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曼雲一直在輕聲細語地跟小貓兒說着話,但也不妨礙着將剛纔那陣子異動盡收眼底。
高維特意擡高了些的聲音讓她心底暗自發笑。這樣象雀鳥開屏似的少年,是前世裡從未見過的的,也許純以旁觀者的眼光看着活生生的大戲也是一種樂事。
遠處的馬車動了車簾,由兩個小丫鬟跟隨着走來的小少女漸行漸近,周曼雲很是認真地歪頭上下打量了一番。前世初見的薛素紈是什麼樣子,曼雲發覺自己記不清了,也許當是坐着正妻的位置,看着一個懷着身子要進門的妾室,目光都集中在了人家的肚皮上。
十歲大的薛素紈身量未足,面如滿月,眸亮如星,很是討喜。所以即使一身月白色蘭花刺繡襖子配着滾着銀鼠邊的比甲,清雅素淡,還是隱約透出了幾分富貴氣。
當年傳說中江南第一才女,應當是婉約清麗的,那些悱惻纏綿不知要浸多少眼淚才能寫出的詩句,曼雲認爲前世宛若白蓮的薛素紈寫得出,但要是眼前這位明顯長袖善舞的小薛姑娘去作就顯得有些違和了。
從前的記憶又出錯了?也許沒錯,那個長成的薛素紈雖溫婉如水,但也極會當家理事……周曼雲有些困擾地皺了皺眉,但很快不由地翹起嘴角輕哂。
高維今日穿的袍子也是月白色的,銀絲暗掐着竹節紋,真真的跟薛素紈很配。
不比罩得嚴實讓自家兄弟都大倒胃口的周家衆女,被高維引見給周家諸子的薛素紈明麗大方,令人心喜。從各位兄弟變化的小眼神中,曼雲就知道,這位“情敵”很是收穫了不少好感。
見過幾個年紀大些的少年,輪到更熟悉些的周慎。薛素紈笑着問道:“慎哥哥,在去義慶之前,我給你和維哥都遞了暖房宴的貼子,你有收到吧?”
“素兒妹妹,不如給我們兄弟一人一份吧!”,周忱搶應着。帶着些自己都意識不到的輕佻。
從小跟在父親身邊長到十一二歲,周忱有些毛病是祖父周顯怎麼別也改不過來的。他剛纔聽到在高維提示下認出人的周惕靠在他耳邊說了薛素紈曾假着男孩到薛家的事,對眼前的薛家女一下子就失了尊重之心。
周恪的手探向前,扣住了周忱的腕子,暗示地瞥了正興致勃勃的高維一眼。從起先應下讓薛家女過來,他不過也就是看在高維的面上。
周忱輕哼一聲,不屑地點了點頭。
高維並沒留意周家兄弟私下的小動作,他正與薛素紈一樣饒有興趣地盯着一臉緋紅的周慎,笑問道:“慎哥兒也收到薛家妹妹的貼子了,怎麼沒跟我講?”
