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酸甜苦 番外三
“不是你父皇說的那樣,你母親小的時候,我也疼着她呢。”鶴髮‘雞’皮的柳孟炎躺在竹椅之上,一邊對身邊粉雕‘玉’琢的‘女’孩兒絮叨着,一邊略有些不滿地瞥向自己如今身爲太上皇的‘女’婿。
柳孟炎從沒喜歡過何循,早先因何家得了江山略微對他恭敬一些,新近因何循每每挑唆他跟外孫‘女’的關係,於是他這岳父對太上皇‘女’婿的那些恭敬慢慢就消散了,最後重又成爲不滿。
那粉雕‘玉’琢滿眼狡黠的‘女’孩如今才四歲,名叫何如‘玉’,因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這麼一說,於是何如‘玉’的小名一早就定成小君子,不想這君子二字,又重了費而隱的一個小名,於是兜兜轉轉,不知誰最先喚起的,何如‘玉’就莫名地多了個小公子的小名。
當然,身爲何循膝下唯一的公主,這小公子三字,敢叫出口的人,便又少之又少。
何循袖着手坐在這賞‘花’樓的捲棚下,早年柳老太爺在這賞‘花’樓裡養老,柳孟炎喪妻之後,也搬來這賞‘花’樓裡住,這,m.會子何循聽柳孟炎狡辯,就微微探着身子,對小‘女’兒說道:“小公子,你別聽你外祖的,你母親極小的時候,就被你外祖當着外人的面重打。你母親‘性’子又急,又愛臉面,若不是你曾外祖攔着,你母親就一口氣憋死了。”
小公子聽到父親這樣說,微微睜大眼睛困‘惑’地看向外祖,似是再一次不信慈祥的外祖會做出那事。
柳孟炎被何循挑撥的多了,並不急着辯解,只拉着小公子的手,心平氣和地說道:“你與你母親就跟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一樣,你說,我這樣疼你,是會對你母親不好的人嗎?”
小公子眼睛忽閃忽閃的,忽地狡黠地一笑,撲在柳孟炎膝上,仰着一張粉嫩的小臉,笑嘻嘻地說道:“外祖最疼母親了,聽說外祖給了母親一炕‘洞’的嫁妝,如‘玉’也要。”
柳孟炎年老之後看淡了許多事,心氣平和許多,便是對着同樣老朽的柳仲寒,閒來無事兄弟兩人也能似吵非吵地爭辯一番早年的是非,若是喝多了酒,便是兄弟兩人抱頭痛哭鬧着要去找柳仲寒流落在外孩兒的事也是有的。但柳孟炎並未將萬事看淡,如今他一把老骨頭,聊以慰藉的就只剩下一個狡猾的外孫‘女’,還有密室裡鎖着的一堆這輩子也‘花’用不出去的金銀。聽小公子開口要嫁妝,柳孟炎一雙老謀深算的眸子便看向何循,果然瞧見何循對小公子擠眼睛,立時便忍不住咬牙切齒,鬆垮的麪皮因咬牙微微扯平了一些,隨後又皺成一團。
“小公子,外祖捨不得你出嫁,一聽說你要出嫁了,外祖的心啊,就……”說着話,柳孟炎哽咽住,伸手握拳微微錘着自己衰老的‘胸’腔,老眼紅成一片,眼眶裡又盈滿了淚水,似是隨時都要掉下來一般。
小公子雖十分狡黠,但畢竟年幼,被何循教唆着說出要一炕‘洞’的嫁妝後,瞧見疼愛自己的外祖泫然‘欲’泣,一時間玲瓏的鼻子裡酸酸的,也似要哭泣一般。
何循眼皮跳個不停,暗道柳孟炎早先還說最疼的就是小公子,如今一提銀子,竟然老臉也不要,就對個小孩兒使出苦‘肉’計。
“小公子,你且去尋你母親、小舅媽去。”何循說着話,微微耷拉着肩膀,鼻子裡哧了一聲,手上將帕子遞過去。
柳孟炎擰着不肯接帕子,有始有終地哽咽了一聲,待小公子的身影完全沒了,才止住嗚咽,清了清嗓子。
何循嘟嚷道:“岳父,你至於嘛。何家還能少了小公子的嫁妝?”說着,心想柳孟炎定是要將銀子留給柳清風了,可憐他只有三子一‘女’,這‘女’兒還被柳孟炎奪了去,最氣的是,柳孟炎仗着年紀大,嘴裡說着小公子養在他身邊就跟柳檀雲陪在他身邊一樣,實際上一提起銀子,柳孟炎就連外孫‘女’都忘了。
