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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雲蜷在牀上,閉着眼聽着身邊隱隱約約的低泣聲漸漸遠去,心下不忍,但又不知該如何“醒”過來纔是。
突然一把刻意壓得低低的嗓子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周曼雲!你再裝,我就真拿針扎你了!”
曼雲暗打了個激靈,緩緩地睜開了懵懂的雙眼,待看到室內除了師父之外,沒有旁人,才腆着臉露出了討好的笑。
“知道是毒,爲什麼還要當衆吃下去?”,已正式通知了衆人恢復了俗家姓名的徐訥,坐在曼雲的牀頭,靜靜地看着弟子等着解釋。
周家的夜宴,他沒份參加,但來給曼雲瞧病時也知道她是誤服了香零。
曼雲裝着被毒倒也好理解,畢竟除了爲打消徐羽的雜念,曾跟他提過曼雲的體質特殊外,其他人就連杜氏也只當徐訥收曼云爲徒弟,是因曼雲早慧,資質過人。
“爲了做實祖母的過錯。”,曼雲輕聲從脣邊吱出了幾個字,接着,慌忙地拖住了師父的手,道:“師父!求求你,別往出說解了我身上的香零,就讓外人認爲我中毒好了。”
“你明白說出去你中了這毒,意味着什麼?”
“師父!”,曼雲嬌聲一喚,擺出了副撒賴的樣子,道:“反正別人既不知我體質特殊,也不知你毒術通玄,何必要解了奇毒惹人懷疑。”
“笨蛋!你才幾歲?成天不知都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徐訥狠瞪了曼雲一眼,憤然站起了身。看着曼雲的神色,他就明白了,這妮子又在糾結着長大成人後不嫁人的荒謬想法。
“師父……”,看着徐訥作勢要走的身影,曼雲驚慌地高喊一嗓子。
可這聲喊。卻把徐訥剛支開的杜氏又喚了回來,後面還影影綽綽跟着朱媽媽等人。
曼雲一見着孃親露面就自動消了聲,擁着被,溼漉漉的大眼睛直衝着徐訥打着眼色。
徐訥看也沒看曼雲一眼,就伸手示意着,讓杜氏到外間說話。
“道長,雲姐兒中的香零是否能解?”,年輕的杜氏一身素縞,臉上盡是心急如焚的焦慮,直盯着徐訥的眼中帶着幾分期盼。
徐訥不自覺地臉微微一紅。艱澀地答道:“這毒說來……說來的確難解,我也只能開了方子給她緩緩去毒調養……待她……待她二七之年,天癸水至。如無異樣,也就好了。”
話不說死,應該算是對得起那個總愛奇思怪想的死妮子了。等她年紀大些,通曉了人事想嫁人了,腦子裡的結一解。毒也就自然解了。
徐訥長嘆口氣,對着一臉戚容的杜氏拱了拱手。
師父會怎麼說?坐在牀上的曼雲支長了耳朵,沒聽到一星半點,眸光不由暗沉了下來。
她輕輕地撫上了胸口,對着潛藏的銀子在心底輕語:“中了香零之毒無法治癒,才能做實了她的錯。讓阿爺把她關上一輩子纔好!銀子,你知道嗎?我覺得就這樣罰她,也是太便宜她了……”
一滴淚掛了曼雲的眼角。她悲聲地道:“前世裡,師父也給我看過診,說我不能生育是因體內數毒並存,其中就有香零。銀子!前世,她應當就給我下過一次藥了。我沒辦法,沒辦法原諒她……就算我此生決意不婚不嫁。不要子女,那也得是我自己選,沒有人可以這樣隨意剝奪我與生俱來的權力,對不對?”