周慎張了張嘴。尷尬地不知如何應答。
“四哥沒收到你的貼子,二伯孃管他管得嚴,幫他收着了。倒是高表哥,應當收了你的貼子也回了信的。”,曼雲笑着插嘴解釋了實情。
薛家送貼的事,她親眼着二伯孃把薛素紈寫給周慎的貼子扔進炭盆。至於高維的那份,如果不是她攔着也到不了高維手裡。高家表哥大了而且還是客,曼雲給的尊客理由也算是合理。
曼雲蹦出來也是爲了特意指點指點薛素紈弄清楚方向。自家表哥後面有個嚴厲的孃親,要有什麼想頭,還是看牢了從前那位比較划算。
“這樣呀!”,薛素紈遺憾地點了點頭,緊接着盯上曼雲的眸子亮了起來,帶着點雀躍地仰臉問向高維,道:“這位是……?”,薛家要在霍城置業。自然對大小周府的主人們都有進行了瞭解。按着剛纔見過禮的幾個,數下來年紀小些但上次就見過的周懷正跟在他同胞哥哥周忻的後面,突然多出來的男孩應當就是當初高維和周慎提過的周家六小姐。
“正是六妹妹!”,高維笑着,對顯然是已經猜出人來的薛素紈很是讚賞。
“雲妹妹好!我早就聽說你……”。薛素紈的眉眼笑成了彎月,向前搶了一步,熱情滿滿地想要握住曼雲的手。但很快她剎住了步子,也剎住了嘴裡的話語,她正要示好的小姑娘向後退了一步,根本就沒讓她碰着半點。
薛素紈的手尷尬地滯在了冷凝的寒氣中。
“長幼有序呢!”,曼雲低頭一笑,將身後戴着風帽的曼音推了上前。如果不是大哥周恪對她瞪眼,她倒是想讓薛素紈就那麼被晾着。
曼音無奈地推下了帽子,淺笑着跟薛素紈見了禮。雖然一直站着木偶似的口鼻觀心,但曼音對薛素紈的印象極不佳,說是來跟她們姐妹一道的,可人到了卻廝混進了男孩羣裡,讓她覺得很是咯應。
但自小被白老姨娘敲打大的周曼音是個好脾氣,任薛素紈拉住了手,替代了高維的位置,向她介紹起了曼淑曼靜兩姐妹。
“六妹妹,其實待人接物,你應當跟五妹妹多學學!”,高維並沒有立即退回到周恪他們一邊,反倒低下頭,輕聲地提醒着曼雲。
那邊廂年齡相近的幾個女孩,私下一通姓名,序了年齒,就自盈盈地笑作一團,硬生生在寒冬之中綻出了春花浪漫。而站在他眼前的周曼雲穿着一身深藍色素面袍子,白嫩嫩的瓜子小臉恬靜可人,手裡只牽着個小小的曼真,看着人的眼帶着點冷傲,一下子就顯得格格不入了。
曼雲不置可否地蹲下身子,給小貓兒重新又折了折了袖子。
比之那幾個女孩,曼雲的身份、長相還有被周老太爺親自教養的眼光學識都是最好的,也許正因爲這樣,纔多了些傲氣。若是曼雲能揉一些曼音或素紈的優點就完美了,只可惜……勸不動人的高維嘆了口氣,轉身向着周家兄弟們呆着的一邊走去。
“五姐姐。你且想想平日裡咱們難得出門,今日在的也都是自家兄弟,來得又早,白鶴梁上也沒什麼外人。前面讓僕役們清清道,山下再叫人圍上一陣兒……咱們姐妹也就能好好地賞景觀湖了……”,薛素紈輕快的聲音帶着暖暖的溫度在風中躍進耳朵,顯得格外的清脆好聽。
咱們?自家兄弟?周曼雲不覺莞爾一笑,即使前世裡做過那麼陣子恨不得對方死的“姐妹”,但她不得不佩服薛素紈與人熱絡起來的功力。
起初曼雲死勸了半天還忸怩的幾個姑娘。居然聽着薛素紈的勸說,都撤了帷帽之類的累贅,滯停在山腳下的隊伍也一點一點地向着山上行去,採用的方法還就跟薛素紈的建議差不離。
怪道前世裡高維那麼環管不顧地爲之傾情呢!周曼雲牽着小貓兒默默拾階而上,心中暗自唏噓。
泰業十一年雙橋鎮一“死”,周曼雲就再也沒見過這一對了。從那時起,她也心灰意冷地對他們的下落毫不關心。
但是,隨着景朝大軍兵臨江南建陽城下,高恭高維父子開城門,縛了兒皇帝。獻上玉璽……高氏父子一門雙侯,錦鄉侯高維重返了景朝的洛京,關於他們的消息,周曼雲是被迫不聽也得聽。
不同於那些在僕婦或是市井中的傳聞,周曼雲聽到的是蕭泓更提前也更詳細的通報,透着說不清的陰陽怪氣……
“世人皆言錦鄉侯高維重情。結髮妻周氏在夏口盡節之後多年未再續娶,自降我朝以來,多少達官貴人想將家中女兒嫁他都被婉拒。結果……”,蕭泓大笑出聲,幸災樂禍地打量着立在身前的周曼雲,道:“結果,母后賜了一套釵環給薛氏,他就立刻順杆兒爬,上表求請將那個女人扶正了。”
“薛氏?薛素紈?”,周曼雲愣了一會兒。纔在腦子裡想起了那個女人的名字。
“周曼雲!你不是說過,你們家鄉一帶最重禮數規矩,喪妻可再娶,但妾室扶正作填房非君子所爲?你倒跟我說說,姓高的是念着你這故劍情深。還是更看重她些?”,周曼雲的下巴被掐在了蕭泓的手裡,他盯着她的目光灼灼,象是要齧人的兇獸。
“應該是更在意她吧!”,周曼雲閉上了眼,難掩悵然。聽到這樣的消息,她難免自傷着自己反倒變得尷尬的身份命運。
“你是在後悔沒能熬着當上名正言順的侯夫人?”