柳孟炎不接何循這話,只說道:“費而隱登基才一年,這裡裡外外多少事要打理,你好歹幫着他一些,怎地成日裡這樣遊手好閒?還不到四十的人呢,想當初我四十的時候……”
“岳父四十的時候才得了清風吧?我跟岳父不一樣,想我有了費而隱的時候才十幾歲。”何循一邊揭着柳孟炎少子嗣的傷疤,一邊好整以暇地看着柳孟炎皺着鼻子向外看,心知柳孟炎這是沒瞧見小公子又寂寞了,“‘女’婿我總是太上皇,再‘插’手不好。萬幸何家是齊頭莊稼,早先撂下話這皇帝誰想當誰當,也沒人敢出聲。慕兒又是知足之人,有他幫着費而隱,何家裡頭是沒人敢生出非分之想的。至於外頭,是是非非總是難免的,雲妮說的是,得放手時許放手,雖是做父母的,但哪有幫襯兒‘女’一輩子的父母。”
柳孟炎聽何循這般說,知道他們兩口子有數,如今才接手皇權,有膽量做那龍椅的人少至又少,且何循也是將近四十的人,年富力強的日子頂多就只能再有二十年,二十年謀得皇位足夠了,但若創建盛世,就未免太短暫了。雖說心裡明白何循是個知禮的人,對小公子說那些話不過是想哄着小公子隨着他回宮去。但柳孟炎就是不喜何循重提舊事挑撥他跟柳檀雲、小公子,因此這會子,柳孟炎看出袖手在一旁坐着的何循擺出一副要長談的模樣,便有意閉了眼睛裝睡。
何循對柳孟炎的心思也算是瞭如指掌,想着柳檀雲說過人老了就如頑童一般,於是耐着‘性’子,語重心長地說道:“岳父,今時不同往日,小公子如今是公主,若總養在柳家總不是長久之計。再者說,清風也有兩個‘女’孩兒,比小公子要懂事多了……”早年,何循也疑心柳孟炎扣着小公子在身邊是要留了做人質,如今天下安定,他不信柳孟炎還想留着小公子做人質。
柳孟炎閉着眼睛假寐不言語。
何循又勸道:“岳父,小公子這樣久不在我們身邊,若等她再大一些,興許她會以爲我與檀雲……”正說着話,聽到柳孟炎有意發出的鼾聲,不由地皺緊眉頭,心想柳孟炎果然如柳檀雲所說,成了個厚臉皮的頑童,如今賴着他‘女’兒不樂意還,倘若柳孟炎不樂意放小公子走,小公子跟柳孟炎祖孫情深,自是不樂意走的。心裡思量着要如何勸說柳孟炎,一擡頭,瞧見柳檀雲過來,便點了點頭,向外走去,留着柳檀雲勸說柳孟炎。
柳檀雲走進這捲棚下,瞧見這捲棚裡還如柳老太爺在時種着許多的芙蓉‘花’,聽到柳孟炎發出的鼾聲,纔要叫柳孟炎別再裝模作樣就察覺出柳孟炎是真的睡着了,於是在一旁坐着,用手指着額頭,等着柳孟炎醒來,瞧見柳孟炎袖子裡的手臂‘露’出半個圓圓的傷疤,便伸出手指去勾勒,瞧見柳孟炎眉頭緊皺,暗想柳孟炎夢裡夢到了什麼。
柳檀雲這般想着,那邊廂睡夢裡,柳孟炎就覺自己掙脫了這具腐朽的軀殼,成了一個似他又非他的人,夢裡,身強體健的柳老太爺牽過一個斯文秀氣的‘女’子,對着他招手,說道:“孟炎,還不來見過你母親。”
因那‘女’子與柳檀雲有幾分相似,柳孟炎遲疑之後,便悟到這‘女’子是他的母親歐氏,於是他忙跪倒在歐氏膝下,聲音裡很有幾分顫抖。
柳老太爺對着他笑嘻嘻地說道:“孟炎,你年紀大了,俗話說成家立業,要先成家才能立業。你說,這京城哪家的‘女’孩兒配做咱們晟安公府的嫡長媳?”
嫡長兩個字從柳老太爺口中說出,柳孟炎心中狂喜,暗想自己如今還年輕並未娶妻,他母親也還在,滿京城裡的‘女’兒他愛娶哪個都成。一時間將京城各家的‘女’孩兒都想了一遍,挑‘肥’揀瘦後,卻冷不丁地看見我見猶憐的呂紅袖一手抱着個男孩兒,一手拉着個‘女’孩兒,就可憐兮兮地站在不遠處看她。
“夫君。”呂紅袖嬌嗔地喊着,又推了推身邊年幼的柳檀雲給柳孟炎看。
歐氏恬靜地笑道:“這是哪個?”
