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駿馬踏着熟悉的歸途,噠噠作響,將城外角聲城內鼓串成了一條線,漸將着夜歸的蕭泓送回到了景國公府中。
年輕男人英挺的雙眉在侍女小橋的低聲通報聲中,死死地打了個結,獨自推門進屋的腳步卻放得極輕,如同作賊一般。
時已過二更,但往日即便自個兒再晚歸,內室裡依舊會留着一點正燃着的溫暖燭火。微暈的光華之下,美麗可愛的妻子邊忙着各種各樣的活計,邊等着他,自得其樂。
“怎麼不點燈?”,憑着室內淺淡的氣息,蕭泓摸到了窗下,手指探上了曼雲的額頭,低語輕問。
室內的一片黑暗寂靜令他擔憂地不敢點燈,唯恐火摺子擦起的一瞬間會讓潛藏的真實插翅而飛。
躺在搖椅上的妻子象是睡着似的沒應聲,蕭泓落在她額上的手更貼緊了些,秀潔的額頭只是微涼,可指尖再往下,卻濡上了一片更加冰冷的殘淚。
“曼雲!”,原本俯下的身子索性半蹲半踞在了椅邊,蕭泓低頭靠向了曼雲的耳邊,飛快過濾着妻子突然如此傷心的種種可能。
回到雲州之後,他常呆在軍中的原因,曼雲是知道並理解的。考慮到曼雲的身體,儘可能讓她少喝些避子湯只是附帶的小理由,最主要還是因爲洛京的父親暗地裡交代的軍事籌備。在變亂頻繁的世道,每一個後方都有可能變成前線,若是隻顧圖了躺在榻上的安逸,說不準會讓整個家族都變得無法安生。
明事理的曼雲是不會糾結這些事情,那就是因爲……
蕭泓念頭一閃,溫柔勸道:“還是爲小羽哥失蹤的事嗎?前幾日,你不還自個兒說小羽哥鬼精,若沒消息反倒是藏得嚴實更安全?”
身在雲州,雖說中原的消息有些遲滯,但作爲蕭家的大本營。雲州總會收到了各地傳來的各樣軍報,幾乎與洛京相同。當日從夏口迴歸楚陽的徐羽,在一個多月前就已從僞楚的國境之內失蹤,據說是因當日夏口行宮逃生遭到僞楚朝中質疑和父親徐訥的責備,帶着刑傷憤而出走,如今下落不明。
“曼雲,我今天又接到四哥從歷澤發來的信報,通篇都在埋怨師父。四哥說徐訥思縝行穩,老奸巨滑,半點沒有因爲徐羽事與僞楚國主劉泰君臣見疑的跡象。現在四哥正在派人手想搶在僞楚那些人之前找到小羽哥。方便……方便用間策反。我有去信請四哥盡力對師父網開一面。信一送出去。我就想到其實說不準該是由你寫封信給師父,幫我求他對四哥手下留情纔是……”
聽到丈夫如約帶回了新消息,原本緊閉着雙眼不聲不響的曼雲在他的絮言中輕嗯了聲,應道:“我是想師父了。”
肯說出原由就好!
蕭泓長舒一口氣。伸臂撐在曼雲的肘腋之下,象待着孩子一樣地將妻子抱了起來拍背相哄,“若是四哥那邊進展順利,說不得我們下次進京就能請了師父到府裡做客,還有……還有小羽哥……”
想起師父根本不是他說的牽掛,是自私地想到前世今生吃下的那些藥!曼雲伏趴在蕭泓的肩頭,鼻頭一酸,不覺又有些珠淚欲雨的衝動。
前世裡喝下的絕子藥,今生算是都找到了出處。香零是祖母周太夫人下的。雪訶子應當來自改名叫了王素雪的薛素紈,這一世的藥被曼音服下擋了災。而玉徹,按着前世推想,曼雲本以爲是賀明嵐的傑作,而這一次卻相逢在了蕭府之內。
當年。孃親杜氏看着父親周柘從周太夫人那兒拿了不讓她生育的絕子藥回來,是何種心情?突覺有些母女同命的曼雲,腦子一拐又想起了現在身在江南的孃親,原本強忍的傷感頓時化作了淚雨傾盆。
“曼雲!曼雲……”,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在蕭泓嘴裡喚着,他的手撫過她的長髮,她的腰背,極盡着努力勸慰着她的傷心。
當年的父親又是怎樣想的?知道自己信重的母親要對深愛的妻子下毒,是否也曾同樣傷心?但若他什麼都不知道,就讓祖母順心遂願了又會如何?
曼雲的淚意漸收,稍用了些力掙開了蕭泓的懷抱,坐穩身體,怔怔地盯向了黑暗中正閃着疑惑望着她的一雙眸子。
“蕭泓!我……我心情不好,不是因爲師父師兄的事。而是……也許,我再往下說的話,你會覺得荒謬,但是還請你認真地聽我說完,好嗎?”
