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沉的帳篷中亮起了一豆燈光,離着牀榻一丈來遠。
昏黃的光線不是爲照着榻上人,而是爲在暗中視物有些困難的齊衡提供着照明。坐在一隻小胡椅上的年輕大夫,不過三十出頭,卻已蓄了整齊的短鬚,青衫潔淨,眉眼溫敦,一副和善可親的模樣。
燕州神醫齊世保一系的後人大多是如此扮相,仍踞坐在蕭泓榻前的曼雲粗看了今後三天需合作的大夫一眼,重又將視線凝回到了自己的指尖。
纖纖玉指下正壓着蕭泓的尺寸關脈。經了蕭澤的勸說,憤然閤眼閉目的蕭泓只當自己是在提供着具屍體供周曼雲勘驗,身子僵直着紋絲不動。
前前後後,要命的救命的毒蠱疊在一起,若等即將來臨的下一次“笑獨眠”毒發,相攪相合,救之就更不易了。
心中劃過了一絲尋人及時的竊喜,周曼雲緩緩地放開手,輕嘆了口氣。
“敷在面上引助赤蛛毒早發的是七葉花汁,再用溫霖丹護血脈防毒侵心……而後,又用了眠童草?”,查出了幾樣後加的藥物,周曼雲側目問向了端坐一旁的齊大夫。
“只有眠童草是我爲了抑住六公子身上帶着的影蠱所用。而七葉花汁和溫霖丹,卻是六公子來到樸鎮前已在用,還帶了成藥來。”,齊衡看了眼邊上表情嚴肅的蕭澤,得了點頭默許才轉回頭對眼前的男裝少女老實地作答。
“那麼,這兩樣應當是宮裡那位呂公公的。”,大約確認下了來源,周曼雲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個死太監還下了影蠱!”,蕭澤咬牙切齒地狠言,是要讓正裝死的小六再一次清楚聽到。從宮中秘密接出小六,他就一直跟弟弟強調了呂正其人與蕭家有着深仇,絕不能輕信,焉知在行宮中呂正對蕭泓施恩是否是起了什麼歪心。謀着後算。
“影蠱是我在迭香樓前下的,是想着分開以後不論生死,找他都能方便些。”,曼雲輕聲地迴應道。
靜躺在牀榻上的蕭泓,長睫象蜻蜓的翅翼一樣輕輕扇動。暗透出了些不堪一擊的脆弱。
不論是宮裡的那個死太監還是眼前的女人。都不是好東西!一直盯看着弟弟的蕭澤,掃了一眼正和齊衡研討着解毒之法的曼雲,迅速地俯身榻邊。在蕭泓的耳畔沉聲叮囑道:“蕭小六,你給我長點心!別再輕易地爲個不值當的女人丟了蕭家男人的骨氣。”
蕭泓正欲睜開的眼睛再一次牢牢地合上了眼簾,鎖住了睫毛上剛帶上的一滴透明眼淚。
“哥,我答應的事會說到做到的。”,等了好一會兒,蕭泓才啞着嗓子,低聲迴應。
這次行宮的冒險一行受傷的是他,但給蕭家帶來的風險,蕭泓也心知肚明。那一晚。如果不是跟蹤的暗衛速報了被他甩在江邊碼頭的事實,而蕭澤也立即從小八那兒榨出了他含糊不清的交代……再加上深宮之中的應當感念其恩的呂正相助,也許自己英雄救美的妄行已然給蕭家造成了滅頂之災。
即便如此,摔馬的三哥,斷臂的八弟,他們身上帶上的傷也都是因了他的錯。
可就在剛纔。周曼雲清描淡寫的一句話剛剛入耳,自己居然還就會幻想着,只要她解釋,只要她求恕,就不妨試着去再次地原諒她。漸重了鼻息的蕭泓。緊繃着滿是黑痂的臉孔,握掌成拳的雙手鼓起青筋,狠狠地咬住了牙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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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着就好!你就當她是請來的大夫就好,等你好了,哥會給她付了豐厚診金的……”,蕭澤笑着揉了揉弟弟的發頂,緩緩地站起身來。蕭泓的傷痛,他看在眼裡,心裡明白。但這是個難得的機會,讓小弟短痛一次,就此擺脫那女人的難得機會。作爲長兄,他自覺有着將弟弟錯擇的人生重糾回坦途的義務。
只當自己是大夫就好!聽到蕭澤尾音的周曼雲長長地吸了口氣,目光沉靜如水地重新落回到了自己要照料的病人身上。
只有三天的時間,都能做些什麼?
