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陰雨綿綿。
洛京城西郊被萬衆矚目的金穗園,一大早就又趕來了一羣女人,花容憔悴,惶惶不安。
雖說周曼雲老實地躲在自個兒的小院裡倦睡戀榻起時遲,但在用午膳時還是得以拿小橋的回報作了調料佐餐。
頂風冒雨,不辭辛苦換地方住的女人都是世子蕭澤從城中公府裡攆來的妾室通房。
原本金穗園住着蕭家各房從雲州來的嫡妻舊人,城中公府裡盡是一堆兒新鮮的“戰時夫人”。
就如蕭澤進洛京先後納的兩房貴妾,一個是陳朝舊勳博遠侯史家的嫡次女,一個是新貴路州賀老帥的嫡三孫女。這兩個出身不凡的妾室,在城裡府中一齊都是被下人們分別喚着史夫人,賀夫人的。
但正經在金穗園裡帶着孩子的蕭澤嫡妻秦氏,還被本應稱王妃的婆母用謙遜的“徐夫人”壓着,低眉順眼地繼續當着她的“大奶奶”。
蕭睿登基,徐夫人會帶着他的女人住進皇宮。蕭家成年各子現在也都確定了只剩下匾額待擬的府邸,屆時也會讓新歡舊愛們勝利會師在新領地。
嫡庶尊卑,根本就不會因正經嫡妻的低調會有所改變。
在金穗園的原配們一個個都在卯足了勁兒在等。等着兩邊廂在六月二十五合併,再出手料理了丈夫給自個兒新添的財產。
周曼雲同樣掰着手指,滿心期待着能各歸各家關起門來過小日子的生活,蕭泓兄弟各家到時的熱鬧也可以眼不見心不煩。
可離着大日子已就剩下十幾天,蕭澤突然來的這手估計能把他兩邊後院的女人都弄懵了。
而凡事講個兄友弟恭,估計同樣在城中納了美妾的蕭淵等人也得趕緊學長兄的樣兒將自個兒新得的美人送到了母親和妻子的眼皮子跟前。
提前的相逢,說不得在園子裡就會砰砰地撞出幾個火星子。閒極無聊有得戲看了!
自覺不關己事的周曼雲,很是不厚道地抿脣一笑。
專愛刺人私隱的小橋更不厚道。不僅說着眉飛色舞,還時不時地咯咯笑出聲,就象是隻正抱窩的小母雞。
“世子昨個兒晚上召了賀氏侍寢。起先好好的……近三更時,不知賀氏恃寵而驕在枕邊說了什麼,被世子爺一腳就踹了下去……然後,大半夜裡世子就起來趕府中的女人都來金穗園,說是讓她們伺候着大奶奶,學學什麼是爲妾的規矩。”
跟賀明嵐有關?曼雲臉上的笑容不自覺地就淡了些。
“大奶奶趕早得了世子傳來的信。不到辰時就等在園子正門前接人……長房院裡,初見的姐姐妹妹一團兒和樂着,胡氏好心上前多問了賀氏幾句,結果一時不察把她遮顏的面紗給扯了,結果一見她鼻青臉腫,衆人就圍了上去。”
與人作妾的女人能真得了什麼好,色未衰愛已馳的事並不鮮見。而不論什麼原因。居然下手打自己女人的男人就根本不是個東西。
心知肚明賀明嵐是爲誰所傷,周曼雲直泛起了一陣兒噁心,一隻擡起的素手搭到了胸前。
在她身邊旁聽的嫺英立即有眼色地喚了流水去換了茶,而自己則拿來了盛着蜜餞的攥花食盒。貼心地用細籤叉了遞給曼雲,輔作消食。
曼雲輕輕笑了笑,卻是將稍嫌甜膩的蜜果子轉手伸到了小橋的手邊。
小橋就勢拿了塞進嘴裡,邊嚼邊含糊不清地繼續叨叨,“賀氏性烈。當下就跟胡氏鬧騰開了,打了起來……奶奶,聽說胡氏的父兄也是王爺在雲州的舊部將,跟賀家本有舊情,從前閨閣裡她們也以姐妹相稱過的。不知怎麼反倒是她們先打起來了?”