柳孟炎握緊拳頭漲紅了臉,因呂氏小家子氣的舉止面紅耳赤,心裡十分不情願頭回子見到歐氏,就叫歐氏瞧見這麼個小家子氣的兒媳‘婦’。
柳老太爺笑道:“孟炎,這是哪個?”
柳孟炎瞧見呂紅袖急紅了眼睛,又聽見還是嬰孩的柳清風在呂氏懷裡哇哇叫着,呂氏手中的柳檀雲,也因他遲遲不言語急紅了眼,一雙明亮的眸子瞪着,似是柳孟炎再遲一會子回答就要出口舀了什麼事要挾他一般。
不待再猶豫,柳孟炎一跺腳,對着眼前還強壯的柳老太爺,還青‘春’正茂的歐氏說道:“父親,母親,這是你們兒媳‘婦’紅袖。”話音落去,柳老太爺漸漸衰老,成了他臨終時的模樣,歐氏的臉龐也‘蒙’上了水霧,慢慢消散。
掙扎一下,柳孟炎從夢裡醒來,瞧見依舊如‘春’中牡丹一般的柳檀雲正饒有興致地看着他手上的傷疤,便伸手舀了袖子遮住自己的手臂。
“父親做了什麼夢?”
柳孟炎嗓子裡咕噥一聲,“夢到你母親了。”
柳檀雲聽柳孟炎提起故去的呂氏,略有些傷感地說道:“那該是個噩夢了。”
柳孟炎新近對着柳檀雲話越來越多,因此柳檀雲才說出個引子,他自己就嘟嘟嚷嚷地夢裡的事都說出來,“我想着你跟清風還在你母親手上,要是我不認她,你跟清風就全沒了,於是我趕緊地認了她。”
柳檀雲心裡似是被錘子錘了一下,耳朵裡陸陸續續地聽着柳孟炎說着呂氏生前那些不像話的地方,嘴角緊緊地抿着,自覺對柳孟炎瞭解甚深,卻沒想到,柳孟炎夢裡頭也沒想過要換過媳‘婦’,縱是不喜歡呂氏,柳孟炎依舊有不得不跟呂氏在一起的理由;興許是柳孟炎活的年頭多了,將萬事看透,於是不在意呂氏生前給他帶來的困擾,只滿足地看到呂氏帶給他的他想要的那些東西,滿足地看着自己眼前的生活。
柳孟炎唸叨完了呂氏的過錯,轉而又說道:“我頭回子見你母親的時候,你母親就跟小公子一樣大,你外祖母過世的早,她‘奶’娘也不甚中用,因此她隨着她父親的時候跟個男孩子一樣活潑。她頭回子見着我,也沒瞧清楚,就摟着我的‘腿’,衝着我喊爹爹呢。”說着,似是沒想到自己還能想起那樣久遠的事,於是又懷念的一笑。
柳檀雲聽柳孟炎說着這話,伸手拂過自己的手腕,手腕上剔透的‘玉’鐲發出幽光,“父親,小公子該回宮了,循小郎讓了你幾年……”
柳孟炎從回憶中醒過神來,冷笑道:“怎地?他要舀了太上皇的威風來搶‘女’兒?”
柳檀雲聽柳孟炎強詞奪理,不由地失笑,說道:“父親,‘女’兒原本就是他的。如今我們做了太后太上皇,閒來無事,自然是要一‘門’心思養兒育‘女’。再者說,清風也有‘女’兒,何必非要小公子?”說着,想起早先何循強行將小公子帶回宮,因沒有柳孟炎發話,小公子在宮裡哭了一夜,隨後發了燒又被柳孟炎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領回去。
柳孟炎嘴裡咕咕噥噥,良久開口道:“原本我是想扣着小公子在身邊,也免得何家坐了龍椅就翻臉無情……後頭,我離不得她了,她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清風的兩個丫頭一是年紀大了,二是‘性’子不及小公子好,我看着小公子做什麼都喜歡。”說着,不由地紅了眼睛,悲傷地滾下淚來,“我還能活多久,你就這樣想拆散我們祖孫?”
柳檀雲瞧見柳孟炎又使出“苦‘肉’計”,不由地想起柳老太爺臨終之前說的話,那時候,柳清風尚不能夠挑起柳家的重擔,柳老太爺無力地拉着她的手,說柳家就剩下她跟柳孟炎兩個支撐了,如今柳孟炎老了,成了一個老賴皮,這柳家只能靠柳清風一個人支撐了。
“父親,我琢磨着只帶着孩子也不是事。”
柳孟炎聽柳檀雲說出這疑似“服軟”的話,眼皮子跳了跳,偷偷看向柳檀雲,暗想柳檀雲這是答應留下小公子了?
