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此前對周曼音毒害長孫之事只是心疑兒子爲寵妾滅妻而上演的賊喊捉賊,那麼這幾日裡發生的一連串巧合讓高恭意識到高家已被兒子帶進了個無法解脫的深淵。
劉仁甫找上門質問了高恭爲何先遣兒子報信拿人,卻又在後續應當爲證之時又臨時退縮。高恭這才知曉那個原本以爲已回了江南的周曼雲居然是被送進了行宮。
高維是自己的兒子,還是現在他唯一的繼承人,一切事高恭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你搭上的實際是張太妃。雖則通知劉家拿人,但不論結果如何,劉家爲陛下所憎,得罪蕭家都在所難免。而張惜惜只要一句爲人所蔽,就得脫身。只是你行此事前,將高家一家老小又置於何地?”
細想清楚前因後果,高恭自然將高宅遇了火災的幕後疑到了景國公府,對着兒子的臉色更是泛起了憎惡的青色。爲人一世,他自也熱衷功名,但高維全然不顧家人的作法讓他深惡痛絕。
“父親表面上持身中正,但實際從永德年間起就已經是劉黨中人了。但劉系目前更傾向自家子弟,爹爹您好像也曾起過別樣心思……”,高維既已被父親揭了底,索性揚眉,大方地對上。
自小崇拜的父親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一點點地重新認識,在經歷了不過如是的失落之後,眼前人也就成了與自己觀念有所衝突的一名政客而已。
但也有利用價值,此前如不是高恭與劉家的關係在,要想取信劉仁甫兄弟也並不容易。父母爲人。言傳身教。在高恭教着高維利用周家這門親戚之時,還算聰明的兒子有樣學樣地學會了利用老子。
高家後院裡,父親挾怒而來對兒子的教訓,漸漸淡了煙火氣。成了兩個政客爲謀後路的討價還價……
九月初三的夏口西門,一隊喪車緩緩駛出,白色紙錢迎風飄落,就像是活過短促一生就爲此一舞的白色蝴蝶。
“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也許在現在還有得安穩葬身之地時死去,也是一種幸福吧?”
隱身在城門外看熱鬧的人羣中,一個身形瘦削的少年一手壓低頭上的斗笠,另一隻手伸出扶住了身邊搖搖欲墜的白髮老頭。
城門洞正被緩緩移動的金絲楠木棺材牢牢地堵着,而城門之上,正高懸着兩顆猙獰的人頭,瞪目哧牙。
夏口城城門六開,與其他已被確認過的五處城門樓子的情形一樣,城牆上都懸着上月進宮行刺的刺客人頭。
居然在此時痛苦的哀傷之中。還會有聲音在胸腔瘋狂叫囂着慶幸。打扮得象是個農家少年樣的周曼雲擡起左手使勁地按了按撲通亂跳的心房。
人生事無法預料。
當日與徐羽跳入沱江。也不過是在緊張的逃命過程中按潮法估算了江水的漲潮時間。入江潛游乘浪,借了潮漲之力遁進了行宮外的兵營。
她與徐羽都是在江邊水畔長的孩子,糊弄着那些來自洛京皇宮的內衛。也總算是驚險地甩開了。
只是勉強安全之後,在行宮裡就肩背受傷的徐羽發了高熱臥牀不起。直拖到現在才得以來確認了舊日同伴的結果。
“你要跟去看看她葬在哪裡嗎?”,白眉白鬚的徐羽臉色蠟黃,腳浮無力,可依舊拍了拍曼雲的手臂輕聲問道。
“不去了。按此前說的,只到城門口看看就好。”,曼雲搖搖頭,攙着徐羽慢慢走着,將大舉發喪的隊伍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按着剛纔聽到的市井傳聞,周曼音之死應當也是與己有關。
如果那一日在迭香樓前,有周曼音這個姐姐來認親,也許事情就更加難以收拾了。而事已至此,她再到曼音墳上,除了有可能再次送己入了虎口,又能有什麼用?
沱江邊的漁家小院曬着張大大的魚網,一個花白頭髮的老太太支腳坐着,手動如梭,一邊做着補網的營生,一邊警覺地盯着大敞着的院門口。
東偏廂的小屋裡,徐羽坐在牀邊赤精着上身,緊抿着一雙薄脣。
“傷口化膿了也不說,還走了那麼遠的路!要早說,我就進城去買些藥去了。”,自家兄妹,周曼雲敷藥的動作下手快狠,嘴裡的埋怨也格外大聲。
徐羽閉上雙眼,勾起嘴角淡笑道:“雲姐兒還是一副大小姐作派!這會兒進城買藥,不是上趕着填餡呢!”
