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臘八,霍城的年味也越來越足了。
對於第一次遠離了家人寄居在周家過年的高維來說,在周家孫輩探望周太夫人謝氏前幾日收到家中託人送來的年禮,讓他踏踏實實地放下心來。
協助着高家渡江送禮來的正是薛進均。
此前薛家父女從霍城離開時,高維在薛素紈的殷勤建議下就在城門口草草寫了幾行家書託他們帶到允州。
一封由父親高恭親筆寫的回信也擺在了高維的面前。
仔細讀了三四遍,高恭手一鬆,信紙從他膝上滑下跌進腳邊的炭盆,火舌輕舔,一縷青煙嫋嫋而起。
再順手一盞殘茶潑下,紙成灰,父親的殷切交代卻不停地在高維腦海裡盤旋。
高恭極贊同周顯將高維送去傳芳書院的決定,若高維今後想進學出仕,彙集了不少和州精英學子的傳芳書院是求學和交友的好所在,當年高維的祖父和周顯也是在此地結交的。
只是高恭特別強調了,既然住在溪南小州府就一定要多向周顯請益。當年,年青的周顯即被武宗看重着意培養,雖因永德三年事開始仕途波折,但爲官經驗肯定與一直在鄉教學的周桐有着天淵之別。
周顯老年的消極避世不可取,得擇其善而從之,擇其不善而改之。
再有就是對薛家父女的點評,高恭讓兒子拿捏分寸結交着,不可想此前表現的熱絡過頭,但也不能冷着。
“爲父在允州爲政地方。方知處政艱難。當今旨意在夏口擬建南巡行宮,當地富紳商家多有牴觸,薛商得知後樂捐大額資財,其行可嘉……今維兒與薛家小兒交好。但必須使其爲我兒所用,而非任其借我兒之勢……”
父親的訓示一下子讓高維倍感壓力。顯然,寫信來的高恭還不知道薛素紈是個女孩。
將來可以通過自己改換門庭的商家子是可以爲友的,可本應養在深閨的女孩,就算是拿捏分寸交往也很麻煩。
高維又拿起了桌上的一份紅色請柬,俊秀的臉上立時擰起了眉頭。
請柬正是薛家送來的。薛素紈極用心思地附了一張紋花香箋。娟秀的小字密密地寫了滿張,不僅請他,還提了亟不可待想要見到周家六姑娘與之交好的心情。
薛家此前提過要在霍城置業,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店鋪住所就全部安排得妥妥帖帖,現就是下了貼子,在臘月二十請着搬家入住的暖房宴。
可惜曼雲年紀太小,又被周顯和五嬸杜氏寵着,難免傲氣了些,若是她肯放低身段與薛素紈走動走動。一切都事半功倍了。
高維有些遺憾地把請柬重新放回到桌上,攤開紙筆開始給薛素紈回信。
後日臘月十六,他要隨着周家衆子一起去趟澤亭,拜見在那邊莊子裡住着周太夫人和大夫人謝氏,待回來是會去薛家的。
至於到時能不能帶着曼雲去,高維並沒在信上把話說死。他準備在去澤亭的路上。找機會再跟曼雲講一講道理。
冬日正午間的暖陽,明亮而不刺眼。
周顯正帶長孫周恪在周府內的一處院落裡,四下走動。
院是舊院,這會兒因摒退了下人,只有祖孫二人轉着,顯得有些冷清。可移植的花木專挑了好的,在冬日依舊鬱鬱蔥蔥,處處透出蓬勃向上的喜氣,讓人看在眼裡就覺得神情氣爽。
這處院落是明年開春,周恪將要過着新婚生活的新房所在。
周顯看過空空蕩蕩的新房。站在廊下扶住長孫,萬分感慨地道:“待明日義慶柳家送來的傢俱擺上,房子也就滿了。待等有了小孩子,這裡也就會熱鬧起來!”
周恪的臉上不禁一陣兒發燒。周顯提到的義慶柳家,就是他聘定妻子的孃家。由柳家而來的大件嫁妝已停在了桃花渡等着挑了明日的吉時進城進院。
而等到後日十六他帶着弟弟妹妹去了澤亭,再回來,就可以看到佈置一新的新房了。
“子誠,你的妻家雖現下無人在朝爲官,但義慶柳氏一族卻是難得的耕讀世家。柳家女在室居長,自幼承着庭訓,幫着理家,素有賢名,老夫才做主聘她做了周家長孫媳……這一次,你去澤亭請你孃親歸家主持,還是要跟她細細說明了,萬萬不可輕待了柳氏。”
周顯只要想到住在鄉下的老妻,就頭疼非常。
在兒女的婚事上,周太夫人謝氏一向心氣大,折騰出來的事情遺禍不淺。
這一次爲了周恪的婚事體面,要將大夫人謝氏請出來鎮鎮席,雖說長子長媳近年表現還算不錯,但周顯還是怕謝氏會受自家婆婆兼姑母的影響做出些捧高踩低事體來。
親上加親的婚事,說來是親近,但要是有什麼不好了,就更加麻煩。
順着這點想頭,老頭子的心思自然地繞到了原本也想着親上加的孫女曼雲與高維,周顯忍不住長嘆了口氣。
周恪連忙扶住了祖父,側頭耐心相詢。
周顯一把抓緊了周恪的手,很是認真地說道:“子誠,老夫近年確實已漸有力不從心之感,兒孫的未來時刻懸心,卻又不知該如何處之。你這兒,柳氏進門,我也就指望在閉眼前看到四世同堂。只是將來你的兄弟姐妹恐還要勞你扶持……”
