把此制廢了,又盡廢鄉官。於是要做官的人,在本鄉便無甚根據,而不得不求之於外。門閥之家,在選舉上佔優勢,原因其在鄉里有勢力之故。離開了鄉里,就和“白屋之子”無甚不同。而科舉之制,又使白屋之子,可以平步而至公卿。
於是所謂閥閱之家,除掉因相沿的習慣,而受社會的尊敬外,其他便一無所有。此種情勢,終難持久,是不待言而可知的。所以一到五代,就要“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了。這固然有階級平夷之美,然而舉士本於鄉里,多少要顧到一點清議。清議固然不能改變人的心術,卻多少能檢束其行爲。所以無恥之事,即在好利幹進之徒,亦有所憚而不敢出。至於離開了鄉里,就未免肆無忌憚。就有蹇驢破帽,奔走於王公大人之門的。所謂氣節,遂蕩焉以盡。藩鎮擅土,士亦爭樂爲之用。其結果,自然有像馮道般的長樂老出來了。宋代士大夫的提倡氣節,就是晚唐、五代的一個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