小腦袋埋在了被子裡一會兒,曼雲擦乾了淚,板直身子靠在牀頭,倔強地將嘴抿着了一條直線。
僵靠在牀頭的小小身影躍入進門的杜氏眼裡,她不禁心中大慟,跑上前緊緊抱住了女兒。
“雲姐兒,不怕……不怕!你師父跟娘講了,這毒沒什麼要緊的,我們慢慢調理着,等你長大就能好了……”
師父終究還是幫着說謊了。曼雲愧疚地伸出手臂回抱住孃親,小臉在杜氏的身上愛嬌地蹭了蹭,雙眼一片清明。
世人娶妻除了門當戶對身份背景,再次注重的不就是個生養的肚皮。前世嫁入高家半年不曾開懷,高維就納妾薛素紈,姓薛的依仗的除了她嚷嚷的真愛,還有就是肚子裡的那塊肉。而事到臨頭,周家除了二伯孃沒人願爲自己出頭,想來也是因爲他們知道周曼雲有所缺陷。
曾在高家聽到的那些陰陽怪氣的閒話,也算是找着了出處。那這輩子就乾脆地自暴其短於人前好了,省得鬧心。
掐算了下高家即將回到江南的時間,曼雲的臉上露出一抹淺淡的笑容……
一場夜宴最終的結果,是第二天溪南小周府周顯夫人病情加重的消息,散到霍城周家的各個族房。
周夫人所住的修裕堂關上了門,她身邊體己的婆子丫鬟將一起陪着她。因爲有高氏放了明霞家去的前車之鑑,所以就算是跟着周夫人一起被軟禁的世僕家人也心中有數,一個個噤若寒蟬,也只期盼着快快地過個一年半載,事情淡了,再去謀個出路。
周顯將祖宅裡要自住的院子,依着半山別院舊居的名,仍題了“耕心堂”三個大字。
還未掛上新匾的院子,已在正廳聚了一堂的子孫,周顯端坐在椅上,神情凝重地看着衆人。在他手邊的桌上擺着幾個用錦布蓋着的托盤,有幾個遮得嚴實,不知是何物。唯一亮在衆人眼前的紫檀描金匣子,是昨晚從周夫人房裡搜出來的,裡面塞着十來種各式藥品。
長子周鬆夫妻和他們的兩個嫡子周恪和周惕,都在周顯的面前跪着。方纔,他們剛自請上山爲周太夫人守墳。
單看着那個小匣子,他們就不敢再爲周夫人求情。
曼雲中毒的事實確鑿,除了徐訥,周家也請了別的大夫,都道是看不出將來會如何。若按着眼下的情形計,周夫人確確是害了親孫女的終生。
世家大族,有些事能做但不能說。昨天周夫人不但對曼雲下了毒,還形似癲狂似的將自個兒的所思所爲抖了底兒掉,若是傳揚出去,不說別的,有這麼個祖母在,周家的女兒今後就無人再敢娶,當然還有謝家的女孩家會更不堪些。周謝今後再親上加親聯姻的事,也斷斷不會復現。
爲後世子孫計,有些決定還是當斷則斷。
周顯的目光一暗,沉聲道:“成棟。你上山爲祖母守墳是理所應當。若不是當日你我父子齊困獄中,太夫人根本就不會在接到消息後自絕湯藥。我爲人子,不孝。你爲人孫,亦不孝。”
“謝氏就不用跟着成棟到山上了,讓他在山裡靜心多讀些書多想明白些道理。您婆婆既病着,你就留在她身邊伺候湯藥好了。恪兒十三,惕兒十歲。都是大孩子了,就都放在耕心堂,我自帶着。”
周顯放在桌上的手顫抖了下,還是掀開了一個托盤上蓋着的錦蓋。他略過一個打結的布包,抄起了盤底的幾張紙張,示意着周恪上來一一念着。
只聽着長子的誦讀聲響了一會兒。謝氏就狠狠地在地上磕起了響頭,啜泣應道:“父親!不用再念了,媳婦擅賣京中產業。並將公中部分珍藏送上京,是實情。但那時媳婦也是想着到京中請託着關係……”
“週四平向你回報說是禮單上的東西盡已送到京中。那你可知,除了送進謝府的銀票與房地契外,其他的早在路上就遇匪盡失了。而且,他抵京時。我已在了回鄉的返程路上,成棟雖在獄中但也無憂。送進謝府的財物,你說又有何用?”