周家各房的孫輩親事一直壓着周顯的心,比如二房的庶生子女多,又受周柏牽累,曼妍就嫁得有些難,現在還壓着周曼清大女未嫁。但卻讓周顯最覺得難爲的是年紀還並不算大的曼雲。
爲着死去的周柘,還有老妻給曼雲下的香零,周顯自覺要是沒法給曼雲安排個穩妥的未來死不瞑目。
但是時光卻不會刻意留人。周顯只能扯着嫡長孫周恪小心翼翼地將此前跟高氏、杜氏等人都交待過的話仔細交待了,額外更叮囑了些並未跟內宅女子提及的大事。
高維之父高恭完成了允州河工事,因任職期內勤勉清廉,又升了官。正式地知了允州並負責起夏口行宮的督造事。
“老夫考慮與高家結親,看的不是高恭,而是曾與你五叔學過畫的高維,總想着青梅竹馬,他也念着舊情會對雲姐兒好些。
但是兩姓婚姻所慮極多,高家不曾開口求聯姻但卻送子來霍城。此舉本就曖昧,看他前後幾封書信,也是怕那些想要與他攀親的人家上門不好推脫,借了我們周家做筏子。
若是最後與周家聯姻可說世親,若是不成,他也能說只是親戚人家寄讀而已……老夫雖不喜他如此作法,但看在高維還算順眼的情形下,也就樂得裝了糊塗……”
傾耳受教的周恪頻頻點頭。
雖然祖父有言,讓他們讀書盡心即可,不求仕途顯達。但對會影響周家的陳朝官場,幾個兄弟常聽周顯分析,因此對各類事情也漸漸有了各自的想。
高維的父親高恭,時人皆贊清正,但說得實在些,也是因其出身書香。家中自有薄產,而且志向高遠所求並非富貴而已。他的長子與楊翰林家聯姻,圖得也是個清貴中正之名,而楊家也是跟周家一樣是能算到勳貴世家的拐彎親裡的。
不直接聯姻,但說起來也是貴人們的親戚,哪邊都不靠着可以得了皇帝信重,若真是有事,卻也能有人可求助。愛在這方面瞎琢磨的周忱在幾個兄弟的私聊中,很是小人之心地評價過這位世伯。
只是這樣的話,他們兄弟幾個不敢在長輩和幾個小點的弟妹的面前提上半句。
可現在看來。周顯也不是單純地只認了高家的好處,只是老人家平日藏得深,在平日對高家父子的讚揚肯定中,半點看不出。
粗通成人規則的周恪很是認真地將所聽牢牢地記在了心裡。阿爺如此直白地講這些,是要他擔當起家族長兄責任。做姐妹們出嫁之後的後盾,這一點,周恪明白。
臘月十五的辰時,桃花渡口,滿載着義慶柳家嫁妝的船隻卸貨。
提前而來的這批嫁妝多是陳列在屋中的傢俱,式樣繁多,從牀塌屏桌到几凳盆架,要把周家小院裡那個空空的新房填滿。
一具披紅的黑漆大棺在最後下了船。
江南人家嫁家中重視的女兒,講究的就是從生到死,一絲一毫都不用婆家一絲一線。此次柳家嫁女到周家算是高嫁,也就格外更講究了些。
特意站在順意船行二樓窗口看熱鬧的曼雲,看了看身邊的周慎,兄妹相視一笑,齊齊對着那口大棺咂舌不已。
曼雲不禁感慨下前世,也許是自己沒帶着棺材就嫁了高家,所以最後才落到了死無葬身之地。
一線從曼雲眼前過的紅色傢俱河流,也讓她認識到今生不同。大哥周恪除了模樣還跟前世一樣,從他的字到他的妻子,都跟前世大相徑庭。
柳家來的大嫂,應當比當年被謝家安排來的王家嫂嫂要好相與得多吧?
曼雲正想着,被白露扶在張椅上的周愷指着樓下,開始連聲叫道:“姐!姐!新娘子!新娘子……”
“怎麼會有新娘子,這隻在送嫁妝……”,曼雲笑着糾正了一半,也呆住了,在棺木之後,有兩頂兩人擡的小轎,平頂青帳,只在轎頂結了朵大大的紅色綢花。
因轎子是驅使人力,在陳朝有着嚴格的使用規定。一般在民間能見除了皇帝親賜給年老病重官員,也就只有新娘子纔有着坐轎資格。
柳家女要到明年才嫁,這時來的轎子裡又坐着誰?
周曼雲略思忖了一下,明白了過來,只是對着身邊的周慎與周愷沒法講。
等周家幾兄妹回了周府,那小轎中人的身份也就含糊地傳進了曼雲的耳裡。
柳家送來了兩個長女身邊的貼身丫鬟,一個大點的十八歲,另一個十五歲。她們將在周家住到新年的正月十五,然後再回到義慶。
當然,她們不是隻幹住着不做事,這兩個丫鬟肩負着重大的責任。
因爲周家衆兄弟被周顯管束的極嚴,過了年就十八歲的周恪根本就沒有其他大家公子身邊所謂的“房裡人”。
義慶柳家得知周恪立身端正很是欣慰,但爲了自家姑娘的未來考慮,還是依着舊禮,選來了兩個人來做“試牀”。
既來試牀,也就是由着周恪挑一個或是兩個都要了。而她們在相伴周恪一個月後,會回到義慶。待柳家姑娘嫁來時,或跟着來當通房或是直接被打發,就由周恪決定了。
傍晚的修裕堂中,周忱等幾個十幾歲的大男孩都曉得點兒女事,好奇而又興奮地圍着剛見過兩女的周恪,問東問西。
“恪大少爺要被試貨了!”,徐羽大笑着,拍上週恪的肩膀。
周恪的臉瞬時紅得賽過了蓋在嫁妝上的紅綢,打着結巴應道:“明……明天……我還要跟大夥兒一起去澤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