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不大清楚薛進均所帶的孩子究竟幾歲,周檀斟酌再三,在選擇陪席的孩子上還是下了番功夫。
作爲周家嫡長孫的周恪接待個交情普通的商人太過隆重,因此長房安排了十四歲的周惕代表。而二房四房就直接讓曾在豐津住過的周慎周懷出面。
只是到了最後,席上又多出了個高維。
這段日子,高維已與周家諸子混得爛熟,特別是他的親表弟周慎。一直住在高氏身邊的周慎還特意求了母親讓他跟表哥一起住在修裕堂。
高氏想着高維一人客居霍城,而且現在修裕堂還住着周家其他幾個男孩,自小讓兄弟相互扶持也是好事,就許了。
周慎陪客,高維也就黏糖人兒一樣主動請纓陪着表弟。
到了約好的九月二十七,薛家父子如期往溪南小周府赴宴。
宴設在周宅一個偏院的小花廳,景緻簡樸,席面也只是讓家中廚子用心做了幾道霍城特色,並不奢華。
溪南小周府近年在周顯的管束下,格外低調內斂,早已不復周夫人和大奶奶謝氏拿着侯府派頭管家的招搖。
別具風味的宴席也足以讓賓主盡歡。
薛進均能成一方大賈,自是懂得如何不露痕跡地迎合着主人家喜好。
他先是自報了祖籍就在鄰縣義慶唐河鎮,算起來與周家也同屬和州府,只是年少隨父祖在北地經商,離鄉背景討着生活。再來就是對周家這樣的書香門第種種高山仰止。
配着薛進均圓圓臉盤的佛爺笑,真誠而不諂媚。一言一字都正撓在了周檀的癢處,以至於本不擅酒的周檀硬是比平常多喝了不少。
但席上最妙的還是薛進均帶來的十歲兒子薛素,與周慎同樣的年紀,長得眉清目秀。粉團一樣,言辭卻得體。象是在證明着薛進均對文人墨客的推崇所言非虛,說起話來也帶了幾分文華清氣。
周家的幾個兄弟正好被周顯要求着要知行一致的瞭解市俗民情,與周慎年紀相仿的薛素有着跟父親來往各地的見識,說話間又多帶了童稚的趣味,因此不論大了幾歲的周惕。小了幾歲的周懷都立時對薛素好感更增。
聽得高維故鄉就在清遠,剛從清遠而來的薛素自然地就談起了清遠當地的景緻吃食,還俏皮地學着清遠口音說了幾句簡單的問候話語。
高維的臉微微顯出一絲緋紅,他自小在洛京長大,對於故鄉不過是隔了幾年一次的歸鄉,長輩的葬禮或是祭祖總籠着一層凝重,對於故鄉他實在是有些陌生。
年紀最小的周懷仰着脖,好不客氣地就對着比他高出半頭的薛素直呼其名問道:“薛素!你是說你家將要從平州搬到清遠?”
“是呀!”,薛素不以爲意,笑顏燦爛地道:“待收拾好產業房舍。明年春天就搬了回來。到時大夥兒要去清遠,可不能找維哥當嚮導,得讓我帶着了!”