後悔個鬼,那兩個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關我屁事!如果換了現在的自己,應當會這樣痛快地罵出聲吧?
可是當初的周曼雲是怎麼應的?
好象什麼沒應,只是低了頭,悄悄地讓兩道清淚滑下了雙頰,然後不意外地,又看到了蕭泓暴跳如雷地甩門而出……
走在白鶴梁上的周曼雲咬了咬嘴脣,將手中的小貓兒拉得更緊了些。
前世事太過荒唐,這一世就早點讓薛素紈嫁得良人,做她的夫人去吧!
周曼雲回頭看了看被拉在二十來階後的薛素紈,笑了笑,繼續向前走去。薛素紈的步態還是極輕盈的,顯然平日也有時常走着,這會兒她還有餘力挽着帶着些嬌喘的曼音,很是貼心。
“前面有亭子,要不歇歇?”,突然從前方折回的聲音把曼雲唬了一跳。
人真不經念!剛想了前世一會兒,就又把這個魔頭給咒過來了。周曼雲擡眼看了眼立在身邊的蕭泓,使勁地搖了搖頭。
“你不累,她也該累了!”,蕭泓修長的手指指向了曼雲身邊嬌小可愛的小貓兒,輕聲提示道:“她的腿……”。
周曼真走平路的樣子和平常的孩子無異,他並沒發現,但在上山的路上出現了數十級臺階時,蕭泓就看到了小娃兒總是先上了左腿再慢慢地跟上右腿,起先以爲是小孩走路氣力不及,但細看之下,他還是發現了不妥的端倪。
小貓兒擡起巴掌大的小臉對着突然出現的漂亮大哥哥甜甜一笑。周曼真知道這個哥哥是在跟姐姐講她的腿,但他的眼神裡盛着的愛惜讓她並不反感。
曼真是想歇了。曼雲蹲下身抱起了小貓兒,從善如流地走向路側邊的亭子走去。
蕭泓原本伸向小貓兒的雙手老實地收了回去,沉默地跟在姐妹倆的身後。
倒是忘了那位景朝開國之初就早逝的長公主也是腿部有些不好,難怪他對小貓兒挺好。在亭中坐定,接過蕭泓示意要遞給曼真的水囊,思忖明白的曼雲不由地輕輕一笑。
“那人是誰?”,一邊陪曼真說笑引她走得快些,一邊留意着四周的薛素紈不由地將目光凝在亭中。
八角小亭,一個小小的女孩坐在中央的石桌上,曼雲正舉着手中的水囊給她喂着水。在側旁,一抹玄色的身影立着,卓然不羣,單遠遠看着側影,就顯着極俊。
“姐姐!六妹妹在亭子裡歇着呢!曼淑、曼靜,咱們一起去……”,薛素紈側轉了頭,不忘招呼着在她們身後不過兩三步的雙生花。
待漸漸走近,看清了蕭泓身上的服飾,薛素紈不免有些失望。
這少年長得再好,沒得身份也是白瞎了,當初薛萬均與人販賣人口,長得標緻的少年多得很呢。突然失了看人興趣的薛素紈,索性學了曼音的樣兒,齊齊低下頭玩起了手中的帕子。
“你什麼時候被賣到我們家的?”,雙生姐妹花的眼神一碰,剛在石凳上坐下的周曼靜卻是大膽地彈身而起,躥到蕭泓身前大聲問道。
出了一身透汗,小姑娘們把在起先山下固守着的矜持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