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斜從窗櫺照進的日光,在高府森冷的佛堂正堂拉出長長的數條,象齊齊刺出的長劍扎着正端跪在蒲團之上的紅衣女子。
周曼音的臉上還殘留着昨日哭求着高家衆人的淚痕,但心中的驚痛已然盡消,仿若被昨晚大開的鬼門帶進了地府之中。
禁錮了自由的閉門思過,讓她的腦子漸漸地清醒過來。
七月十五,高家一家去了城西佛寺進香。一年一度的盂蘭盆節法會,也算得上的例行公事。
如同平日一樣,楊氏要顧着一直坐在軟轎中的丈夫,幫着婆婆照料着瑾哥兒的只剩下了曼音。高夫人眼前走馬燈式地過着人,不管是刻意還是偶遇來寒暄的婦人們競相拜見。
被囑咐了看孩子的曼音都打了十二萬分的精神防着,甚至那個疑似孩子生母的女人湊到孩子跟前,曼音也沒許她近了孩子的身體。
抱過瑾哥兒的人只有三個,奶孃、曼音還有高維。而在瑾哥兒出現中毒症狀時,卻正好地在了曼音的手上,若不是也同在寺中的林大夫被拉了來,孩子當場就沒了性命。
身邊跟着一堆兒夏口官眷的高夫人趕到,不問青紅就徑直抽了曼音一巴掌,斷言是她下手害了孩子。
誰能想到虎毒食子!曼音對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暗諷一笑,身體板直。
一根紮在孩子後背上的淬毒細針,扎得隱秘而又實在,而同樣的針在曼音隨身帶的妝盒裡正好翻了出來。
如果那個已然被高恭喝令打殺的奶孃所喊的冤枉不假,那麼拿針紮了孩子的就定是那位“好叔叔”了。
婚前婚後,堂妹周曼雲對丈夫的點評象是魔音穿腦一樣地在曼音腦子裡固執地打着轉。她的手按向了自己的小腹,曼雲開方的解藥,她已開始抓藥服用。可現在的曼音卻又一下子對生兒育女失去所有興致。
生得養不得,又有何用?
門外的掛鎖啪地一下打開,接着,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將跪在地上的曼音一把拽了起來。
周曼音擡頭相望,正看見高維正緊繃的俊臉,面冷似鐵。沒有半點溫度。而他的臂上正挽着一條猩紅色的汗巾子。
她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原本曼音以爲高維是要出手收拾了她這個毒婦。卻不想在佛堂上被男人矇住雙眼又扣上帷帽之後,她就被拖着行了一程,接着又被塞進了輛馬車。
然後,在跨過了幾重門後。曼音被猛地向前一推,而身後哐地又關上了門。
不待尖叫出聲,一雙柔軟的手臂就牢牢地扶住了她。
“五姐!”,耳邊的一聲熟悉的喚聲,一下子讓周曼音打了個激靈,直到眼上的蒙巾被解開,還是一臉不可思議的詫異。
原本應當跟着周慎回了江南的周曼雲居然就俏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
周曼雲扣上了曼音的手腕,仔細地把脈察色,然後長紓了口氣。曼音的精神稍差了些。但是身子還好。也並沒有被下藥下毒的跡象。
“你怎麼在這兒?”,曼音穩下了心神,聲音同時變得森冷無比。
周曼雲無奈地迴應了一個苦笑。
曼音攸地一下返轉身,跑到門邊窗前,一個挨一個地將所有門窗都大敞地打開。才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回到了曼雲的身邊,澀澀問道:“你是被他抓了來的?”
正午的蟬鳴聲聲相疊,比之姐妹並頭的竊竊私語要高了許多,盡顯着聒噪。
曼雲的心也漸有些煩悶了。她已與曼音細談了許多事,但眼前的女子依舊是一副要將通向懸崖的道路走下去的架式。
“周曼雲!我記得早在我還未嫁之時就跟你講過,各人過各人的日子,我的事不用你管。這一次也是一樣的,你若有法子早離了夏口,就早早地走掉就好,不用在這磨着。我倒覺着,若不是你又出現在我的生活裡,我根本不可能變得如此糟糕。說到底,都是我受了你的牽累!”
“五姐!我也再說一次,你想離了高家,我會盡力幫你的。”
“不需要!我根本就不需要你救!”,周曼音退開一步,雙目炯炯地盯上週曼雲道:“去年阿爺熱孝期中,你送蕭泓北上,應當在路上見過畫着你圖影的畫像,就是通緝着雲錦帆紅姑的那一副?”
“五姐你這會兒提這個做什麼?”,周曼雲皺起眉頭,不置可否地輕搖了頭。
“那副畫是我畫的!”