曼雲想想。低嘆道:“雖說現下她們都是妾,看着一般齊。可若等大哥成了太子,按着定製一妃二娣四媛,位份上自然會有了差別。大嫂有子有女,另個何氏出身不錯也有生了庶子,其餘現看着相差不多的女人自然要多費些心力。”
若是象自家姐姐那樣無名無份的豈不是更加可憐。婁嫺英低下了頭,眼中泛起了潤瑩微光。
曼雲似有所察地瞥了嫺英一眼,心中暗歎。
“奶奶!那個賀氏被大奶奶罰了禁足抄經三個月!”,小橋咧開一嘴白牙,笑眯着眼道:“要不,屬下再去探探她爲什麼會被世子踹下榻?”
眯眼細光,暗含冷芒。當年在路州就被盯上的賀明嵐和她身邊那個玩毒的蕙心讓小橋總算覺得無聊的後院生活多了點活氣。
“呸!人家房中私密幹我們什麼事?”,曼雲一把拉過小橋,笑擰住了她的耳朵,“我倒覺得當務之急是把你們幾個打發嫁了。”
嫁了?過河卒有進無退,一世的平安喜樂真能與己有關?室內相互打趣的笑聲鬧成一片,不知哪個在低眸時隱澀地藏了滿目悲涼。
“好了!”,自覺該穩重些的曼雲清聲一咳,坐直身子,正色地交代着屋裡的衆女,“大房事自有大嫂處置,從今日起我們不探不理,就盡數擋得遠遠的。”
見曼雲說得鄭重,衆女不禁凜然,齊齊地應下。
六房欲置身事外,但事也總會找上門。
不過隔了一天,大房的婁巧英就來尋了自家妹子說話。
但正如所料,婁嫺英十句應三句,三下兩下就擋了婁巧英有心分享秘事的話頭。婁巧英見都沒見着周曼雲,就神色懨懨地回稟了差她做先鋒的主人。
婁巧英的多此一舉並非出於崔大家或是蕭澤授意,現在在金穗園中正經管着她的另有其人。
許是見巧英的初探無效,轉天天氣剛剛放晴,曼雲的大嫂秦氏就特地力邀了曼雲和幾個妯娌一道到她院子裡賞花品茗。
除了被禁足三月的賀明嵐和受了牽累也要閉門半個月的胡氏,以史氏爲首的長房妾室們持禮甚恭地在秦氏的帶領下極盡地主之誼。
若蕭澤當上太子,這些小嫂子也會水漲船高地有了品階位份。幾個弟婦不敢真拿大,倒也笑意盈盈,相處融洽。
秦氏很快地就被老四媳婦鄭氏絆住了。
蕭老四有樣學樣的速度最快。在長房女人到金穗園的當天下午,就將自己新得的兩個美人兒送回到了妻子手裡。
兄弟友悌,夫唱婦隨!