周惕看了眼正與薛進均相談甚歡的周檀,再看看眼前可愛的小童壓低了聲提醒道:“薛家弟弟,你若今後跟你爹爹從商留在清遠倒罷了,若是進學。清遠未必適合久居。”
周惕的提醒是很實心實意的。
今日作陪的兄弟中他的年紀最大,知道的事情也更多些。
長兄周恪因爲那日幾兄妹對北門兇案的討論,特意查了些市面上的消息,城門口的那位死者是薛素三叔的事,周恪只在宴前提點過周惕。怕幾個小的知道後在面上帶出來不屑不耐是其一,最主要的是怕來的薛家子不是個好的,會給幾個孩子說些不大中聽的市井雜言。
只是一桌同食之後,周惕對薛家小童的印象極好,也見聞了薛進均對他那位死去兄弟的哀恨糾結,自然地就惋惜起薛素天資聰穎。行止有度卻偏偏出生商家,想想還是出言提醒了。
薛素一怔,兩隻烏溜溜的眼睛立時定在了來自清遠的高維臉上。
被提及故鄉短處的高維有些不知如何面對薛素清澈的眼眸,順勢將自家表弟向前一推,笑言道:“週三哥應當是想着素弟跟我家慎兒年紀相當。就差着不過一月,又都愛棋道,若是今後可以來霍城一道讀書,相互切磋也是樂事。”
這個清遠“同鄉”並不若周家幾位兄弟老實。薛素心裡明白,臉上掛着甜笑,有模有樣地向着周慎唱了個大諾,道:“素……素就麻煩慎哥哥多多指教了!”
猝不及防的周慎一下跟行禮的薛素險些撞到。他慌亂地扶住了薛素的手臂,一截白瓷似的纖腕持在手中,周慎才驚覺顯着臉蛋圓潤的薛素實則身上骨架極細。
薛素看似渾不在意的抽開手,嘴角卻不禁稍稍向下撇了撇,周慎看在眼裡,心中忍不住泛起一絲狐疑。
邊上的周懷沒眼色的起鬨着讓周慎與薛素手談一局,一決勝負。薛素很是乾脆地欣然應諾,沒等周慎迴應,就眉開眼笑地跑到薛進均跟前問着可否多在周家多留一會兒。
薛進均略帶尷尬地望向周檀。本待送客的周檀大度地命人尋了棋具,一坪棋,很快的擺在了兩個孩子的中間。
薛素猜枚後持黑先行的小得意,長考時很是秀氣十足的蹙眉,拈子輕翹的尾指……讓心下存了懷疑的周慎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薛素的一些表現與周慎熟悉的周曼雲很是類似。
周曼雲這幾年在霍城沒少穿着男裝出門,還常借了周慎的名頭。
幾套曼雲的男裝長期放在蘊華居,曼雲常從周家內院到了蘊華居,換了衣服,就從院裡臨街的門打了周慎的名頭出去。
大部分霍城人現在認得的“周慎”實際都是更喜歡在外跑的曼雲。
因爲曼雲起先穿着男裝總愛與周慎站在一排,讓高氏等人找着不同以做更正。周慎也就記下了許多高氏關於他與曼雲之間男女孩童行止細微差別的點評。
對面而坐,周慎越打量。就越發覺得薛素顯得女氣了些。
最初說的一局,最後還是下成了薛素與周慎一勝一負一和局。
一開始說要觀戰到底的周懷在周慎第一局輸了後,就失了興致,由周惕另哄了在一邊玩着。一直閉口在旁當着真君子的只剩下了高維一人。他很是認真地觀棋,也觀人。
先贏中和最後輸的薛素,很是開心地撿子入盒,不見半點慍色。
周慎反倒不好意思了。家中的六妹曼雲只要露了敗相,是一定要悔棋的,如果薛素真是女孩。比之曼雲在這方面要強出許多。
若她真是女孩,倒是讓曼雲與之相識,想必兩個一定會成爲好友。周慎心念一動,趁着收子時,悄聲在薛素耳邊道:“我家有個妹妹總愛穿着男裝,四下走動呢!”
薛素捏着個棋子的小手停在半空,猶豫了下,嘴角一彎,壓着聲道:“慎哥哥的眼好利,讓小妹素紈很是慚愧。”
果然。她是女孩。周慎輕輕一笑,道:“你叫素紈?”
“你家真有個也喜歡男裝的妹妹?”