“五姐的畫功一向在姐妹中是最好,不過是爲了讓着四姐,平時纔不出了風頭。這點妹妹也是盡知的。”,曼雲低頭笑道:“五姐將妹妹畫得極美,說來能把原圖給我收藏,就更好不過。”
“當日高家能在熱孝中將我娶走,也是得我自願。高家透過四姐與我通過消息,是我提出阿爺推期之事只是對你不是對我,求了母親和四姐幫我從這點上想了法子。更是要捉着你去送人不在霍城的把柄,擠兌了五嬸……”
“五姐!”,周曼雲急聲制止,卻被曼音搶着擡手掩住了她的嘴脣。
“周曼雲!我再強調次,我不用你救,也不值得你救。過好過壞,或生或死,都是我自選的結果,我認了,你就別白費力氣了。”
冷笑着扭過頭,曼音盡顯了一副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決絕,更是對着外面揚聲道:“有沒有人!你們總不會要將我和這個女人關在一處吧!”
聲音一亮,立即就有人從旁邊的耳房裡跑了過來。
“五姐!”,曼雲憤惱地瞥了眼門外反應迅速的王媽媽。一把扣住了正大步往外走的曼音,手腕用力愣是將曼音扯到了跟前,在她耳邊壓低聲道:“若是有日必須離了夏口,不要和高家一道,直接去了金漵!”
周曼音冷笑一聲,空着的一隻右手推上了曼雲的肩頭,只一下,仿若弱不經風的曼雲就斜了身子要歪倒一邊。
大呼小叫着跑過來的王媽媽正好將曼雲摟個正着。
曼音垂下袖,籠住了白皙手腕的一圈紅,倨傲地睨了曼雲一眼,擡足跨過了門檻。
“妾身還要接着在佛前思過呢!”,一步一步走着條直線到了高維的跟前,曼音止步擡臉,一臉的平靜無波。
一條汗巾又蒙在她的眼上。
“不想知道你妹妹被關在哪裡?”,重新兜着圈子往高府回程的路上,高維扭頭清冷地問向了自己如同泥塑一樣的嫡妻。
“我管她在哪兒!”,曼音鼻尖一哼,透着掩不住的憤恨,道:“若不是爲她,你也不會如此待我,從始至終,我都是受她的牽連罷了。”
“你不管她,她卻要顧你。”,高維的喉頭髮出了陣乾癟的笑聲,臉上帶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是她傻她笨!”,曼音的嘴角斜往上扯,盡顯輕蔑,道:“人不得自私些,才能過得更好!”
高維擊掌大笑,怔了會兒,手指穿過曼音的黑髮托住了她的後腦勺,盯住了眼前只露了鼻尖和紅脣的女人問道:“你好象過得也並不算好!”
“正因爲過得不好,纔要讓比自己過得好的人更難過不是嗎?你要怎麼對付周曼雲,隨意好了。我已經被她害了一生,如果死前能看着她先死,也算是賺到的了。”,曼音咬牙罵着,強忍鼻腔裡的一陣發酸。
被周曼雲害了一生!感同身受的一句,讓高維展開臂牢牢地將周曼音摟在了懷裡,低下頭親吻上了她的紅脣。
“周曼音!”,過了好一會兒,高維才緩緩地鬆開了手,低聲對靠在他胸前的曼音道:“回去以後,我會向爹孃說情留你性命。就算將來我再娶了嫡妻,也不會不管你,會一直在身邊爲你留着位置。”
“我被賤人陷害因嫉傷了瑾兒,又生不了子嗣,能得了夫君照顧已然是萬幸了!”,周曼音咬住脣,啞着聲輕應道。
“我保證也只是讓你委屈這一次,將來自會好好對你的!”,高維放在曼音的手緊了緊,他突然地很想真心實意地對周曼音踐行了諾言。
比之算計了他的薛素紈,還有毒物一般已害了他一生的周曼雲,能與他同病相憐的周曼音在相形之下,可親可近了許多。
周曼音難得大方地咧脣一笑,信任地點了點頭後,又重複了一副溫柔嫺淑的模樣……
“週六小姐!您已見過令姐,不知現下還有什麼別的要求?”
行宮小院正房,與周曼雲正對相坐的王媽媽笑問着正滿臉寫着意難平的曼雲。
就算姐妹兩個打開窗說着亮話又如何?利用着銅管在耳房裡聽着的王媽媽,自信在她從頭到尾的監聽下,姐倆個根本就沒有提到任何有意義的事情。
“我想離開這兒,行嗎?”,曼雲側目問着,帶着濃濃的火氣。
“姑娘不惜將身帶浮生歇的隱秘透出,也不過是寧死也要守住貞節。女子衛貞一來是爲了家族聲名,二來卻是陷困於情。想來,週六小姐到現在還存着一絲念,想要等着蕭公子。”
王媽媽話風一轉笑道:“關山路遙,世事紛亂,姑娘想必在霍城已很久沒有收到雲州消息了。可老奴這兒卻得了消息,一直未得空到霍城迎親的景國公府在五月末卻是到了路州與賀家商定了親事。”
“蕭泓與賀明嵐?”,曼雲不由地喃喃出聲。
“確是如此!”,王媽媽壓下驚異,眉一挑,嘴裡很利索地直接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