一隻冰冷賽雪的小手緊緊地抓住了蕭泓的手掌,曼雲的眼眸之中盡透了決絕,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地張開了雙脣。
女人的聲音依舊軟柔,卻如冰錐破空直襲入耳,而從她的指尖傳來的冷意也足以從末梢直侵入心,讓人慾狂欲死……
一陣兒桌倒椅翻的聲響將倒掛在院邊楊樹枝上的小橋唬了一跳,繞臂的兩條青色絹帶一鬆,頭頂倒插蔥似的將將碰到地面。暗惱着聽覺過靈容易分神的小橋撇了撇嘴,一個翻身擰轉過正面,可腳尖還未落穩在實地,耳朵裡就更清晰地聽到了蕭泓立在上房門口的高喝聲。
“小橋!滾過來!”
六房夫妻一向從不留了身邊侍女值夜,甚至因爲小橋等人習武感識機敏,還要求她們在大晚上離得越遠越好。所以平日裡,她們幾個一到晚上也就樂得清閒,只是小橋練功積習難改,睡不得好地方,一到晚上就總是爬樹掛檐去搶了梟鳥的地盤。這一點無論主僕都很清楚。
估摸着有事做了?來不及收好的青絹在雙臂上繞散着,如展翼飛來的小橋一挨近看清蕭泓臉上顯而易見的怒氣,頓時眼眸放光,興奮地吐出舌頭舔了舔乾澀的嘴脣。
“不管什麼事都要先查個清楚才能下定論!平白無故的懷疑算什麼!”,對着小橋吩咐了幾句,側立在門邊的蕭泓回首瞪了曼雲一眼,通紅的雙眼第一次在結髮成婚之後對妻子露出了怨憎的惱意。
誰讓自己懷疑的那個人是他親孃!周曼雲放在身前的雙手十指打結,頭卻倨傲地輕擡着,冷眼看着蕭泓聚攏着要帶出門去的人手。
“你也跟着!”,蕭泓緊握着青筋暴起的雙拳,低聲喝向妻子。他要她跟着,不是爲了共進退,而是爲了證明着她的錯誤。
一架馬車在夜幕籠罩下悄然地從景國公府的角門離開,安靜地駛過雲州城亥時就宵禁的整肅街道,停在了積寶巷的巷口。一隊巡檢的士兵走來相問,在驗看過趕車人出示的公府腰牌之後,就按着吩咐迅速離開。
積寶巷裡住戶中有幾家供職公府多年,國公府有人深夜來尋雖不常見,但也曾有先例。
只是在這安靜的夏夜裡,來訪的客人似乎不好意思敲門,一條條身影仿若夜鷹掠空而過,都是從牆頭直接躍進了院牆。
翠蘿並沒有留宿公府,雖說白日裡伺候徐夫人頗爲辛苦,但回到自家小院還是沒去睡了安穩覺,而是洗淨雙手搬把小椅坐到了嬰兒搖牀邊,照看起剛出生不久的大胖孫子。
她本身就是先開花後結果,兒媳也有樣學樣,以至於她還是第一次當了抱上孫子的祖母,根本捨不得假了他人之手。
看着胖孫子的睡顏,再摸摸藕節似的胳膊腿兒,翠蘿喜不自勝地展顏而笑。
背後的窗格吧嗒一聲響,她笑咧開的嘴一下子凝在了臉上,嘴被一塊手帕堵得嚴實,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放大了瞳仁,盡顯懼意。叫不出聲,也動彈不得,一大幅青絹正將她從頭到腳象裹屍一樣裹得結實。
而就在同時,一個身穿玄衣的高個子彎下腰,一雙手緩緩地伸向了正在熟睡的嬰兒。
翠蘿的兩行濁淚立時潸然流下,緊接着,青布蒙上了她頭臉,看着身形弱小的偷襲者雙臂一用力,就將她整個兒橫扛在了肩膀上。
方法簡單而又粗暴!
被要求只能旁觀的曼雲不由得對正要抱起襁褓的男人翻了個白眼,低聲指點了一句,就又袖手到一邊。現在這男人對她的不滿正在氣頭上,本來用點小毒誘供就能解決的小事,他不肯讓自己插手,她也就只能靜待了結論。
從只點着一盞燈光的室內被擄,可一待蓋在臉上似乎讓人無法呼吸的青布一拉開,卻已是置身在柵籠一樣的刑室裡。翠蘿眯着眼掃了下四周,待勉強看清眼前一片昏暗中的情形,立刻隔着欄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對面的椅上正坐着一身黑墨如同索命閻羅似的蕭泓,而他懷中正緊緊抱着翠蘿親手做的襁褓。
“翠姨的孫兒快百日了吧?本來我還給他預備了一份賀禮呢!”,蕭泓低下頭笑了笑,接着擡起頭一字一頓地冷語道:“卻不想,翠姨倒先送了我一份大禮。”
“六公子!求您……求您先把栓哥兒還給奴婢!”,根本驚嚇得就聽不出冷諷的翠蘿向前膝行兩步,哭泣着向着他懷裡的孩子伸出了雙手。
哼的一聲冷笑,蕭泓伸手從身邊抄起一個茶包凌空拋出條長弧直拍在了翠蘿的腦門上,包散紙破,沁着梅香的茶葉直散了翠蘿一頭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