“素紈凝墨,纖玉撫桐。”
薛素紈錯愕地擡頭看向了跟她回問正好趕到一塊兒說話的高維,臉上氳上一層薄紅。被周慎識破已經讓她始料未及,再遇了個偷聽的,就更顯尷尬了。
好在她也不是經不得事的普通女孩。穩了穩心神,手上的棋子輕輕丟進棋簍子,清泉一樣的聲音輕快地響起道:“維哥哥說的真好,素紈的名字真是由此,薛家祖業就是經營着綢緞布匹的。”
瞥了瞥還未注意到這邊的衆人,知曉了共同秘密的三人相視一笑,一起收拾棋子的動作齊齊放緩,小聲地交流起剛纔薛素紈問到的問題。一時間,小角落裡歡語聲響,連續不絕。
等薛氏父女告辭。周家衆子將他們送出門時,周慎還很小心地做了邀約,道:“下次來家,可以找六妹妹,想來她會喜歡你的。”
薛素紈微笑輕聲應了。待上了車,還掀了車簾,向着周慎的方向揮了揮手。
車簾啪地一聲放下,薛素紈纔沒了一直保持的笑意,握緊的小拳頭氣惱地砸在了車壁上。
“素素,怎麼了?”,原本一副半醉模樣的薛進均直起了身,很是鄭重地問着女兒。
“爹!”,薛素紈一聲嚶嚀,撲到了薛進均的膝蓋上,嘟嘴道:“周家也太拿大了,待客簡慢,把我們安排在偏院,庶子幼孫招待着……”
在薛進均循循善誘下,薛素紈一五一十地將在周家所遇所聽都告訴了父親。
“說家要搬到清遠,他們就有些不屑,知道女兒是女兒身也說他那個妹妹會喜歡我,誰有要討她的喜歡?”
薛進均仍是一臉和氣的呵呵樂着,自家的掌珠打小聰明過人,也就遇到一時還沒接受的事纔會這樣。
車子一停到吉祥客棧門口,立即有熱情的店夥搶了出來。
“薛爺!您帶公子自小周府赴宴回來了!”
店夥計的聲音極大,一時間,客棧老闆和帳房等人也被驚動出來,個個上前與薛進均笑臉寒暄。
“薛爺,您與小周府如此熟稔也不早說。這溪南小周府已久未待客,也就是您才進得了門……”
“就是,前個兒,昇平號的老闆求見周老大人,也就是進去喝了盞茶罷了……”
在一片吹捧聲中,薛素紈若有所思的擰了擰眉。
一番應付,薛家父女纔回到了房裡。
房門閉緊了,薛進均才沉聲問女兒道:“素素,你有發現去完周府之後有何不同。”
已然明白父親爲何伏小做低到周家拜訪的薛素紈訥訥答道:“那夥計此前也稱您薛爺,但卻不如今日殷勤實意。還有客棧老闆,我們投店幾日,都嫌我們是來給叔叔收屍晦氣,避而不見,可現在卻主動來了……”
“世人多是先敬衣冠,爲商者有錢,但即使在同類人面前也不是光靠錢就能說得了話的!”
薛進均握住了女兒的手,耐心教道:“你今日說家中祖業做綢緞布匹就很好,既然周家有人識破你的女兒身,就索性用這些後宅多用的物什兒與周家內眷交好……那個週六姑娘喜歡易釵而牟,你能讓她喜歡不也是好事一件?”
薛素紈受教的連連點頭。
薛進均笑容滿滿,眯起的眼裡開始盤算起女兒帶來的信息。
商人地位並不算高,再可人心的女兒如果要堂堂正正地嫁到爲官人家裡,象周家這樣家長已然榮退,但族親姻親還多有人在朝的,家中子弟也有望可期的是最好選擇。
把家安在霍城顯得刻意了些,不如也在霍城盤上店,帶着女兒常來常往,若是配得周家庶子爲嫡妻,薛家也算是正式與書香世家攀上了親。若是不得溪北大周府的族長周桐也正主持着傳芳書院,書院裡也盡有上進的年輕人,得個能改換門庭的佳婿也是好事。
最主要是自己的獨養女兒不能被埋沒鄉里。
主意拿定的薛進均看着女兒,眼中越發的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