不過是開出張單子,讓齊衡幫忙準備了藥物器具,就又迎了一次日落日升。
一直以來密不透風的小帳捲起了厚厚的氈簾,布窗縵上了輕紗,篩漏着日光。
“不管如何,人總不是喜陰背光的蛛蟲,通風見光還是要必須的,否則好好的人也會在黑暗中越病越重。只要不要讓他帶着蛛毒的臉頰被光直照了就好……”
曼雲靜靜地坐在榻邊小凳子上,嘴裡對着一邊執筆記錄的齊衡絮絮講着,十指纖纖輕揉着蕭泓的黑髮,指尖有潔白若雲的泡泡繞浮着。
她的膝上有布墊,蕭泓的頭正枕其上,仍舊緊閉着眼的臉孔掩在了密實覆蓋的白色細紗之下。少女圓潤的指肚摩挲在他的頭皮髮際,也不停地牽着扯着他的心臟不爭氣砰砰直跳。他恨她!卻又毫無原則地就想象只賴皮狗兒一樣一直這樣膩在她的懷裡不再起身。
“現在他痂熟將落,外露部分已無毒性,所以細心幫着洗髮沐浴都是可以的,只要不碰到痂殼即可。”,曼雲語柔聲輕,手上的動作更是輕柔,一點點拭乾了蕭泓的長髮。
在齊衡的幫助下將蕭泓扶移到榻上,曼雲才又伸手將他面上的紗巾輕揭了幾層,只餘下最底敷了淡綠色藥膏的一層藥膜。
“可……小於姑娘爲何要在六公子痂落前進行清潔?實際等兩日痂落之後再洗理也對病人也應當無礙吧?”,擔着監視之職的齊衡疑惑相問,不爲職責,只爲好學。蕭澤爲他引見仍介紹了曼雲是小魚姑娘,而他現在直當了曼雲是姓於的。
無意之間,周曼雲又多出了個古怪身份。
不過是假公濟私想對他好一些,不容他拒絕的好。甚至爲此,她爲他下了更強化了藥性的醉倚香,讓他無力反抗。
曼雲淡淡一笑,圓睜着兩隻烏溜溜的大眼信口扯謊道:“單隻赤蛛毒自然無礙,但我們不是要先解影蠱?影蠱身輕好潔,自然是要如此。”
“這種無關緊要的蠱不是應該留在最後解嗎?”。隱隱發顫的聲音從榻上響了起來,蕭泓微睜開的雙眸透出了些不捨的惶恐。
“我答應過蕭世子毒消債清!要解自然就是要全解,從易到難總是更好些。”
曼雲環顧了下四周,身邊好學的齊衡,還有帳中象一排影子一樣立着的*個侍衛。原本輾轉在舌尖的溫柔話語一出口就轉成了清冷。
“隨你!”。狠咒一聲,蕭泓將臉扭到了一邊,可不過一會兒。又在齊衡的低呼聲中,再扭回頭定定地盯住了周曼雲。
水晶盂上空,一把銀質小刀輕割過了曼雲的食指,一滴鮮血直滴在盂底緩慢淌開。隨着血開,一隻細小如蚋的白色蟲子漸振開了雙翅。
透明翅膀鼓動的頻率由緩到急,漸漸地讓人無法看清,快捷地扇動出只有同類才能聽到的嗡響。
蕭泓的左手一把被曼雲抄起,一根銀針直刺向他食指的小小鼓包,擠出的一滴鮮血啪嗒落在了盂底。
血液相融。從血中掙翅立起的是隻跟前只小蟲子一模一樣的小蟲子,不過通體皆黑。
雙蟲翅須輕動,又由急而緩,最後漸停了翅動,蟲身緊緊地貼合在了一起。
水晶制的盂蓋迅速地被合上,牢牢扣死。懷抱着蟲盂的齊衡露出了驚喜的笑容。腆着臉向曼雲求道:“居然是活着的影蠱,而且它們相聚交尾,應當可以產下新的影蠱幼蟲來。小於姑娘,可否割愛就把……把這一對送給在下?”
不具毒性只爲尋蹤的影蠱,雖在大部分毒家眼裡形同雞肋。但卻難養非常,特別是蟲卵更如芥子,常常得而誤失。但對隨身攜毒的銀子直接識帶卻毫無困難。
周曼雲笑着應下,倒是又細交待了齊衡一些要注意的禁忌。
那副雲淡風清,無所掛礙的神情,最是令人厭惡!蕭泓盯着齊衡按着曼雲交待用純黑綃紗籠起了盂盆,憤惱地屈起了還在隱隱生痛的食指。
“今日……第二日的解毒就先如此。待明日辰時過,先解笑獨眠,然後檢視他體內原帶的那個不知名的淫蠱狀態,最遲在子時前幫他解盡蠱毒。而子時後,他臉上的赤蛛毒也就可以落痂了,那時煩齊大夫幫他處置,再解了醉倚香……我這樣並不算違與蕭世子的三日之約吧?”
曼雲笑語盈盈地相詢,拿人手短的齊衡抱着裝着影蠱的水晶盂頻頻點頭。
“我不需要!”,一聲怒吼從側旁的榻上響了起來,蕭泓赤目帶火,幾欲從眼眶中迸了出來。
他身上的牛筋繩已盡解,但是該死的女人又說服了齊衡和大哥,給他用了種讓人手軟腳軟的新毒,讓他雖得自由但孱弱得擡手擡腳都需人相幫,如若不然,他現在就會衝身而起,將沒心沒肺的周曼雲撕碎了。
在行宮裡自己中過的醉倚香,用在蕭泓身上是重新加強了效力的,爲的就是怕他掙騰。周曼雲抿嘴一笑,對齊衡道:“還煩齊大夫將安排通知世子,明日好做準備。”
“齊大夫!你去跟大哥講,讓這個該死的女人滾,現在就滾!笑獨眠的解藥,大哥那裡就有,而女人……你讓大哥隨意給我找個山野村姑、青樓伎子。隨意!什麼樣的都好!明日之後,我必三書六禮娶了那人爲我嫡妻,也絕不讓眼前這個惡婦碰我分毫!”
毒消債清!解完毒就要轉身離開的女人,把自己當成了什麼?
蕭泓怒瞪着一步步緩緩行到榻邊的曼雲,憤恨地咬牙道:“我要娶妻,明日就娶!無論什麼樣的人,只要是女人就可以!但只除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