“父親!那些財物,媳婦會去信孃家,讓我爹爹送還霍城……”,謝氏抽啜着,滿臉通紅。被當着衆兄弟妯娌,特別是兒子的當面這樣指責,她羞愧得几几欲死。
“還有文哥兒和華姐兒的死……罷了,死者已已,我不想再提了。”,周顯搖了搖頭,還是將周曼華的事忍了不說。沒打開的布包裡裝着的所謂證據,看得他心寒。
用來揭穿長房面目的這堆證據是三房周鬆提供的。
年少時賢妻美妾的齊人之福,到老了,變成了一堆沉重的兒女債。
周顯看了看肅立在一旁的三子周楊,苦澀地一笑,喚了長孫周恪,道:“恪兒,你再把當日偷偷跟阿爺講過的話,在這兒再講一遍。”
“阿爺!”,周恪白淨的臉上立時帶上了兩團赫紅,踟躕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道:“我跟阿爺講了曾祖母的臨終事。說我看到三叔捧了個紅漆盒子從曾祖母房裡出來,自回房去了,待三嬸領着我們見曾祖母后,纔回來的。”
“敬亭,這事你似乎從未跟爲父提起過?”
三房的兩夫妻,不約而同地齊齊跪在了周顯面前。周楊還未開口辯解,林氏嚎啕大哭的聲音就響了起來,“爹爹,祖母當時是給了個盒子,裡面是周家在南邊全州的一些產業,靠海的地界並不值幾個錢,她老人家只是心疼三爺幼年失母,又怕夫人會排擠三房,才交待我們,若是在霍城過不下就舉家往全州去。”
周楊任着妻子答話,自己只砰砰磕着頭,悄然落淚。
“長者賜,不敢辭。何況你們在霍城伺候祖母多年,她老人家偏疼你們些也是應該的。”,周顯緩了口氣,接着把另一個托盤打開,丟下了幾張契約。
紙張徑直飄在了周楊的面前,他慌忙接住。
“敬亭,你且說說,這些又是什麼?”
“回父親……”,周楊看清手上的白紙黑字,咬了咬牙,道:“這是前番爲愷哥兒入譜事,變賣的家中產業。兒子爲圖利,特意與這些買家做了陰陽契。”
“你長年呆在霍城,人面熟悉,託人遞信也很是便利。所以一頭兒哄了哥哥們膽大妄爲地去攪事,一頭兒又在老父面前買了好……敬亭,你以爲你佔了地利。可你忘了,這是霍城,周家的霍城,但凡有些風吹草動就會被族親們瞭如指掌的霍城,他們容你如此做,也是看在太夫人面上,但只要爲父去查,你想又會有幾人替你隱着?”
周顯蒼涼一嘆,接着道:“太夫人有安排,你也有心思,不妨就帶着船隊往南邊,到全州去探探路。若是合適,在那裡安家落戶也好……”,不比白氏所出的四子周檀,黃氏活着的時候與謝氏心結即深,周顯並不指望嫡長的兩子在自己身後會誠心誠意地善待周楊這一房,真要分家分產,在活着的時候主持,會對幾個兒子更好些。
“爹爹!”,周楊撲身上前,抱住了周顯的腳,低泣道:“您讓兒子去何處不打緊。還請您幫着先把齊哥兒找回來,我與林氏帶上他就立即南下……”
“齊哥兒?”,周顯悚然動容。待他回到霍城,聽到的是三房嫡子齊哥兒是在太夫人去世前,因爲疏於照顧,夭了。周家大出殯,齊哥兒的小棺排在最後一個。
“當日,祖母見父親與長兄在獄,唯恐周家覆巢。讓谷叔帶着齊哥兒離了霍城……待爹爹您回了鄉,我也暗地裡四處尋了谷叔下落,但皆不得……”
原來,齊哥兒沒死,是被族中一位遠房的長輩周谷帶離了霍城!那麼,前世裡三伯夫妻與大房撕破臉皮的大吵,是因爲他們找到了齊哥兒,然後再順水推舟地按着曾祖母的安排,去了全州?
一直在一旁靜聽着的曼雲,對前世事更覺困惑難解。
但不論其他,祖父乾脆地公開撕扯開各房矛盾也好。起碼,從今後,年幼的弟弟能少受些親長暗地的算計。
曼雲偷眼兒打量了下週顯更加蒼老憔悴的面容,心中惻然。
前世的這會兒,阿爺已病魔纏身,鎮日躺在牀上不得動彈,有時請安會聽見他發狂似的叫罵聲,怨懟地喊着祖母的名字,一句句“謝琬你怎麼不去死!”,聽得人揪心揪肺。那時,長輩總是哄着說,是因爲祖父病痛得太厲害了,纔會壞了脾氣。
但這一世,輪到了祖母被囚於一院,咒罵着丈夫。拋開對錯不說,少年結髮,到了白首,卻如此,真是令人傷感。而象爹孃那樣,很是難得,卻天不假壽。
天下至親至離是夫妻!