柳檀雲託着臉,眼角的餘光恰捕捉到柳孟炎偷看她的神韻,嘴角不由地勾起一抹笑意,柳孟炎要留下小公子的心思她也不是全然不知,不過是柳清風被她教導的跟柳孟炎不親近,柳清風的‘女’兒又是端莊的淑‘女’,淑‘女’哪有成日裡圍着祖父胡鬧的,若說柳清風的兩個兒子,柳孟炎又不耐煩在這把年紀再去教導那些深沉的經書。況且年輕的時候柳孟炎就不好‘女’‘色’,這把年紀正是修身養‘性’的時候,更是對‘女’‘色’進而遠之。於是窮極無聊的柳孟炎這是照着柳老太爺的樣子依葫蘆畫瓢,將小公子當成她,養在身邊取樂。
且藉着小公子,也能每常將何循跟她‘逼’來跟他說話,如此柳孟炎纔不寂寞。
“父親,‘女’兒琢磨着靠一己之力寫一本列傳,比如在民間很有威望的厲子期厲大人,還有矯勇善戰的‘蒙’將軍,這些個人都要寫進去。奈何‘女’兒不過是個‘婦’人,對這些人事所知甚少,不知父親可樂意入宮教導‘女’兒如何寫?咱們柳何兩家在鄉下的莊子已經收整成了避暑山莊,過幾日,我與循小郎就要領着小公子、張一弛去,父親若樂意,也隨着我們去。”說着話,柳檀雲心想那些故去的人,柳老太爺、何老尚書、何‘侍’郎,都該寫一寫,不求流芳百世,也能叫自家子孫瞧一瞧這些先祖的風采。
這張一弛,乃是柳檀雲第三子,名字取自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
柳孟炎聞言心裡大喜,面上待要浮現出笑容,又唯恐叫柳檀雲小瞧了,暗想自己早先也是叱吒朝堂的人物,如今落得個兒子冷落,要靠‘女’兒憐憫的地步,傳出去豈不是讓人小看了?於是乎,心思百轉,雖一定要跟着去,但嘴上卻不免說道:“我是什麼身份,哪有資格住在宮裡?宮裡就罷了,那避暑山莊倒是可以去一去,只是家裡離不得我,你二叔一把年紀了還成日裡惹禍,我給他收拾爛攤子也來不及。清風還‘毛’手‘毛’腳的……我且去指點你兩年吧。”
柳檀雲聽柳孟炎這話裡就是答應了,不由地笑道:“父親人忙,自然不能長長久久的隨着我們胡鬧。”說着,又纏着柳孟炎說厲子期等人的事,一邊聽柳孟炎說着,一邊重又打量着他,只瞧見柳孟炎談笑間神采飛揚,不由地想,柳孟炎人生三階段,第一階段喪母,被親生祖母整治的名聲掃地,仕途無望;第二階段,娶了個不着調的媳‘婦’,子嗣稀少,只得了一子;第三階段,雖官運亨通,但與兒子隔閡甚深,老來更是了無生趣。如此人生,在柳孟炎看來竟是值得滿足的,可見,他們父‘女’兩個雖有些相像,但終究是不同的。
柳檀雲舀了這個折中的主意來勸說柳孟炎後,便又在回宮之後,將這話說給何循聽。
何循聽了,便笑道:“到底是你主意多,知道你父親是不甘寂寞想湊着人多尋熱鬧呢。”
柳檀雲笑道:“他年紀大了,你多體諒他一些。”
何循遲疑地說道:“清風還與岳父鬧着?你當勸着他一些,他最聽你的話了。”
柳檀雲無奈地笑道:“清風不是小孩子了,我勸了他兩句,他再要如何,那就只能由着他自己去想明白了。”說着,心裡略有些歉意,暗道自己早前年輕氣盛,由着‘性’子教唆柳清風跟柳孟炎置氣,不想柳清風大了,跟柳孟炎越發疏遠了。想着,因想到柳清風跟柳孟炎疏遠後,柳孟炎對着她的時候越發親近,不由地又得意地笑了起來。
何循‘摸’了‘摸’自己肚子,對柳檀雲說道:“岳父這兩年老的越發厲害了。也不知道大哥是如何保養的,瞧着竟不像是比我大十幾歲的人。”
柳檀雲想想何徵那模樣,笑道:“大哥那樣也不好,你沒瞧見一把年紀了大嫂子成日裡心驚膽戰地看着大哥出‘門’,大嫂子做夢都怕大哥哪一日又仗着相貌年輕年少輕狂一把呢。”
何循聞言,淺笑道:“難不成你不怕我也年少輕狂一把?”
柳檀雲低頭羞澀一笑,眼睛瞄到何循的肚子疼了一下,臉上的羞澀一掃而去,轉而,將手搭在何循肩頭,含笑道:“太上皇,可否容臣妾先輕狂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