男人們送了人來。而要怎麼拾掇了新人,做弟媳的不免要跟長嫂學着點。
“多累!”。看長嫂被鄭氏拉住,又圍過去幾個同仇敵愾的正牌嫂子,難耐夏困的曼雲腹誹一句,安份遠坐躲着蔭涼。
六房無妾,捱得近了,倒讓人嫌她顯擺。
“六爺專情,六奶奶的日子倒是讓人羨極!”。不知何時靠近曼雲的清麗女子低聲嘆着,遙望前方的目光盡顯迷離。
在幽嘆聲中遲鈍回過神的曼雲,先看了眼被圍人羣中的秦氏,再打量了下如同被清空場子的四周。瞭然一笑,起身施禮讓了蕭澤的小妾史氏在身邊的繡墩坐下。
人家既有心欲言,躲不開也就只能既來之則安之,且聽聽長房拼了命要讓自個兒知道的要事是什麼了。
史氏坐下與曼雲閒扯了半響兒,見曼雲和善。不覺地拉住了她的手,自感身世哀嘆。
“即便一母同胞的嫡出,晚生下幾年就怎麼也趕不上長兄長姐!我與賀家妹妹自小也都是當着別人家未來的主母教養,可到頭來還是家中還是打發着成了世子的妾室。”
曼雲靦腆一笑,雙目茫然。一副根本就不知眼前麗人所言何事的樣子。
“六奶奶,其實我真心羨着你這樣的日子,想必賀妹妹也一樣!”,史氏捂着脣連咳,更露出了嬌怯可憐的慼慼之意,嘴裡低喃道:“也怨不得賀妹妹會忍不住露出悔未嫁給六公子的心思……”
曼雲眉梢輕挑了下,接着依舊耷眉耷眼地做了啞子。
“六奶奶!”,覺察自個兒失言的史氏倒一下子驚了起來,慌忙拉着曼雲的手解釋道:“賀妹妹在伺候世子時喊了六爺的名才被爺踹下榻的事是那起子小人胡說,你可千萬別信。”
周曼雲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賀妹妹雖說待嫁閨中時曾說過必嫁六公子,但我們既已做了世子的妾室自然是要知份認命的,又怎會恬不知恥地惦記着舊事……”
史氏語音悽麗婉約,卻又不失滔滔……
蕭家妯娌之中身體康健也最無煩事絮心的六奶奶周曼雲,最終還是刷白着俏臉,自言偶感不適,第一個向長嫂請辭。
秦氏關心備至地對曼雲噓寒問暖一番,才戀戀不捨放了人走。待等曼雲主僕走遠,狀似無意地對着遠遠站着的史氏讚許地點了點頭。
蕭澤因着賀明嵐故去的長兄總對她懷着些撫憫的憐意,又極給賀家面子。即便現下生氣,但料想到了定名確份的時候,還是會重新捧起賀明嵐的。
趁她病要她命,固然不錯,但是一團和氣的蕭家長房不好亂自內出,只好求了個功夫在詩外。
六房的周曼雲生性好妒,竟將男人看作了自傢俬產,根本就不容人染指。當年回雲州路上經賀家,與賀明嵐發生摩擦的風言風語私下早有傳出。
而她們也沒傳錯話,不過是將蕭澤當日責打賀明嵐時戾聲喝罵的實話不小心地露了出去。
周曼雲使了醋性兒與賀明嵐爲難最好,至不濟也能讓安靜的六房後院夫妻倆鬧鬧。省得在就要當皇帝的老公爹面前凸顯得六房夫妻倆個老實無事,更得聖心。
隔年舊飯,被人有意炒得火熱。曼雲卻是聞味欲吐。
所以她索性借被駭着翻起了醋浪,立即避開,窩回自個兒榻上擁被閉目,悠哉地約了周公下棋。
好夢正酣,曼雲根本就不想理了長房的破事,也自覺只要不自亂陣腳,就根本不會出什麼事。
流言長腳,卻不會在曼雲這兒止住。
關於禁足的賀明嵐失言得罪蕭澤,大半夜光不溜丟地被踢下榻趕出房的香豔故事,還是透着各個途徑,掩掩塞塞地繼續傳了開。
傳着傳着,在一些挖掘隱情更深的特殊人羣中漸有了另一個似是而非的版本。
賀明嵐被夫主收拾不假。但細究起因,其實是蕭澤賊喊抓賊的先下手爲強。
蕭世子翻雲覆雨之時在美妾耳邊深情款款地喚了別個佳人的名字,才引發傲氣的妾室不成體統的胡攪蠻纏,自找倒黴。
即便美人在懷,還讓獵豔無數的蕭澤念念不忘的女人是誰?
對着聽者的好奇目光,自有深諳內情的熟人勾起嘴邊的獰笑,掩脣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