周曼雲暗自感嘆了下,對着未來更覺迷惘。
就在這時,她聽見阿爺冷冷地問向了二伯周柏,道:“周敬軒,你說說,你有沒有做過什麼欺心之事?”
被點到名的周柏也立即跪在了地上,清晰而又沉痛地陳述着自己的罪狀,文辭流利,但翻來覆去也不過是此前在澤亭就認過的挑撥兄弟,通風報信的小事。
前世二伯也如此,他纔不會象大伯和三伯那樣留了一堆把柄給人。
曼雲低下頭,輕輕地挪了腳尖。
突然,在周柏伏地請罪時一直死呆呆地站着的高氏,雙膝一頓,磕在地上,清晰地道:“爹爹!兒媳高氏想與周敬軒析產別居!”
第事72章 周家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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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蕙,你休要在父親面前胡鬧!”,周柏直起身,極力保持着面容和音調的平靜。
他本想再多喝幾句,但卻被周顯冰冷嚴肅的目光制止了。周柏只得狠狠地瞪了高氏一眼,俯下頭,再不敢作聲。
昨日待周夫人被禁閉修裕堂已成定局後,周柏就細細想過,出身謝氏的母親犯下大錯,父親周顯是斷然不會再將中饋再交給同樣姓謝的長嫂兼表姐。而在深夜裡造訪浣香院的長兄周鬆,也已明確表示自己將上山爲祖母守墳,很是語重心長地交待了他一番。
周家諸子除卻周鬆,也就周柏即嫡且長,他自以爲接過周家內外事已是板上釘釘,可萬萬沒想到高氏會在此時會突如其來地整了這麼一出。
周柏暗悔着,莫不是因爲在昨晚兄長走後,他特意跑到高氏房中交待她要知機地把管家權拿到手裡時,多講了一句“若是忙不過來,讓倩娘幫打理。”,才讓高氏妒意上頭,做出如此拆臺的短視之舉。只怪當時,他也只想着,高氏從沒有過當家經驗,而妾室孫倩在楚州處事還是較爲周全的。
“老二媳婦,你可知我本有意將主持中饋之事交付與你?”,周顯低聲問着,沉痛但並不特別意外。
高氏與周柏的不睦,他早有知。只是他曾經希望這一對能糊塗着得過且過,等年紀大了勉強做個老來伴就好。可這個自己很是中意的媳婦,還是過於聰慧了些,可能早已猜到了些沒法讓她再忍下去的事實。
高氏淚流滿面地伏下頭,道:“兒媳愧謝父親的厚愛了。蕙娘無德無能,不敢承此大任。但請父親準了媳婦的別居之請。”
曼雲心中暗歎口氣,偷偷瞄了站在身邊的堂哥周慎一眼。前世裡的二伯孃帶着自己,選擇了避居庵堂。而這一世,有了周慎在,高氏顯然勇敢了許多。侄女和親兒,還是有着輕重之別,但這是人之常情,對二伯孃來說,也是好事。
“蕙娘,我且問你,你若與周敬軒析產另居離了周家,覺得家中事應當交付與誰?”。周顯的問話,讓在場明白“析產別居”之意的成人和幾個大點的孩子都有些呆了。他們很明顯地聽出周顯並不類其他的家翁,不是在勸和。而是在勸離。
高氏頓了一下,沉靜地答道:“父親決斷,媳婦本不應輕易置喙。可按媳婦之想,三弟妹一直管着霍城祖宅事,爲尋齊哥兒也一時不得南下。可讓她繼續理事,四弟妹也能協理着。長房恪兒也近成丁,待過個三四年,父親爲他聘了淑媛,由嫡長孫媳掌着家,各位叔母幫襯着也就是了。”
一室之內。周家的幾個媳婦心中立時五味陳雜,特別是謝氏已擡起帕子掩着臉輕泣了起來。
剛纔,周顯將長房夫妻安排着分開。讓謝氏專心伺候周夫人,又藉着三房事暗訓了周恪,謝氏已近乎地絕望以爲長房將被周家所放棄。
卻不想高氏一步退,也給長房退出了幾分生機。
“蕙娘,那就按你的建議吧!”。周顯倦倦地點點頭,揮手示意讓周恪給高氏磕了個頭。沉聲說道:“周恪,你年雖未及冠,但阿爺先給你定了字爲‘子誠’,望你今後能謹記今日事。就算你二嬸與二叔分開了,但仍是你的嫡親長輩,慎哥兒也是你的手足兄弟,望你還能以誠待之。”
“子誠謹記祖父教誨!”,周恪立時換了祖父新賜的字自稱,畢恭畢敬地向着高氏又伏首復行一禮。
“父親!”,周柏終於忍不住地尖叫一聲,道:“您的意思,是許了高氏與孩兒析產別居?”