周曼雲不由地慢下了手上的動作。
時間已經到了泰業十一年的九月,今早曼音的棺木剛被送進了城外的土饅頭,而到了月底這座大城可就成了屠場。
連日裡午夜夢魘,總是一次次在漫天血雨中驚醒來,她曾私下安慰自己,前世可能就在夏口死去的徐羽被自己搶下了一條命,也許這一生會盡得了上天眷顧。
可是一點慶幸在得悉曼音死去之後,又讓她心生惶恐,就怕上蒼捉弄會出了更多的岔子。
迭香樓前,她選了徐羽,把蕭泓獨自一人留在了皇宮之中。
她有理由,看似充分。徐羽的境況更加危急,她也在御審之前與張惜惜達成了協議,而蕭泓還有着那個看着極有權勢的老太監幫着。
可是,在逃出生天之後,周曼雲還是無法控制一波波來襲的鑽心之疼。
在離開迭香樓前,她冒險讓銀子給蕭泓下了影蠱,求得就是在拋下他一人之後,可以感同身受地確認他安全無恙。
可即便通過身體的感受知道他還活着,但在巡看城門掛出的人頭時,她依舊是一步一挪,惶惶不安地腳底發軟。
只是現在蕭泓會在哪兒?
周曼雲雙眉擰着,一聲愁嘆悄悄地含在了脣邊。
徐羽跟着曼雲呆了會兒,見妹妹沒再有了動靜,撈過牀頭搭着的衣服披上,緩緩地繫結着衣絆。
他不敢回頭,這幾日總會在無意中看到的哀傷讓徐羽無地自容。
城門口掛着的人頭,盡是上次行宮行刺的北楚刺客,除了他以外同,無人倖免。
早在夏口進進出出混了兩三個月,花了大價錢探明瞭泰業帝的起居習慣,本以爲可搶了頭彩的刺殺,最終失敗告終,不僅此,那個迭香樓前倒在徐羽身邊的黑皮小子正是現在北楚國主劉泰的獨子劉達。
捨棄了什麼?如果不是曼雲一吻,也許徐羽也能講了忠義,慷慨赴死。可是曼雲救了他,到現在,他又怎麼好再輕言生死。
本應當回楚陽報信,本應當去想辦法收了兄弟們的屍骸,但是,現在他必須活着,先守護好救下自己的妹妹。
“他既然活着就好!哥肯定會幫你找着他的!”,整好衣裳,挺身理袖,徐羽失血焦黃還沒養回來的臉上,盡透着往昔大咧咧的快活。
也是在養傷的這幾日,徐羽知道了曼雲在迭香樓前的選擇之難,更增了無法言表的心痛。
“我當然信你了!”,回過神的曼雲掩脣而笑,配合着。
“等我找到他,先揍那小子一頓。從前裝神弄鬼的躲在我身邊,然後又趁我不在霍城拐了我妹子……定親!哼!定親,有經我這個大舅哥同意嗎?到時他不求我,我就不許你嫁……雲姐兒!周曼雲……你別笑了行不行,想哭就哭吧!”
一直快活地重現着婆婆嘴本性的徐羽在曼雲的笑顏中漸漸暗淡了眸光,最後索性將眼前的女孩一把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故意笑着安慰他的少女,他生厭,厭惡至極!
隔着薄衫,緊靠着的胸膛溫熱,本想立即將人推開的周曼雲閉上了眼,兩行清淚悄悄地滑了下來。
“以後別做這樣的傻事了。哥哥命賤,用不着你折騰着。再有下次……”
“沒有下次!”,周曼雲沒好氣地擡起頭,嗔怒地嗆聲。
再有下次,我將這條撿回來的命賠回去就好!未盡之言在徐羽的胸腔裡匝繞成繭,願心暗許。
“也許是我貪心吧,我真的希望所有的人都好好的!”,周曼雲輕聲一嘆,閉上了雙眼。
愛左情右,但若是無所顧及地只求所愛而忽略其他,就象截斷了四肢手足只餘了胸腔中跳動的心,人又能活得了多久。
就象這一次,放任着徐羽在自己面前死去,必然會永負內疚,不得安寧,終生無法從痛苦的深淵求得解脫,而與蕭泓之間也會被心魔所拖無有未來可言。
“曼音姐姐死了,也許對她自己來說,也算是求仁得仁。……哥,你曉得的,如果她知道的話,一定會罵我多管閒事,罵我虛僞做作。但是,我是真的覺得心裡難受……在豐津城裡我們一起活下來,但是我一直糊里糊塗地不知該怎麼做,才能讓大夥兒都能好好的……”
曼雲將額頭抵在了徐羽的肩膀,輕聲道:“所以,不管將來如何,小羽哥哥要先顧着自己活下去。還有師父……”
活着的徐羽應該讓前世裡自盡的師父徐訥多留戀了人世吧。
緊閉的木門外響起了拍門聲,兩長一短。
周曼雲抹了淚眼,揚聲應了。
門外立即傳來了補網老太太帶着喜意的喚聲:“小魚姑娘!紅大當家來看你了!”