“許!爲何不許?”,周顯蒼涼一笑,轉向高氏道:“二媳婦,你夫妻緣薄,公爹也不強求,此時分了,也是好事。只是茲事體大,你父早逝,老夫還是要聽你長兄的意見的。前番京中來信,言道長德已外放允州,離江南也近了,到時待他到任,我就去信問他。”
高氏默默一拜,不再言語。
“父親,你如此處置不公!孩兒不同意析產別居,我要休妻,休了這個妒婦!她不就仗着周家現在落魄,她孃家哥哥卻得重任,在這兒裝樣拿喬……”
“蕙娘,你不解釋下爲何要跟他別居?”,周顯的手指冷冷地指向了周柏,問着高氏。
淚流滿面的高氏搖了搖頭,攬住了跑到她面前的兒子周慎,依舊是一言不發。
周顯嘆了口氣,道:“家有賢妻,卻不自珍!周敬軒,你媳婦是見慎哥兒年幼,不想傷着他。我只提一人,你自知便罷了。”
“明霞!”
被提及的亡人姓名讓室內的氣息一滯。
周柏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老父似乎洞明一切的深邃眼神,呆了一會兒,又突然地吼了起來。
“若因此事,父親厭棄孩子根本毫無道理!是,佔了明霞身子的人是我!但她本就是孃親放在高氏身邊的大丫鬟,爲孩兒侍席暖牀,天經地義!誰曉得她會自盡!主家享用過的女人,照舊嫁給那些賤民的一堆兒,怎麼不都死去…………”
從周柏突然喝出聲的那一刻起,高氏就緊緊地捂住了兒子的耳朵,不想讓他聽到一星半點。
當初,她放明霞歸家,不爲瞞着周家其他人,只爲了瞞着周柏一個。夫妻雖然情薄,但周柏的劣性,她卻相知甚深。周柏好女色,但更好是把胯下一根騷筋當成了籠絡身邊女人的慣用招式,總以爲人成了他的,就會對他忠心不二。
當初爲了拿捏新進門的高氏,周柏就不顧廉恥將高氏的陪嫁丫頭接二連三地往牀上拉。以至於,高氏根本不敢輕信輕用身邊人,不是怕她們泄密,而是怕誤了她們,傷了天和。直到周柏就任楚州,高氏才紓了口氣,過了幾年鬆泛日子。
所以聽得清清白白離了周府回家的明霞是失貞後自縊而死的。高氏就直覺得與曾套過她話的周柏脫不了干係。
待等公爹周顯悄悄找她問過周柏近期出外的記錄,仔細琢磨對照了一下,她就更敢肯定。
不想周慎今後受父親影響也成爲那樣的人,高氏纔打算着與周柏析產別居,自帶着兒子度日。可沒想到周柏居然半點顏面不要地吼了出來。
周顯喝令着其他幾個兒子攔了周柏,堵了他嘴。可憤怒的周柏氣力頗大,掙扎中的罵聲依舊不斷。
“父親向來偏心!最小的周柘,您掏心掏肺的疼着,周鬆身爲嫡長,更是什麼都是好的。就夾在中間的兒子我裡外不是人。做什麼都橫豎不對!周鬆娶了侯門嫡女,輪到我就得踐行舊約,娶了你短命同年留下的孤女。高氏就是塊無識無趣的死木頭。守着這麼個活死人,找幾個女人鬆泛一下,居然也都成了我的罪過……”
杜氏跨步上前,一記手刀準準地劈在周柏的脖頸上。周柏的身子一軟,倒在長兄周鬆的懷裡。
“父親!敬軒只是生性風流了些……”。周鬆訥訥地爲周柏求情。就剛纔聽到的,他也只當明霞早就是周柏的屋裡人。對於一出生就被一堆美貌丫鬟圍着的富貴子弟來說,周柏也不過是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
“把他送回浣香院吧!那裡,他的女人也夠多了,就讓他關起門來在院裡過,查一查還有沒有旁的丫鬟被他壞了身子。願留的。送去給他。不願的,就把給了嫁妝銀子,打發了……浣香院的孩子們都移出來……”
與送上山盼着多讀書明明理的死腦筋長子不同。心思夠活也夠狠的次子周柏,周顯已決定就關在眼前,當豬養着,種豬也好!
有些事,周顯本來想撕扯得更明白些。但看着躲在孃親懷裡已哭成個小淚人似的周慎,他還是軟下了心腸。周慎雖被高氏捂着耳並沒聽真。但眼前發生的一切,就足夠敏感的孩子知道父親犯了大錯,比之叔伯更大的錯。
二伯壞得不僅是明霞的貞操,還有她的性命。在澤亭時,師父有給明霞屍檢,而後阿爺也有帶着玄霜等人,查過砒霜的來處,明霞生前的行蹤……
曼雲低頭握住了堂哥周慎的小手,慢慢地將他攥緊的小指節,一點點往外抻開着。
這樣也就罷了吧!如果周慎再長大些,從旁人那兒聽到父親的事情,讓他知道周柏是因爲好色誤人被祖父厭棄,總比知道父親曾主謀或參與殺人要好得多。
周顯苦澀地搖了搖頭,他做不到大公無私,還是對荒謬的次子親親相隱。爲了那點周柏並不稀罕的骨肉情,還有周家累世的聲名。
“子不教,父之過。若輪周家首錯,應當是我周顯周世榮。周家祖訓講求清正自守修身齊家,今日之亂,也始於老夫當年急功近利……溪南小周家本爲文昌公一脈,周顯五歲喪父,由寡母帶大。對着溪北大周府總存着攀比之意,總想着復現文昌公榮光,位極人臣,成了周氏第一人……所以當日得中進士,就背信棄義,舍了本有婚約的黃氏,另娶了謝氏爲妻。
爲官四十載,坐上高官要位,我這雙手也不見得清白無暇……但我自忖,人之爲人,必應有其底線……殘害自家骨肉,不許;擅傷人命,不許;貪財好色,不許……今日,之所以處置家事沒有讓孫輩迴避,就是想讓你們知道,錯了要罰也要改,待你們長成後,能不再犯與祖父還有你們父執同樣的錯。
溪南小周府親開支祠,名爲‘三省’。由周檀負責修建立事宜,不爲獎你無過,只爲給你個施展專長的機會……自今起,周家子孫不求榮達,但求爲人行事,無愧於天,不愧己心……”
時光荏苒,沉浸在一片凝重的周家開始緩緩地按着周顯重新修訂的家規開始運轉。
不知別人如何,曼雲對這一世低調卻更顯穩健的周家很是喜歡。象是被埋進了厚厚的灰燼泥土之下,但總有抽出新芽的一天,比之前世看着它從枝繁葉茂到漸漸凋零,要好得太多。
六月中,周家接到了已就職允州的高恭來信,言道妹妹高蕙與周柏析產別居之事,他們尊重周顯建議,但具體事宜還請煩待半年後。高恭於過年休沐時,會攜妻子一起回祖籍清遠,屆時將至周家拜會詳談。
提到舅舅和表哥們要來,已經很久都保持着一副悶老頭樣兒的周慎總算露出了開心的笑臉。陪着傻樂了半天的曼雲,私下裡的小臉能擰出一大碗苦瓜汁。
現在的霍城與周府一樣滿城素淡,因爲孝宗皇帝在五月初駕崩了,陳朝各州縣都服着國喪。新太子,舊樑王還算順利地坐上了皇帝寶座,明年就要改元“泰業”了。這些都跟前世一模一樣。
可是,因爲二伯孃與前世不同的析產別居,高家要來了。高維也要來了!
這比之前世提早了半年多。
被攪亂的未來,更不知道去向。周曼雲只能潛心向學,期盼着自己快點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